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37、38、39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37、38、39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三十七章

孫少平在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

從一九七五年春天起,他在原西中學已經不知不覺度過了一年半的時光。

一年半是漫長的。他在這期間忍飢、忍辱、忍凍,心中留下數不清的痛苦記憶。

他又感到一年半是短暫的。他在這裡也有過歡樂和愉快,懂得了不少事,結交了朋友,獲得了友情,開闊了眼界,拋棄了許多純屬“鄉巴佬”式的狹隘與偏見……一切都好象才剛剛開始,可馬上就要結束了。

但不論怎樣,他還是為終於快熬到了高中畢業而高興。這一切多麼不容易啊!

他更為高興的是,他已經跨過了十八歲的年齡。這就是說,他已經成了大人。即使高中畢業回去勞動,也能扛起一頭子了,從心理方面說,他現在也已經有了強烈的獨立意識。在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是個娃娃,得依靠大人。現在,即便是沒有大人,他也感覺能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他的另外一個成熟的標誌,就是對大人的行為開始具備批判的眼光。以前父親和大哥說的話和做的事,他都認為是對的。可現在就不見得了。不過,目前這種批判性的意見只在心裡而不會表現在嘴上,更不會表現在行動上。

總之,也可以這樣說,他現在已經初步有了他自己的生活觀——儘管這一切的確是剛剛才開始。

他現在最為遺撼的是,他在這一年半中請假的時間太多了。學校儘管經常搞政治運動和出山勞動,但總還上一點文化課。他耽誤的課太多,以至都無法彌補了。本來眼下的一張高中文憑就不包含多少學識,他的這張文憑更不值幾個錢,僅僅能說明個學歷罷了。這倒不是說,他在這一年半里一無所學。不,他閱讀過不少課外書。從學校的傳統眼光看,這種學習是極不規範的。但在一個人往後的日常生活中,也許這種學習比課本知識更為有用;只不過參加正式的考試就不行了。不管在以前還是在以後的中國文科考試中;也不論大、中、小學,一律都在基本規定的“教學大綱”的範圍內。而許多這樣的考試已和舊朝代的“八股”無異。中國這種考試方式鼓勵了死記硬背,但往往排斥了真正的才學。

孫少平的遺撼倒不在文科方面,主要是數、理、化。他誤得太多,前後接不上碴,雖然這學期聽課,也聽不懂。聽不懂就聽不懂,反正也不上多少課——現在學校上課已是一件附帶的事。

現在,他沒有事的時候,就仍然看課外書。曉霞還象以前一樣,從她家裡拿許多書來讓他看。他們每天也在學校操場的報欄前不期而遇。星期六的時候,曉霞還把她爸訂的《參考消息》給他拿來,他星期天就哪裡也不去,興致勃勃地看這些外國通訊社的電訊稿,腦子裡在許多國家遊蕩老半天。

這一天下午,田曉霞突然匆匆忙忙到宿舍來找他,讓他跟她到外面走一趟。

少平有點莫名其妙。曉霞有什麼話不能在這裡說,非要到外面去不可呢?

因為宿舍有同學,他不好說什麼,就只好跟出來了。出了門以後,少平趕緊問她:“什麼事?是不是我家裡又出事了?”他生怕自己家裡又有什麼災難——他那個家常常猛不防就出意外!

曉霞一邊走,一邊對他說:“不是你家裡的事。”“那是你們家出了什麼事?”少平又攆著問她。

曉霞說:“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是國家……”

國家?國家又出什麼事了?今年國家真是災難重重!元月周總理逝世,四月五日發生了“***事件”,撤銷了鄧小平的職務。緊接著,七月六日朱德委員長逝世,前幾天又發生了震動全球的唐山大地震……多災多難的中國啊,你叫人多麼憂心和焦慮!

他匆匆跟著曉霞走,先不便再問她什麼了。看來曉霞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而顯然在稠人廣眾面前也不好說。

他和曉霞出了學校總務處後面的那個小門,一直沿校牆根向一個小山溝裡走去。

直到看不見人的地方,曉霞才停下來,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遞到他手裡。

他不知是何事,慌忙緊張地打開那個神秘的綠皮筆記本——扉頁上一行醒目的鋼筆字立即跳入眼簾:《***廣場詩抄》!

啊啊!原來是這!

