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16、17、18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16、17、18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十六章

時間過得既漫長又飛快,轉眼間就到了夏天。

這是黃土高原一年裡再好不過的日子了。遠遠近近的山巒,縱橫交錯的溝壑和川道,綠色已經開始漸漸濃重起來。玉米、高粱、穀子、向日葵……大部分的高杆作物都已經長了大半截。豆類作物在紛紛開花:雪白的黃豆花,金黃的蔓豆花,粉紅的菜豆花……在綠葉叢中開得耀眼奪目。就連石圪節這樣往日荒涼的集市場上,也已經出現了一些瓜果菜蔬,給這條塵土飛揚的土街添了許多斑斕的顏色。

再過幾天,就是夏至以後的第三個“庚日”,初伏就要開始了。緊接著就是大暑——這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已經到黃經120°的太陽,象一個倒扣著的火盆子無情地烤曬著大地。

城裡人都已經穿起了涼快的短袖衫。一到中午,原西河裡就泡著數不清的光屁股小孩。

除過遇集的日子,平時縣城的各機關很少能找見辦公的幹部。他們每天上午都紛紛扛著老钁鐵鍬,戴著草帽,到城外的山上修梯田去了。農業學大寨一個高潮接一個高潮,每個單位都有修地任務,完不成任務就要挨批評。

下午,各機關又通常都是政治學習,一週最少也得佔四個下午。《紅旗》雜誌和《人民日報》不斷髮表社論和各種署名“重要文章”,要求大家批判小生產,批判資本主義。批判劉少奇和林彪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限制資產階級法權,警惕商品交換原則對黨的侵蝕等等。同時還要求各級幹部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並且為此推出了一個“新鄉經驗”……整個社會依然保持著一種熱熱鬧鬧的局面。各種“新生事物”層出不窮。從報上看,不時有某一位復員戰士和某一位工農兵大學生,為了限制資產階級法權,來到黃土高原的小山村當了農民。儘管這些人在以後的年代裡都象候鳥一樣飛去而且再不返回來,但當時倒的確讓一些人有了宣傳“革命形勢大好”的典型材料。

縣上的中學也不例外。除過每天勞動半天,各班還組織了學習馬列“三結合”領導小組。共青團和紅衛兵組織並存。領導、教師、學生一起學習《共產黨宣言》、《青年團的任務》等等規定的篇章,開展批判資產階級、修正主義和孔孟之道。同時學校還組織各種“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奔赴各個公社、大隊去搞宣傳演出……但是,對於黃土高原千千萬萬的農民來說,他們每天面對的卻是另一個真正強大的敵人:飢餓。生產隊一年打下的那點糧食,“兼顧”了國家和集體以外,到社員頭上就實在沒有多少了。試想一想,一個滿年出山的莊稼人,一天還不能平均到一斤口糧,叫他們怎樣活下去呢?有更為可憐的地方,一個人一年的口糧才有幾十斤,人們就只能出去討吃要飯了……

孫少平好不容易在縣城的高中熬過了半個學期。這第二個學期剛開學不久,他的情況依然沒有什麼變化。在大部分的日子裡,他還是要啃黑高粱面饃,並且仍然連一個丙菜也吃不起。在上學期剛上學的那些日子,他對自己是否能上完兩年的高中已經沒有了多少信心。他曾想過:讀半年高中回農村當個小隊會計什麼的,也可以湊合了,何必硬撐著上學受這份罪呢?

但這學期開學後,他又來了。他還是不忍心中途退學。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不可告人的原因,使他不情願離開這學校——這就是因為那個我們在前面已經提起過的郝紅梅。

孫少平和郝紅梅在過去的半年裡已經相當熟悉,兩個人交交往往,也不拘束了。他們不光互相藉著看書,也瞅空子拉拉話。在這個微妙的年齡裡,不僅孫少平和郝紅梅,就是和他們同齡的其他男女青年,也都已經越過了那個“不接觸”的階段,希望自己能引起異性的注意,並且想交一個“相好”。他們這種狀態也許和真正的談戀愛還有一段距離。當然,對於這個年齡的青年來說,這種過早的男女之間的交往並不可取,它無疑將影響學習和身體。

但這年代的高中極不正規,學習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整天鬧鬧哄哄地搞各種社會活動。學生沒有什麼學習上的壓力——反正混兩年高中畢業了,都得各回各家;再加上各種活動中接觸機會多,男女之間就不可避免會出現這種心心思思的現象。在眼前這樣的社會里,又是十七、八歲,他們誰有火眼金睛望穿未來的時代?別說他們了,就是一些飽經滄桑的老革命,這時候也未必具有清醒的認識,許多人不也是一天一天混日子嗎?

