放大的天空

放大的天空

我是在**縣的一條深溝裡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的。那是1977年秋天,所以,我心裡的改革開放已經整整31年。

我初中畢業沒能被推薦上高中,便在那條深溝裡勞動。那是一個果園,頭頂只有簸箕大一塊天。我一邊勞動一邊備考,默記數學公式,在心裡給自己出作文題,天空似乎在一點一點放大。我只能報考中專,結果被縣上的師範學校錄取,一夜之間成為方圓幾十裡的名人。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時候,我正坐在師範學校的教室裡。那段時間,我天天看報紙,偶爾抬頭看看天,天空似乎真正換成新的了。

1980年春天,沒滿18歲的我,開始在老家所在的公社中心小學教書,月工資41元,訂文學報刊花去三分之一,此外還要花掉一部分購買文學書籍。當然,我也花錢為自己縫製了一條喇叭褲。我在課堂上給學生朗讀何士光的《鄉場上》,還有鐵凝的《哦,香雪》。我在備課、上課和批改作業之餘開始創作,然後把習作裝進信封、寄給文學刊物。

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長輩,他要我談談對農村包產到戶的看法。我跟他說,他也跟我說:大概我們會有好日子過了。

田間地頭反倒安靜些了,而從前總是充斥著那麼多堅硬的喊叫。我在星期天幫家裡種責任田。鄉場上卻一天比一天熱鬧,不斷冒出來的“萬元戶”輪番亮相。一個學生家長半年前還穿著補疤衣服來求我給他的孩子減免學費,再見面時卻已經穿上了呢子大衣。露天電影裡有了愛情,甚至突然有了接吻,驚得女人們不敢抬頭。我寫的小說卻沒有起色,盡收到退稿信。直到1987年,我調到水邊的一個小鎮教書,終於在《青年作家》雜誌發表了第一篇小說,縣城裡的文朋詩友和我一樣興奮,以跳一場舞來慶祝。

1989年夏天,我調到市報任編輯。報紙每一天都在完成對一方熱土的書寫,不斷開列出改革開放的成績清單。一句話新聞可能是盼望了40年而終於打通的一條道路,豆腐塊消息可能是拔地而起的一片新城區,長篇通訊可能是一個縣甩掉貧窮帽子之後露出的鮮活而生動的臉。一張照片,定格的是工廠生產線運轉的節奏,或是稻子飽滿灌漿的聲音。一則廣告,傳達的是鄉鎮企業的焦灼或是農副產品的顧慮。副刊上那些精短的作品,則有著比我創作之初更多的理性。城市卻是越來越感性了,乾癟的荒河灘一點一點豐滿起來,新建的開發區甚至有幾分媚態。我在一天一個樣的城市游來蕩去,然後坐下來開始我的文學書寫。我不斷髮表作品,但這已不能讓我興奮,因為生活本身似乎每一天都讓我興奮不已。我把新聞採訪得來的素材寫成中篇小說,並獲了獎。我在31歲時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集。

**年夏天,我調入成都,從事文學創作及組織工作。從我的老家出發到達這座城市,**年前需要三天,我調來時需要一天半,而今半天足矣。今天,高速公路也漸漸甩開了關於盤山公路的記憶。蜀道,已經不再是難的代名詞。我算是生活在大地方了,但一出門就迷路。過了10年,這座城市的大多數街道對我來說依然是陌生的。我捨近求遠,出了兩趟國門。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世界,我在那條深溝裡看天時想的卻是此生能去一趟北京就好了。文學的世界更大,永遠沒有邊界。我不敢懈怠,像農民一樣筆耕,長篇小說《草房山》和《香車》相繼出版。《草房山》讓我重回鄉下,《香車》則讓我穿行在都市的車流中。事實上,我一直遊走在城鄉之間,哪一頭都不敢輕慢。

成都平原的天空一望無垠,常常讓我頭暈目眩,我只得在心裡讓它變小,小得勉強能夠罩住頭頂。一雙巨手把我從一條深溝裡拽上來,我需要那塊簸箕大的天空,來為我的**年做一個起點的標記。我的身份由學生而教師而編輯而作家變化著,但感恩的心一直沒有變。我知道我的這點經歷是平庸而微不足道的,但對一個準備在深溝裡紮根一輩子的回鄉青年來說,這無異於插翅飛上了藍天。

這會兒,我站在堅實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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