孫少平先沒顧上和曉霞說什麼,激動地開始看這些詩。他看著看著,都忍不住讀出聲來了——欲悲聞鬼叫,

我哭豺狼笑。

灑淚祭雄傑,

揚眉劍出鞘!

孫少平用飛快的速度把這個筆記本上的詩先翻著看了一遍,然後問曉霞:“你從哪兒搞來的?”

曉霞說:“我哥暑假裡帶回來的。先前他只讓我爸爸看了,沒給我看。後來我發現了他的筆記本,硬纏著哥哥把這些詩都抄下了。哥哥千安頓萬囑咐,不讓我給別人看,說現在公安局正追查這些傳抄的詩哩。我想,給你看一下不要緊……”

少平馬上興奮地說:“能不能讓我也抄一份呢?”曉霞想了一下,說:“你可以抄,但一定要小心,千萬不敢叫人看見了!”

“沒問題!”少平向她保證說。

兩個人於是湊在一起,把筆記本又翻著看了一遍。這些詩如同烈火一般,把兩顆年青的心烤得熱烘烘的。兩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都沉浸在嚴肅的思考之中。國家的不幸,社會的動盪,使大人成熟,孩子成長——一九七六年,中國人都好象年長了幾歲!

從這天以後,每當夜深人靜時,孫少平就偷偷爬起來,出了宿舍,走到教室裡,埋頭抄寫這些詩歌。抄到激動之處,他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就走到院子裡平靜一會……有一天晚上,他抄了一會去上廁所,回來時猛然發現顧養民正趴在他桌子上,看曉霞的那個筆記本。孫少平頭“轟”地響了一聲:這下完了!

顧養民見他回來,馬上抱歉地說:“我出來解手,看見教室亮著燈,心想大概誰自習完忘了關燈,跑進來準備關燈,結果發現你桌子上的這些詩。本來我不該看,但一看就放不下手了……啊呀,這些詩寫得太好了!我早聽我父母親說社會上正傳抄***廣場的詩歌,但一直沒看見過。想不到你有這麼厚一本呢!你從哪裡搞到的?能不能讓我也抄一下?”

孫少平本來想給顧養民發脾氣,看他這樣說,便又消了火氣,說:“這不是我的筆記本。”

“能不能讓我抄一下呢?”顧養民又問他,而且看來非常渴望孫少平答應他。

少平想了一下,這事得和曉霞商量。他對顧養民說:“我現在不能決定,等明晚上再告訴你。”

“明晚上就這個時候,我再來找你!”顧養民高興地說。

第二天,少平把顧養民發現他抄詩的事告訴了田曉霞。“能不能讓他抄呢?”他問曉霞。

曉霞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少平就對她說:“我看讓他抄去。他自己抄了,就不會把這事捅出去!”

曉霞覺得少平的話有道理,就說:“那就讓他抄去。可不能再叫人發現了!你一定要給他說清楚這一點!”“你不說我也知道哩!”少平說。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時,顧養民準時來了。他很感激少平讓他抄這些詩。兩個人於是就趴在一張課桌上,緊張地往自己的筆記本上抄寫著。少平早已經淡忘了顧養民和郝紅梅的關係。他自己當初和紅梅的那點“瓜葛”更是變得遙遠而模糊了。再說,他目前和曉霞的這種交往,已經使得早先的那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經過兩三個夜晚,少平和顧養民就先後抄完了這些詩。少平把那個綠皮筆記本又還給了曉霞——顧養民根本不知道這筆記本是誰的。在以後的日子裡,顧養民腦子裡還一直盤旋這件事,不知道少平從哪裡搞來這麼些“機密”,按說,少平來自農村,家裡也沒聽說有門外工作的幹部,他怎麼可能把《***詩抄》搞到手呢?

不論怎樣,這個農村來的同學不可小視!顧養民漸漸覺得,孫少平身上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吸引力——這在農村來的學生中是很少見的。他後來又慢慢琢磨,才意識到,除過性格以外,最主要的是這人愛看書。知識就是力量——他父親告訴他說,這句話是著名英國哲學家培根說的。是的,知識這種力量可以改變一個人,甚至可以重新塑造一個人。養民自己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因此很能理解這一點。

一個星期以後,孫少平他們全班一起出動,到原西城外的一條山溝裡,鋤他們班種的高粱地——這是立秋之前鋤最後一遍草。

那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從西南面的山後突然鋪過來一片烏雲。不多時,這黑雲彩就漫過頭頂,遮住太陽,佈滿了整個天空。剎那間,電閃雷鳴,狂風大作——一場大暴雨眼看就要傾倒下來!