孫少平雖然少吃缺穿,站不到人前面去,但有一個相好的女同學在一塊交交往往,倒也給他的生活帶來一些活力。他漸漸在班上變得活躍起來:在宿舍給同學們講故事;學習討論時,他也敢大膽發言,而且口齒流利,說的頭頭是道。如果肚子不太餓的話,他還愛到籃球場和乒乓球檯上露兩手。在上學期全校乒乓球比賽中,他竟然奪得了冠軍,學校給他獎了一套“毛選”和一張獎狀,高興得他幾天都平靜不下來。

由於他的這些表現,慢慢在班裡也成了人物。在上學期中選班幹部的時候,他被選成了“勞動幹事”。他對這個“職務”開始時很氣惱,覺得對他有點輕藐。後來又想,現在開門辦學,勞動幹事管的事還不少哩,也就樂意負起了這個責任。

“勞動幹事”聽起來不好聽,但“權力”的確大著哩!班上每天半天勞動,這半天裡孫少平就是全班最出“風頭”的一個。他給大家佈置任務,給每個人分工,並且從學校領來勞動工具,給大家分發。他每次都把最好的一件工具留給郝紅梅。起先大家誰也沒發現勞動幹事耍“私情”。但有一天這個秘密被跛女子侯玉英發現了。

那天上山修梯田,發完鐵鍁後,侯玉英噘著個嘴,把發在她手中的鐵鍁一下子扔在孫少平面前,說:“我不要這個禿頭子!”

少平看她在大家面前傷自己的臉,就不客氣地說:“鐵鍁都是這個樣子,你嫌不好,就把你家裡的拿來用!”“誰說都是這個樣子?你看見誰好,就把好鐵鍁給誰!”“我把好鐵鍁給誰了?”

“給你婆姨了!”侯玉英喊叫說。

全班學生“轟”一聲笑了,有些同學很快扭過頭去看郝紅梅。郝紅梅把鐵鍁一丟,捂著臉哭了。她隨即轉過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乾脆不勞動去了。

侯玉英一跛一跛地走到人群裡,大獲全勝地揚著頭,諷言諷語說:“賊不打自招!”

這汙辱和傷害太嚴重了。孫少平只感到腦子裡嗡嗡直響。他一把摜下自己手中的工具,怒氣衝衝地向侯玉英撲過去,但被他們村的金波和潤生拉住了。班裡許多調皮學生,什麼也不顧忌,只是“嗷嗷”地喊叫著起鬨。直到班主任老師來,才平息了這場糾紛……

從此以後,他和郝紅梅的“關係”就在班上成了公開的秘密,這使他們再也不敢頻繁地接觸了。兩個人都感到害臊,甚至在公開的場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於他們處於一個不太成熟的年齡,相互之間還在心裡隱隱地感到對方給自己造成了困難處境,竟然都有一些怨怨恨恨的情緒。跛女子達到了目的,感覺自己在班上快成個英雄人物了,平時說話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哈哈哈的笑聲叫人感到那是故意讓孫少平和郝紅梅之流聽的。

唉!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種程度。儘管這不能算是戀愛——因為他們實際上沒有涉及所謂的愛情,這只是兩顆少年的心,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共同的寒酸,輕輕地靠近了一下,以尋找一些感情上的溫熱,然而卻演出了這樣一幕小小的悲劇。

他現在心裡多麼苦悶!儘管嚴格地說來,也許這不能稱之謂失戀。但感情上的這種慰藉一旦再不存在,就會給人的心中帶來多少煩惱。這是青春的煩惱。我們不妨想一想偉人歌德和他少年時代的化身維特。在這一方面,貴族和平民大概都是一樣的。

那時間,孫少平重新陷入到灰心和失望之中。如果他原來沒有和紅梅有這種“關係”,他也許只有腸胃的危機。現在,他精神上也出現了危機——這比吃不飽飯更可怕!他每次去拿自己那兩個黑乾糧的時候,再也看不見她可愛的身影了。那雙憂鬱而好看的眼睛,現在即是面對面走過來,也不再那樣叫人心兒悸動地看他一眼了。在那以後的幾個月裡,他只是一天天地熬著日子,等待放假……直到上學期臨放假的前一個星期,孫少平才想起,幾月前郝紅梅借過他的一本《創業史》,還沒給他還哩。這本書是他借縣文化館的,現在馬上就要放假,如果她不還回來,他就沒辦法給文化館還了。可他又不願找她去要書。他心裡對她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惱火。她現在可以不理他,但她連借走他的書也不還他了嗎?

最後一個星期六,郝紅梅還是沒給他還書。他也仍然鼓不起勇氣問她要。他只好回家去了。他借了金波的自行車,把自己那點破爛鋪蓋先送回去——下一個星期二就放假,他可以在金波的被窩裡一塊混幾夜,省得放假時背鋪蓋。

回家後,他在星期天上午給家裡砍了一捆柴,結果把那雙本來就破爛的黃膠鞋徹底“報銷”了,他只好穿了他哥少安的一雙同樣破爛的鞋。至於那雙扔在家裡的沒有後跟的襪子,父親說,等秋天分到一點羊毛,再把後跟補上;襪腰是新的,還不能丟,湊合著穿個兩三冬還是可以的——要知道,一雙新襪子得兩塊多錢啊!

