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好友在巴陵
01
邀約從巴陵出發，飛往鄧州。
屢遭謫貶，心緒難平，猶如草木經霜，秋風反覆浸淫，葉落身枯，只有藏在內裡的心還活著，春風一吹，陽光一暖，掩不住的綠色光輝又呈給了天地。正是慶曆四年的春天，草木返青，心被染綠的時節，初到巴陵的好友滕子京，建學校，興教育，築長堤，防洪水，系列舉措鋪開。第二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開創了巴陵郡新局面。能贏得百姓漂亮口碑的官員鳳毛麟角，何況，子京不是洋洋升任，而是貶謫到來。貶謫官員，勤政為民，滿朝搖動的烏紗，該怎樣地羞愧汗顏？
任憑流水悠悠，青山依舊在。洞庭湖岸的岳陽樓，一定忘不了慶曆五年，忘不了一個人。這一年，岳陽樓得到了重修。位於湖南省岳陽市古城西門城牆之上的岳陽樓，始建於公元220年前後。岳陽樓頭，下瞰洞庭，前望君山，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的美譽。清同治六年，竇垿為此樓撰寫的長達102字的名聯，概括了與之有關的歷史人物，描繪了它所處的地理位置。
上聯：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範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涕下！
下聯：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嶽州城東道崖疆。瀦者，流者，峙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滕子京穩穩地地立於樓前。重修的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一水相依，巍巍岳陽樓，輝煌壯麗，氣度非凡。面對眼前的岳陽樓，滕子京無比歡欣。他望著樓，樓也望著他。是否，樓就是他，他就是樓？
於是，鴻雁傳書，並附上一幅《洞庭晚秋圖》，邀你寫文章記述重修一事。歷史因了邀約，才有了樓與文與人的三位一體。
02
慶曆六年，晚秋。此地是鄧州。
巴陵寄來的畫卷落上你的案頭，你一下融進了洞庭之秋。秋山秋水秋氣濃，秋風秋色秋潮湧。眼前的畫卷，似有秋聲掀動，那不過是你心底的聲音。
你與子京，同科進士，同窗好友。一同為國效力，指點江山，錚錚諫言，意氣相投。卻常遇奸佞阻滯，致使仕途起起落落，宦海沉浮，身不由已。一朝遠離京城去，同是江湖淪落人。然，人飄零，志不移。
凝視畫卷，彷彿置身其中。好友滕子京似乎就在身側，你二人正漫步湖邊，洞庭秋色，歷歷入目。耳邊，澎湃著一首前朝五律。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此刻，洞庭湖湖水漲滿，煙籠雲夢，洶湧的波濤，震撼著整個岳陽。透過晚秋的長風，你看到一位不甘隱淪的詩人，那是孟浩然。詩人的嘴角劃過一絲苦笑，一聲輕輕的感嘆穿越時空，飄然而去，夢迴唐朝。
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渺。這是你從好友寄來的畫卷裡感受到的。
風，牽動你的衣袂，拍打你修長的身形。這不是洞庭湖畔的風，也不是來自京師的風。風，遠離京都，遠離巴陵。風在偏遠的江湖流浪，劍指鄧州，濺到你的身上。落到你衣上的風，卻又把京師，把巴陵，把鄧州，緊緊連在一起。北宋的九月，秋風鼓盪，長空萬里，長風飛揚。
八百里洞庭，秋光中，洪波湧起。這的確又是來自洞庭湖岸的風。
03
水岸那邊，期待一闋怎樣的水呢？
春上，倒春寒依然猛烈。正是慶曆新政之際，一向為你所器重的好友，新政的堅決支持者滕子京，被人彈劾，貪汙公款，為官不廉。你深信好友為官正直，遭人讒言。凜凜朝堂之上，你寧願辭官不做，挺身而出。你為正直的同窗好友出面辯護，好不容易得以保住，好友被貶至偏遠之地，慶曆四年春，做了小郡巴陵太守。
慶曆五年，正月。京城的天氣清冷異常，真正的春天遠沒有到來，天空陰晦冷寂，柳枝不發新芽。紅紅的春聯，紅紅的燈籠，渲染著表面的歌舞昇平。正月是喜慶的月份，與你，喜慶反生悲涼。
一年前，宋仁宗有意改革，身為參知政事（副宰相）的你上書仁宗：“歷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禍亂必生。”你寫出《答手詔條陳十事》上交仁宗，慶曆新政從此拉開了序幕。
興利除弊，從來都步履維艱。仁宗，能廣納忠言，也能廣納奸言，“從善如流，從惡也如流”（王夫之語）。奸佞結黨營私，阻滯變革，反對聲，一浪高過一浪，猙獰洶湧。當改革觸到了皇帝的底線，仁宗退縮。慶曆新政，僅僅維持一年，中途夭折。力主改革的你，遭反對派的打壓迫害，被罷免參知政事職務，逐出京師。
送別的場景異常冷落，空蕩蕩的街上，只有包拯一人相送。同道之人，腥腥相惜。同僚眾人，都怕背上朋黨的罪名受牽連，退避十舍而不足。心懷天下之人，忘我，無私，也無畏。身世浮沉，人情冷暖，讓送別場面，蒙上一層褪不去的悲情色彩。