山窪上勞動的男同學紛紛去找躲雨的地方。溝道里鋤地的女同學也都扛著鋤,爬到山窪上來了。只有跛女子侯玉英不聽其它女同學的勸阻,一個人扛把鋤,一跛一跛走到一個石崖下面。其它女同學說怕溝裡起洪水,那地方危險,勸她不要去。但跛女子讓這些人別管她的事;她說雷雨就那麼一陣陣,怎還能起洪水呢!

大暴雨說來就來了!隨著狂風吹過,雨簾就從山後漫過來。頃刻就把天地間變成白茫茫一片。妖豔的閃電不時在空中曲折地劃過;雷聲和狂風暴雨攪在一起,震耳欲聾。不多一會,就聽見溝溝渠渠裡傳來了滔滔的流水聲。

不到半個鐘頭,大溝道里就起水了。混濁的泥浪翻滾著跟頭,吼叫著從後溝道里衝了出來!

在一片混亂的暴風雨中,溝道里突然傳來了侯玉英尖銳的哭喊聲!

少平縮在一個小山窯裡,透過雨簾,看見洪水已快要漲到侯玉英避雨的那個石崖下了。跛女子正哭喊著,兩手揪著旁邊土臺子上的幾棵叢草,企圖爬上去逃命。但由於腿不幹練,加上泥地溜滑,三番五次爬上去又跌了下來!

孫少平知道,也許用不了多少時間,洪水就會淹沒到那個石崖下,把跛女子一浪捲走!

他立刻從自己那個乾燥的小土窯裡衝出去,冒著瓢潑似的暴雨,踏崖溜窪地往溝底跑去。

孫少平不知摔了多少跤,才到了怒吼的洪水邊。身上浸透了泥水,頭髮和臉也被泥糊得五麻六道。

他來到洪水邊,一籌莫展了。侯玉英隔在河對面,他不得過去。他儘管在洪水中游過泳,但那是在原西河裡——那水寬闊,也平穩,到河對面上岸選擇餘地大。可這是道小溝,水急浪險,要游過去太困難了!

這時候,洪水已經漫上了侯玉英正掙命的那個石崖邊上。跛女子的手死揪住土臺子上面的叢草,兩隻腳已經挨著洪水邊了。她現在只是絕望地呼喊著:“救命啊!救命啊!”少平在暴風雨中大聲向對岸喊:“你先堅持一下,我過來了!”

他喊了一聲後,就撲入了洪水之中——一個浪頭很快把他整個吞沒了……

還好,他又鑽出了水面!他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憑本能向對岸拼命游去。

謝天謝地,他終於上岸了!他用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就撒開腿朝那個土臺上面跑去。

他來到土臺子上面,看見洪水已經淹沒了侯玉英的下半身,如果不是她兩手死死揪著叢草,恐怕早讓水捲走了!少平飛快伸出手,把她從土臺子下面拉上來。

侯玉英一撲踏趴在土臺子上,放開聲嚎了!這哭聲是慶賀她的生命得救,也是對救她命的人表示她的感激之情!

當孫少平遊過河對岸的時候,全班男女同學都紛紛從山窪上跑下來了。他們站在暴雨中的洪水邊上,隔著翻滾咆哮的濁浪,心怦怦地跳著,揚著手,喊叫著,象看一幕驚險的戲劇,眼看著少平把侯玉英拉上了對面那個土臺子。他們之中沒有人敢從這洪水中游過去。現在,所有淋得象落湯雞似的同學們都在溝道這面歡呼起來!女同學們都哭了;男同學也有流下眼淚的。這個時候,大家才強烈地意識到,人生活在一個集體裡,就應該象兄弟姐妹一樣啊……跛女子侯玉英做夢也沒想到,在她遇到生命危險時,竟然是她曾放肆地傷害過的孫少平,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搶救了她。

跛女子為此感動得不得了!羞愧得不得了!