星期天下午,他從家裡帶著六個高粱面和土豆絲混合蒸的乾糧——沒有掛包,只用一塊破舊的籠布包著,夾在自行車後面,趕暮黑時分回到了學校。

學校正處於放假前的混亂中,人來人往,搬搬運運,鬧鬧哄哄,一切都沒有了章法。

他在校門口碰見了金波。金波說他正要出去給家裡買點東西,就接過他手中的自行車到街上去了。

他提著破舊籠布包著的那六個黑乾糧,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他突然發現郝紅梅在前面走。她大概沒有看見他在後面。他真想喊一聲她,問問那本書的事。

他這時看見前面走著的郝紅梅,彎下腰把一個什麼東西放在了路邊的一個土臺子上,仍然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即刻就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拐彎處。

孫少平感到有點驚奇。在走過她剛才彎腰的地方,他眼睛猛地一亮:這不正是他那本《創業史》嗎?好,你還記得這件事!唉,你為什麼不直接交給我,何必用這種辦法……他拿起那本書,卻在暮黑中感覺一些什麼東西從書頁中掉在了地上。

他一驚,趕忙低頭到地上去摸。他抬起了一塊軟軟的東西,湊到眼前一看:天啊,原來是塊白麵餅!

他什麼也沒顧上想,趕忙摸著在地上把散落的餅都拾起來。餅上沾了土,他用嘴分別吹乾淨。

他拿著這幾塊白麵餅,站在黑暗的學校院子裡,眼裡含滿了淚水。不,他不只是拾起了幾塊餅,而是又重新找回了他那已經失去了好些日子的友誼和溫暖!

……就是因為這些原因,孫少平才重新又對這學校充滿了熱愛。於是,這學期報名日子一到,他就一天也沒誤赴忙來了學校,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哩……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16、17、18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十七章

開學已經兩個多星期,孫少平還沒有機會和郝紅梅單獨說話。

他看見紅梅換了一件半舊的紅格子布衫,好象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大概由於一個假期在家裡,這個季節吃的東西又比較多一些,她原來很瘦削的臉頰現在看起來豐滿了許多。已經度過了半年的城市生活,她也懂得把自己農村式的“家娃”頭,象城市姑娘一樣紮起了兩個短辮;加上自做的、手工精細的方口鞋和一條看起來是新買的天藍色褲子,簡直讓人都認不出來這就是郝紅梅了。其實她無非就是把原來的一身補釘衣服換成了沒有補釘的衣服。這個小小的變化,就使一個本來不顯眼的人,一下子很引人注目了。同時也應該承認,郝紅梅本來就具備那種漂亮姑娘的臉型和身段。如果有一身比現在更漂亮的衣服,就很難看出這姑娘是來自農村了。

孫少平看見她,心中就會蕩起一股熱辣辣的激流,有時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了困難。

當然,他自己的衣服還是老模樣。一身家織的老粗布,儘管金波媽給他裁剪成制服式樣,但仍然不能掩飾它本質上的土氣;加上暑假給家裡砍柴,被活柴活草染得骯骯髒髒,開學前快把家裡蒸饃的半碗鹼面用光了,還是沒有洗淨。他看著這身叫他傷心的衣服,真想一把脫了扔掉。可自己很快又苦笑了:扔掉只得光身子跑!唉,最使他臉紅的是,他這麼大了,連個褲衩都做不起。晚上睡覺,人家都脫了長衣服穿著褲衩,他把外衣一脫就赤條條一絲不掛了……但不論怎麼說,他現在有一個甜蜜的安慰:就他這副窮酸樣,班裡也許是最俊的女子還和他相好哩!讓侯玉英見鬼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也不願意呢!這倒不是嫌她的腿——假如紅梅的腿是跛的,他也會和她相好的!

可是眼看半個多月過去了,少平還是沒能和紅梅拉幾句話。這倒不是說連一點機會也沒。其實他們單獨碰見過好多次,但不知她為什麼又象上學期那樣躲開了——而且常常看來是有意迴避他!

少平對此摸不著頭腦。想來想去,他連一點原因也找不出來。

不過,他現在還沒忙著象上學期一樣陷入苦惱之中。他猜想:也許紅梅家裡有什麼事,她心裡煩亂,才不願意和他說話。

但看來她又沒什麼煩亂!相反,她卻比上學期活躍多了。現在甚至每天下午吃完飯,在男女混雜的籃球場上,都能看見她說說笑笑和同學們一塊玩呢!

於是,有一天下午,少平看見紅梅又在籃球場上的時候,他自己也就旋磨著進了場。這並不是比賽,兩邊籃板下都有許多男女同學,站成一個半圓,誰捉住球,誰投籃。不管誰,投了一次籃緊接著又拿到球的時候,就傳給另外一個人——他們都是高中生了,已經懂得規矩和禮貌。

少平看見紅梅投了一次籃後,球又一次回到她手裡。看她準備給別人傳時,少平就在她後邊說:“給我一個!”