這一年，被貶巴陵的子京重修岳陽樓，這一年，你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被罷免副宰相的你遠赴河南鄧州。
子京託你作文，同是天涯淪落人，天涯淪落怎相慰？
04
是的，水岸那邊，期待一闋怎樣的水呢？
你並未親歷巴陵，也並未目睹岳陽樓。眼前，僅有一封書信，一幅《洞庭晚秋圖》。
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淼，岳陽樓頭，波浪滔滔。極目眺望，遙銜遠山，氣吞長江，水勢浩大，天地茫茫。那是何等的水！
鄧州的岸，風舞長袖，衣袂飄飄。你想著水，思接千古，天下水流，便從四面八方朝你湧來。
你看到三峽的水，“素湍綠潭，迴清倒影。” 你看到長江的水，“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你看到廬山的水，“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你看到小石譚的水，“聞水聲，如鳴佩環，見小潭，水尤清冽。” 你看到富春江的水，“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也看到桃花潭水，也看到在水一方。
無盡的水流，情態各具，鬼斧神工，形勢奇絕。水，因勢而流，離開岸勢，水則氾濫，勢異，則個性彰顯。天下水流，明媚你的雙眸，點亮你的雙眸，透徹你的雙眸。
最高尚的美德，不就是這滋潤萬物不求回報的水嗎？你知道，你的汪倫，正期待你的岳陽你的洞庭。一種激越的壯美，在你心中豁然鋪開。
你想著水，也是想著人。誠然，上善若水。
05
悽美，也是一種美。
洞庭的深秋，秋雨霏霏淫湖面，西風冷峻浪爭鳴，遠看，洪波奔湧，濁浪滔天。這是怎樣的悽風苦雨啊。
磨難從未遠離你。兩歲時，你失父而孤，苦難落在你頭上。家貧無所依，常食不果腹。苦難是你的恩師。苦難若不能將人擊倒，一定讓人挺立。
你從苦難和貧寒中站立。少年的你，立大志，以天下為己任。少時，這樣想了，後來，你就這樣做了。成大業早立志，在你身上得到最有力的佐證。
從此，你發奮苦讀。夜讀睏倦了，用冷水洗洗臉，激醒自己打起精神。苦讀，使你成名成家。後世這樣稱你，北宋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文學家。苦讀，給快樂教育以莫大的嘲諷。誰能輕鬆把書讀好？讀書離不開吃苦。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數年的寒窗苦讀，你熟讀百家經典，成了學識淵博之人。
做官後，你一身清廉，體恤民情，慷慨論事，奮不顧身。為官作為，是一種責任，站位不作為，的確是一種腐敗。
官至參知政事，為國計為民生，你力主改革，興利除弊，剛直不阿，無私無畏。屢遭奸佞誣謗，數次貶謫流離，幾起幾伏，不改其志。天下為官者，真該保有你的美德。
你與子京，志同而道合。你主持改革，子京鼎力相助，子京遭讒言，你捨身辯護。你是為真理髮聲，為正義奔走。好友經得起考驗，《宋史》滕子京傳記載：“宗諒尚氣，倜儻自任，好施予，及卒，無餘財。所蒞州喜建學，而湖州最盛，學者傾江、淮間。”宗諒即子京。子京既如此，何以遭彈劾？
好友之所以好，情深而義重。你舉進士後，曾偕子京遊青陽長山和九華山。子京愛山水秀美，戀契友情深，立下契約，終，歸於青陽。事事難料，就在你作文後的第二年，慶曆七年（1047），子京由於治理巴陵郡有功，調任江南重鎮蘇州知州，怎料想，上任後不幸卒於任所，其諸子遵其志，真的葬五十八歲的子京於青陽。
06
洞庭晚秋，彤雲密佈空際，湖上風起雲湧，天地昏暗，虎嘯猿啼聲起，幾多慘淡悽楚。
美好，固然值得留戀，醜惡，又何嘗讓人忘記？恩典，可以讓人牢記終生，怨仇，又何嘗叫人輕易忘懷？世間，有太多的人掙扎在個人榮辱得失裡，濁酒一杯，湮沒迷茫。
生命到底該怎樣擁有？你探尋清醒的古人，叩問人生之真諦，黎明的曙光噴薄在胸。
屈原說，生命就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積極進取；曹孟德說，生命就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不懈追求；杜子美說，生命就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憂國憂民；嚴武說，生命就是“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的克敵激情。
你清醒地認識到，大丈夫，當以古仁人為榜樣，讓他們的光輝，照進內心。輕視個人榮辱，不言沉淪。
讀書洗禮，透視靈魂，陰暗冷落，蕩然無存。一幅《洞庭晚秋圖》，竟然變成了洞庭春日模樣。在你眼前，春風拂來，煦暖的陽光豔麗明媚，湖上碧波萬頃，水面波瀾不驚。
07