紅梅不會沒有聽見他說話,但她沒有理他,甚至連頭也沒有回,把球傳給了另外一邊的班長顧養民。

本來少平已經伸出了手,但卻又不得不尷尬地把手縮回來。剎那間,他感到渾身的血都向臉上湧來,眼睛也好象蒙上了一層灰霧,遠遠近近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他正要轉身走開,金波給他把球傳過來。他勉強把球逮住,又胳膊軟綿綿地把球還給金波,一個人轉身出了學校操場。

他出了操場,又毫無目的地出了校門,昏昏然然來到街道上,最後又糊里糊塗轉到了縣城外邊的河灘裡……他立在黃昏中的河邊,目光呆滯地望著似乎不再流動的水,感覺到腦子裡一片空白。包括痛苦在內的一切,暫時都是模糊的——就象他莫名其妙地來到這河邊一樣。

在慢慢恢復了思考能力的時候,他先在心裡說:我這才知道紅梅為什麼不理我了!她顯然已經和顧養民好了……紅梅和顧養民是什麼時間裡好的?在上個學期結束的時候,她還給他的《創業史》裡夾了幾塊白麵餅,使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假期裡,紅梅回了農村,而顧養民的家在城裡,不可能在這期間……那麼,就在這下半年開學的幾個星期裡,她就和他相好了嗎?孫少平只能這樣判斷……他的判斷是對的。郝紅梅正是在這幾個星期裡,和顧養民好起來了。

這個家庭成份不好的女孩子,從小在擔驚受怕中長大。她小的時候,她爺還活著,戴個地主帽子,一家人在村裡抬不起頭。她剛上小學的第二年,文化革命開始了,村裡的貧下中農造反隊,打著紅旗,扛著钁頭,一夜之間,就把她家的房屋院落刨成了一堆廢墟。貧下中農企圖挖出老地主埋在地下的金銀財寶和“變天帳”,結果除刨出一個當年按土神時埋下的空瓦罐外,什麼也沒有搜尋到。但他們已經沒家了,只能在旁邊一個原來喂牲口的草棚裡棲身。她爺在當年就死了。但她爺的地主帽子並沒有埋進他的墳墓,而作為主要的遺產留給了父親和她。她父親是地主的兒子,她是地主的孫子。在現在的概念中,這和地主本人並沒多大的差別。

就是揹著這樣沉重的政治包袱,她在社會的白眼和歧視中,好不容易熬到了縣高中。由於她在這樣的境況中長大,小時候就學得很乖巧,在村裡尊大尊小,叔叔嬸嬸不離口,因此在貧下中農推薦本村的孩子上初中和高中時,村裡人都沒有卡她。至於她家的光景,當然已經破落的一塌糊塗。唯一能說明過去發達的跡象,就是一張折了一條腿的破太師椅。現在一家幾口人,只能靠父親一個人的工分來養活。遇個災荒年,國家發下來的救濟款和救濟糧,不用說他們家也沾不上一點邊;全家人只好飢一頓餓一頓湊合著過日子。一家人多少年來都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盼她能給這個敗落的家庭帶來一絲光明;因此不管家裡窮到什麼程度,父母親也咬著牙堅持供她上學……

郝紅梅很早就認識到了她不幸的人生和對一家人負有的使命。嚴酷的生活使她過早地成熟起來。她表面上看來很平板,但很有一些心計。

起先,她和孫少平一樣,因為自己家庭貧困,覺得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最使她窘迫的是,她吃不起好點的飯,頓頓都是黑高粱面饃。女孩子愛面子,她不願在大庭廣眾面前領自己那份不光彩的乾糧,頓頓飯都是等別人吃完後她才去。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個人的情況和她完全一樣。她於是很自然地對這個叫孫少平的男生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情。

郝紅梅由於自己坎坷的生活經歷,實際上已經懂得了許多成年人的事——包括愛情和婚姻。但她和孫少平開始的交往中,還沒有這方面的意思。她自己早有盤算:她家成份不好,光景不好,她自己要尋個好人家,找個有錢男人,將來好改變自己家庭的命運。父母親把全家未來的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但她自己明白,一個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學只能到高中就到頭了,畢了業還得回鄉勞動——至於將來推薦上大學,她家的成份是絕對不可能的。因此,她只有尋個好婆家,好對象,才有可能改變她和全家人的狀況——這也許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如此說來,她自己現在窮成這個樣子,怎麼可能把命運交給一個和她同樣窮的男人呢?

因此,她和孫少平的接近,基本上是一種憐憫——憐憫別人,也讓別人憐憫自己。

但她並不完全小視孫少平。這個貧困的男生,身上似乎有一種很不一般的東西——倒究是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另外,他雖不算很漂亮,但長相很有特點,個碼高大,鼻樑直直的,臉上有一股男性的頑強,眼睛陰鬱而深沉。如果這人是幹部子弟,或者說就是農民子弟,但家裡光景好,門外又有工作的親戚——比如象田潤生那樣的家庭,說不定她也會動心的。但這些方面孫少平什麼也沒有。她側面聽說少平一家人都在農村受苦,窮得只有一孔土窯洞……但畢竟他們命運相似,使她對這個男生內心充滿了親切的感情。在這個她得不到友愛的世界裡,孫少平對她來說就是寶貴的。只是那次侯玉英用汙衊性的語言,當眾攻擊她是孫少平的“婆姨”時,她才感到又急又氣又惱恨。她到這縣城的高中是另有所圖的——說不定在這兩年中,她能高攀一個條件好的男人。侯玉英這樣一鬧,輿論就把她和孫少平拴在了一起。這使她多麼被動啊!她恨侯玉英,也對少平有點怨氣——誰讓你那麼多情,每次勞動都給我發一把好工具哩!因此,她便漸漸開始和孫少平疏遠了。她要讓眾人看見,她郝紅梅並不是孫少平的“婆姨”……這樣一晃就是幾個月。臨近放假的幾天,她才突然發現,在她那個破舊的箱底下,還放著她借孫少平的一本《創業史》。她立刻感到一種深深的內疚。她幾個月沒理少平,還把他的書壓了這麼長時間沒有還他。她知道這書少平也是借文化館的,現在馬上要放假,他肯定很著急地要給人家還。唉,這個孫少平!你為什麼不開口問我要呢?可她又一想,這要怪她自己,她應該主動給人家還嘛!

在臨近放假的最後一個星期天,她匆忙地跑到男生宿舍給少平還書。少平沒在。金波告訴她,孫少平回家去了。她只好折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回到宿舍後,她收拾東西時發現自己的乾糧袋裡還有幾塊白麵餅。夏收開始後,她星期天回去常出山撿麥穗,母親就用這麥子磨了點面給她烙了幾張餅。她吃了幾塊,剩下的這些捨不得吃,一直放著。她突然產生了一個願望:把這幾塊餅連同書一塊送給孫少平,以彌補她沒有及時還書的過失。

於是,她把這幾塊白麵餅夾在那本《創業史》裡,在黃昏時轉到校園裡等孫少平回來。她看見孫少平進了學校以後,又實在沒勇氣當面把這書和餅交給他,就採取了只有他們這個年齡才會有的那樣一種浪漫方法……這一學期開學後,她的一切也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到了夏天,她還有一身沒補釘的衣服可以穿,因此不象冬天那樣看起來過分寒酸。正因為有這麼一身衣服,她也才有心思把自己的頭髮整理了一下,自我感覺渾身利索了不少。以前由於自慚形穢,她常不願到公共場所去露面。現在,這身服裝使自己鼓起了一點勇氣,每當下午同學們玩籃球的時候,她也敢去了。不過,她還不願進場,只是站在場邊上看別的男女同學們玩。

那天下午,她象往常一樣,又站在籃球場邊上看別人打球,他們班的班長顧養民突然給她拋過來一個球,並且很親切地說:“你來玩吧!為什麼老站在外面看呢?”

她笨拙地接住顧養民拋來的球,滿臉通紅,把球又扔給場內別的女同學。這些女同學就都來拉她,她只好膽怯而興奮地走上了籃球場。

從這以後,她幾乎每天下午都去操場打籃球。沒過多少時間,她就成了女生中“式子”最硬的一個。

在這期間,班長顧養民對她漸漸熱情起來了。玩球中間,常常在有意和無意之間,對她微微一笑,並且得到球后,往往都拋給了她。在班上一些集體活動中,他也有意把她和他分在一塊,瞅空子和她說這說那……郝紅梅的精神突然被一縷強烈的陽光照亮了。她夢寐以求的就是象顧養民這樣的人。顧養民的父親是他們黃原地區師範專科的副校長,母親是地區建築公司的工程師,他祖父又是這個縣遠近聞名的老中醫大夫。養民從小跟祖父長大,一直在原西縣上學。他學習好,又是班長,年歲雖然比她才大一歲,但就象一個教師一樣有風度。現在,這個全班女生常羨慕地談論的人,竟然對她如此青睞,真叫她有點受寵若驚。和出眾的顧養民一比較,孫少平一下子變得暗淡失色了。她於是想方設法和顧養民接近,和他攀談,和他一塊打籃球,讓他喜歡她。相反,她對孫少平產生了一種厭煩的情緒,千方百計躲避和他說話交往。

郝紅梅看得出來,這學期開學後,孫少平一直找機會總想和她說話,但她都有意迴避了。叫人生氣的是,今天下午她正興致勃勃地和養民他們打籃球,這個不識高低的人,竟然讓她給他傳球!她故意不給他,而把球給了顧養民。她要以此讓他明白:她現在已經和班長好上了……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16、17、18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十八章

孫少平站在黃昏中的河岸邊,思緒象亂麻一般紛擾。他明白,從今往後,郝紅梅再不可能和他相好了。他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已經被抽掉,使他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他面對著遠方模糊的山巒,真想狂喊一聲——他並不知道自己此刻眼裡含滿了淚水……在他背後,縣城已經一片燈火燦爛了。家家戶戶現在也許都圍坐在一起,開始吃晚飯。此刻,誰能知道,在城外,在昏暗的河邊上,站著一個痛苦而絕望的鄉下來的青年,他喉嚨裡堵塞著哽咽,情緒象狂亂的哈姆雷特一樣……原諒他吧!想想我們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也許都有過類似他這樣的經歷。這是人生的一個火山活躍期,熔岩突奔,熾流橫溢,在每一個感情的縫隙中,隨時都可能噝噝地冒煙和噴火!