巴山楚水淒涼地。你的好友，不在巴山，卻在巴陵。
巴陵的秋風是否染紅了相思？巴陵的秋水是否撫平了創傷？去國懷鄉，歸期如夢。洞庭湖畔，好友痴語：金樽對飲，西窗剪燭，何時卻話巴陵夜雨？
一水茫茫，魂牽夢縈。你聽到馬致遠夕陽裡蒼涼悲切的聲音；你看到崔顥眺望煙波江水迷濛的目光；你感受到李白“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的青澀依戀；你走進溫庭筠“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的幽幽夢境。
鄉情？友情？
鄉思，是不死的話題。悲切的鄉思，讓你想起抵抗西夏侵略之時。從北宋康定元年（1040）到慶曆三年（1043），你任陝西經略副使，投身沙場，身在邊關。王朝怯懦，外族欺凌，將士長年征戰，終老垂淚，鄉思悲切，又抱死守關。一鉤秋月之下，遙遠的塞上號角，錚錚作響。你的一支筆，沉鬱頓挫，雄渾蒼涼。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邊關的明月記得，迢迢萬里思鄉路，殺敵報國志難酬。邊關的明月知道，悲切的鄉思中，你把家國情愁纏得最緊。你的名字，震懾了外敵，民謠唱，“軍中有一範，西夏聽了驚破膽”。你的文字，盪滌了花間派的柔靡無骨，“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千秋家國夢，詞間最強音。
如今，同守一個謫字。子京與你，天各一方，你與子京，隔水相望。
此刻，身在鄧州的你，託明月寄語巴陵：縱使鄉思心切切，怎奈念國情悠悠。此刻，個人情愁被盪滌，惟存自勵勵人：立於天地間，當不計得失，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08
慶曆六年，九月。面對《洞庭晚秋圖》，思想的清流明澈見底，飄飛的思緒棲息案頭。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風住，月明，萬里晴空明淨如水。在鄧州，在被貶謫的官邸，在沉靜的書案前，你一如沉靜的書案。舉起右手，抖一抖手臂，用左手整理一下右臂衣袖，右手輕輕提筆，飽蘸濃墨，千鈞之力凝於心，運足腕力，妙筆春秋。
一幀生宣，一尾狼毫，一縷墨香，舞起一道絢麗的彩虹：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 …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就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也？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09
一文明天地，情懷照古今。
人生得意唱高調。然而，這恰恰不是官場得意處的高語，而是仕途失意時的心聲。高尚的人格魅力，溫暖著北宋九月的夜空。
此時，因參與慶曆新政被貶出京師的官員，如珠散落江湖。富弼被罷免樞密副使職務，貶官到山東鄆城；韓琦被罷免樞密副使職務，貶官到江蘇揚州；杜衍被罷免宰相職務，貶官到山東兗州；蘇舜欽被罷官，並永遠削職為民；歐陽修，被貶官到安徽滁州。滕子京不是京官，在江湖貶來貶去，謫守巴陵。
《岳陽樓記》，表達了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曠達胸襟，抒發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遠大政治抱負。你不只是激勵自己，也不只是勸勉滕子京，一隻筆，規箴天下同道人。
九月十五日，鄧州的明月，朗照著慶曆六年的夜空。向古仁人看齊！古仁人，古代品德高尚的人。不計較個人榮辱得失，心胸開朗，吃苦在前，享樂在後，積極向上，奮發有為。
10
八百里洞庭，八百里心胸。湖水，真美。天地，真闊。
今天，你和你的好友，和所有同道之人，也已成為後世仰望的古仁人。你的思想，穿過一千年歷史的隧道，依然閃耀奪目的光輝。
思想的沃土培植出茁壯的行為之樹，行為之樹深紮在思想的沃土裡。美，是行為與思想的合一。唯有美，花開不敗，明豔春秋。巍巍岳陽樓，體味著洞庭湖寬廣博大的胸襟，滾滾洞庭水，激盪著岳陽樓憂國憂民的情懷。中華文化，瑰麗奪目，修己明人，無限風流。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岳陽樓，作為江南三大名樓之一，因你用心良苦的散文《岳陽樓記》，更使岳陽樓著稱於世。樓因詩文而壯麗，文因樓閣而長存，樓文互映，熠熠生輝。
也許，人文相映，才更恰當。做怎樣的人，作怎樣的文。
王賀嶺，遼寧建平人，中國散文詩作協會員，朝陽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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