少平站在河邊,儘管已經誤了吃飯時間,但他一點也不感覺到餓。他突然幻想:未來的某一天,他已經成了一個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麼是工程師,穿著體面的制服和黑皮鞋,戴著眼鏡,從外面的一個大地方回到了這座城市,人們都在尊敬親熱地和他打招呼,他在人群裡看見了顧養民和郝紅梅……

幻覺消失了,他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正向這邊走來——他認出這是他的好朋友金波。

金波現在來到了他跟前。他把手裡的四個玉米麵燒餅遞到他面前,說:“看你沒回來,你的下午飯我吃了。這是我在街上給你買的……”

少平沒有言傳,接過金波手中的燒餅,坐在一塊石頭上吃起來。

金波也沉默不語地坐在他旁邊。過了一會,他才咬牙切齒地說:“我想把顧養民捶一捶!”

金波顯然看出顧養民已經奪走了他好朋友的女朋友,這使他胸膛裡充滿了義憤的怒火,想為少平打抱不平。

“打了他,說不定學校會把咱們開除了……”少平說。“你不要動手。由我出面!”

少平想了一下,說:“不敢這樣。萬一咱們出個事,能把家裡的大人急死!”

“咱們現在就是大人了!自己做事自己可以承擔。你不要管,我知道這事該怎麼辦哩!”

“你可千萬不敢動手。咱們沒什麼理由打顧養民。要是平白無故打了,到時咱們沒個說法的……”

“我給他製造個捱打理由!”

“不敢闖這亂子!”少平雖然和金波同歲,此刻心中又火燒火燎,但還是比他的朋友冷靜一些。

金波也沒再說話。等他把那四個玉米麵餅吃完,他們就相跟著回學校去了。

孫少平沒有想到,他的朋友沒有聽從他的勸告,在私下裡開始積極籌劃準備打顧養民了。

金波平時愛講個哥們義氣,班裡許多調皮學生都聽他的。他串聯了一把子男生,商量怎樣才能把顧養民打一頓而又叫學校抓不住把柄。為了不牽連孫少平,他把自己的行動都給他保密——將來打人時他也絕對不會讓少平在場。

這是一個晚間,熄燈鈴還沒有打,金波和他串聯的一群人就集中在一個男生宿舍裡。他打發一個人去叫住在另外宿舍的顧養民。

顧養民進了這個宿舍後,一個男生就把門一關。顧養民有點莫名其妙。他見許多人站在腳地上,很不友好地看著他。他還發現有幾個人不是住在這個宿舍的。他就問大家:“你們叫我有什麼事哩?”

金波走到他面前,指著旁邊的一個男生問他:“他什麼時候偷吃你的乾糧了?”

顧養民驚訝地說:“沒有呀……”

“那你為什麼給這幾個人說,他偷吃你的餅乾了?”金波又指了指另外幾個人。

顧養民冤枉地對那幾個人說:“我什麼時候給你們說高來順偷吃我的餅乾了?”

那幾個小子立眉豎眼、七嘴八舌地證明:他就是說了,而且還說過不止一次呢!

顧養民立刻意識到這些人是和他專意過不去。但他又想不起來他什麼時候把這些人得罪了。他在班上平時對同學都很和氣,和誰也沒吵鬧過一次啊!

他現在已經顧不得想這些了——因為他看見他的危險處境迫在眉尖。他也知道他無法再辯解他沒有說過別人偷吃他的乾糧。他看見這群人齜牙咧嘴已經逼近他身邊,就趕忙說:“同學們,咱們有什麼事慢慢說,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金波的拳頭已經捅到了他的臉上。他立刻感到鼻子和嘴熱呼呼的,知道出血了。緊接著,這一群人一齊上來,七手八腳把他踩在了腳地上;他只感到渾身到處都火辣辣地疼,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過了一會,坐在炕攔石上的金波叫另外一個男生打了一盆涼水。於是,金波和這一群人,就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兩個人強制地架著他的胳膊,另外的人把他糊血的臉頃刻間洗得乾乾淨淨;接著又把他衣服上的土也掃得一塵不染。金波甚至拿了一把梳子,把他的頭髮都梳理的整整齊齊。然後這一群人便放開他,站在旁邊都樂得笑了。有一個人還說:“乾脆給這傢伙臉上再擦點油,就更風流了……”

顧養民立在腳地上,眼裡淚水汪汪。

現在他身上連一點捱打的痕跡都沒有了。這些人狠狠揍了他一頓,畢了又精心地把他“打扮”了一番,使他看起來什麼事也沒。

有一個人對他說:“你給學校告去吧!到時候,我們就說,你汙衊高來順偷吃你的餅乾,我們和你講理,但你先動手打人,我們只好嘛……”

這群人又一齊笑了。

顧養民揩掉自己臉上的淚水,說:“我不告你們……”

他這句話倒使這些人一驚。金波他們都不再言傳,也不笑了。

顧養民一瘸一拐出了這個宿舍。他也沒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他走到校園東南角的那一片小樹林中,抱住一根楊樹杆,無聲地啜泣起來……

孫少平在第二天才知道金波串聯一些人把顧養民打了一頓。他又急又慌,找到金波,埋怨他不該這樣。金波讓他別管,說他把事幹得滴水不漏。

“讓顧養民告去吧!他小子捱了打,官司也打不贏!他一張嘴,我們七八張嘴,他說不過我們。”他對少平說。但孫少平覺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顧養民不會受這口氣,肯定要向學校反映。如果真相一旦查明,學校可能要把金波開除的。但他又不能過分指責金波,因為他這行為完全是為他的呀!

孫少平一個人想:如果顧養民告到學校,學校開始查這事的時候,他就站出來說是他讓金波打顧養民的。決不能讓學校處理金波!金波是為他的,他一定要為金波承擔罪責!

在好幾天裡,孫少平已經顧不上想其它事了,緊張地等待著學校來調查這事。

但過了好多天,一切仍然風平浪靜。金波曾給他說過,顧養民自己說不告他們,少平當時不相信這話。但現在看來顧養民真的沒有去告!班長現在看來也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表現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並且對金波和打過他的同學態度也很正常:既不特意好,也不讓人看出懷恨在心。只是在捱打的第二天,他給老師請假,說他感冒了,要上一趟醫院。據金波說,顧養民上醫院的那一天,郝紅梅竟然偷偷到醫院看他去了……

金波他們把顧養民打了一頓,反而使郝紅梅更挨近了顧養民。也許他們兩個分析過養民捱打的原因——金波心再殘,也不會平白無故打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因為郝紅梅。她先後與少平和養民的關係變化大家都能看得出來。孫少平不出面,讓他的朋友來替他報復——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解釋呢?

孫少平看得出來,郝紅梅現在甚至都恨上了他,見了面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顧養民心裡不知怎樣,面子上還和他保持著一般交往的關係。當然,不論是在他面前,還是在眾人面前,他現在已經不迴避他和郝紅梅的相好關係。至於郝紅梅,倒似乎專意讓別人知道她和顧養民好。她現在上街,就借顧養民的自行車。回來的時候,故意在人多處給顧養民還車子,並且羞羞答答看養民一眼,說:“謝謝……”

謝謝。對於孫少平來說,他也要對生活的教訓說一聲謝謝。這一件事的前後經歷,也許實際上對他並沒有壞處。他是失去了一些情感上的溫柔,但也獲得了許多心靈上的收穫。他現在平心靜氣地想,顧養民是一個好人——他捱了打,但沒有報復打他的人。顧養民不會怯火這些人!這些人再殘,也殘不過學校的王法。只要他告,這些人都不會輕鬆,而且為首的金波說不定會讓學校開除的。他對這件事採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反而在精神上把他和金波他們鎮住了。

他又進一步想,郝紅梅拋開他而和顧養民相好,也完全是正常的啊!他自己在哪方面都無法和顧養民比較。男女相好,這是兩廂情願的事,而怎能象俗話說的“剃頭擔子一頭熱”呢?

青春激流打起的第一個浪頭在內心漸漸平伏了。孫少平甚至感到了一種解脫的喜悅。他似乎覺得自己的精神比原來還要充實一些。他現在認識到,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應該按照普通人的條件正正常常的生活,而不要做太多的非分之想。當然,普通並不等於庸俗。他也許一輩子就是個普通人,但他要做一個不平庸的人。在許許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應該表現出不平常的看法和做法來。比如,象顧養民這傢伙,捱了別人的打,但不報復打他的人——儘管按常情來說,誰捱了打也不會平平靜靜,但人家的做法就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件事就值得他好好思量思量。這期間,少平獲得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認識: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以顯示出一個人人格的偉大來!

這是第一次關於人生的自我教育。這也許會在他以後的生活中發生深遠的影響……過了幾天,在少平的生活中突然出現一件他想不到的事。學校根據縣宣傳部和文化局的指示,要組織一個校一級的文藝宣傳隊,巡迴到各公社宣傳演出。他們班的金波、顧養民、郝紅梅和他,都選拔上了。他被確定參加一幕小戲的演出,還另出一個節目講故事——《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的一段。顧養民也參加小戲演出,同時還任宣傳隊副隊長。郝紅梅是舞蹈隊的。金波在樂隊吹笛子,並且還有一個獨唱節目——他的男高音很出色。

少平參加演出的這幕小戲叫《奪鞭》,是學校語文組的老師們集體創作的。劇本內容是:貧下中農出身的兄妹倆,高中畢業回鄉後,為了從富農子弟手中奪回隊裡趕大車的權,和這個“階級異己分子”以及一個喪失階級立場的生產隊長,展開了激烈的鬥爭,最後兄妹倆得到公社書記的支持,終於勝利了……

學校教音樂課的女教師是這個宣傳隊的隊長兼總導演。她竟然讓孫少平當這出戏的男主角張紅苗。他又膽怯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他還沒想到,從他們年級另一個班抽來的田曉霞演他的妹妹。那個富農子弟由高年級的一個男生扮演。顧養民扮演公社書記。

經過一段排演,他們這支文藝宣傳隊就下公社了。孫少平非常高興參加這個宣傳隊,這使他第一次有了出頭露面的機會。另外,宣傳隊下了公社,吃的都是白饃大肉;演戲的時候,他還有機會穿上體面的戲裝,感覺自己象換了一個人似的有風度——他感覺別人也都用異樣的眼光來看他了。

孫少平作為主角和幾個全縣出眾的幹部子弟一塊登臺演戲,使他經歷著他有生以來最激動人心的日子。戲完後,他和田曉霞還各自有一個講故事的節目,而這兩個故事又是最受觀眾歡迎的。當然,他的朋友金波的獨唱也常博得熱烈的掌聲。在這期間,文藝宣傳隊所有人的關係都非常親密。他們正處於愛紅火熱鬧的年齡,加上伙食又好,每個人都興致勃勃的。他、養民、紅梅和金波四個人之間,也自然地把以前的不愉快都擱在了一邊。少平和金波都盼著文藝宣傳隊能趕快巡迴到石圪節公社去——那裡他們有許多熟人和沒有來上高中的同學。在本公社露一下臉,那可多有意義啊!到時他們家裡的人也會來看他們演出的……可是在中途,文藝宣傳隊突然接到縣宣傳部電話,說地區要搞全區革命故事調講,縣上決定讓孫少平和田曉霞去參加,讓他們倆趕快回縣城來準備節目。

這消息對孫少平來說,就象一顆炸彈在面前爆炸了:天啊,他要到黃原去?這將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遠行,並且也是第一次去逛大地方……宣傳隊的所有人都很羨慕他和田曉霞。他激動無比這自不消說。曉霞儘管為這事高興,但她從小就在黃原城裡長大,不象他這樣覺得好象要出國似的連晚上都失眠了。老師把戲裡的角色進行了新的調整:金波頂他演張紅苗,紅梅從舞蹈隊抽出來頂曉霞,演張紅苗的妹妹……孫少平給老師請了假,說他要先回一次家。因為他立刻想到,不能背一口袋高粱面去黃原城——要有糧票才行。另外,他的這身衣服怎麼能到大地方去亮相呢?講故事不是演戲,人家不給做服裝……一想到這一切,他的情緒就象一堆紅火潑了一盆子涼水,寒透心了。如果這樣出去丟人,還不如不去!但他又知道家庭的情況,這麼大的破費能把大人急死……

當他無限愁腸地回到雙水村的時候,他並不知道,他要去黃原講故事的消息早已傳回來,在村裡都家喻戶曉了。他也根本不知道,雙水村的人已經議論了他幾天,似乎他已經成了個人物。是呀,村裡象他這樣大的人,倒有幾個去過黃原城嘛!

使少平又驚訝又高興的是,在他沒回來之前,他哥已經把自留地的夏洋芋刨得賣了兩麻袋,給他扯好了一身藍卡嘰布,放在金大嬸家,等他回來量身子裁縫哩!父親也把家裡少得可憐的一點麥子,拿出二升,在石圪節糧站給他換好了十斤糧票……他看到這些他原來還擔心的問題,爸爸和哥哥都給他解決了,並且一家人都高興得滿臉光彩,這使他忍不住鼻子發酸,他在家裡住了兩天,母親給他單另做得吃了兩頓好飯,還一再囑咐他出去多操心,說那是大地方,不是石圪節……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藍卡嘰布制服,把十斤糧票和哥哥專意賣了幾擔西紅柿而給他的拾元錢,用領針別在內衣口袋裡,就懷著對親人無限感激的心情,回到了縣上。

他和曉霞在縣上的文化館集中排練了三天,文化館長就帶著他們去了黃原地區。

當他從黃原汽車站出來的時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繚亂,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曉霞熟悉這城市,就給他指點著說這說那。他興奮得頭腦都有些混亂不堪。

他們在黃原地區革委會第二招待所呆了七天。他們縣的講完了以後,曉霞便帶著他到這城市的幾個著名地方轉了轉。同時,他在故事會上還認識了幾個地區文化館的老師,其中有個叫賈冰的詩人,還是原西縣人。賈老師熱情邀請本縣來的三個人在他家裡吃了飯,還聲震屋瓦地給他們朗誦了他寫的詩。

這次故事調講,他和曉霞都得了二等獎,把他們縣的文化館長高興得眉開眼笑!

孫少平大開了一回眼界,然後帶著無數新的印象以及一張獎狀和一套“毛選”,回到了縣城。到星期六的時候,他又帶著從黃原城裡買來的一點稀罕東西,回了一趟雙水村。在地區期間,每天的伙食補助就夠他吃了,因此他就把哥哥給他的十元錢,除過王滿銀,給全家人都買了點禮物:奶奶的一包蛋糕,母親和姐姐一人一雙襪子,父親和哥哥一人一塊白毛巾,妹妹的一線紅方格頭巾,貓蛋和狗蛋的半斤水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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