幾天以後,驚魂剛定下來,她就單獨來找孫少平,又一鼻子哭開住不了氣,嘴裡一股勁說著感激他的話。她哭完後對少平說:“我這下才知道你是個好人!郝紅梅不是個東西!她和你相好著就不相好了,又跑去騷情顧養民!”少平馬上對她說:“你不要說紅梅和養民的長長短短!我不願聽你說這話。咱們都是大人了,不要多管旁人的閒事!”

侯玉英也就不說郝紅梅和顧養民了,然後便硬拉著少平到她家去吃飯。跛女子說這不光是她的心意,也是家裡大人的心意——她父母親非要讓她帶少平到她家裡去吃一頓飯不行。

少平好說歪說沒有去。他不願意因為這麼一件事,就讓人家把他看成為救命恩人。在他看來,侯玉英和他自己都好好的沒什麼事,這就行了,何必沒完沒了地還提這事呢!可是,第二天上午,侯玉英的父親又親自來學校請他了。孫少平怎說都推辭不了,只好去了侯玉英家。

侯玉英的父親侯生才是縣百貨公司第二門市部主任。侯主任兩口子專門為女兒的“救命恩人”擺了一桌子飯,象請個顯要人物一樣,還上了燒酒。兩口子爭著給他夾菜倒酒,捎帶著嘴裡感激話說個不停。少平不會喝酒,拘謹地在這個幹部家裡吃完了這頓飯。飯後,他們村的金光明突然進來了。金光明就是這二門市的售貨員。因為光明家是地主成份,他二爸孫玉亭文化革命初期,曾帶村裡貧下中農造反隊刨過這弟兄三家的窯洞和院子,因此這家人多年來不和他們家的人說話。現在,光明大概聽說少平救了他們主任女兒的命,並且侯主任還親自請少平來家裡吃飯,就跑過來看他來了。由於侯主任是他的頂頭上司,而少平又是侯主任尊敬的客人,因此金光明一副很熱情的樣子,和少平拉了許多關於他們雙水村的一些四不沾邊的話。少平心裡知道,光明有意讓侯主任看出,他和少平不僅是一個村裡的,而且兩家人的關係還不錯呢……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37、38、39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三十八章

現在,讓我們抽出一點空隙,來說說孫玉厚家的蘭香。

我們已經知道,這孩子正在石圪節公社上初中。

象任何窮家薄業的農家子女一樣,這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懂事了。她剛四歲的時候,就纏磨著讓父親給她編了一個小筐筐,整天挽在胳膊上,開始在院子外邊的土坡下蹣跚著拾柴禾;拾滿了一筐筐,她就提回來倒在灶火圪嶗裡,然後又跑出拾。儘管她一天拾的柴禾只夠她媽燒兩灶火,但她心裡挺高興——因為這兩灶柴是她拾回來的。農民家的孩子啊,他們的第一堂功課就是勞動!

當蘭香跟著姐姐和母親在村裡光景好的人家串過幾回門以後,就知道她的家是個可憐的窮家。她那幼小的心靈懂得,她不能象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想要吃什麼就吃什麼,想要穿什麼就穿什麼。因此,不管她多麼餓,穿的多麼破爛,從來都不向大人開口。只要大人沒有注意到她的需要,她就能一直忍受著。

有時候,村裡來了工作幹部輪上他們管飯,家裡總要把少得可憐的白麵拿出來一點,給公家人做一頓好吃的。客人不會都吃完,最後總要剩那麼一兩碗。這樣的時候,家裡人就找不見蘭香,她早已經找藉口躲出去了,她知道,剩下的這點好飯,應該讓奶奶吃。就是奶奶不吃,也應該讓爸爸和哥哥吃——他們出山勞動,活苦重。她心疼家裡所有的大人,隨時留心著看能為他們幫點什麼忙。父親和哥哥從山裡回來,她就趕快給他們掃身上的土。早晨,她幫助母親疊鋪蓋,或者雙手抱把大掃帚,把腳地掃得乾乾淨淨。奶奶害眼病,家裡又買不起眼藥,夏天一大早,她就和二哥一起跑出去摘帶露水的草葉,回來給奶奶淋在眼睛上……這個看起來平平常常的孩子,頭腦倒特別聰穎,尤其有一種能閃電般穿越複雜“方程式”網絡而迅速得出結論的天賦。在她以後上學的時候,有一次數學老師出了一道非常複雜的方程式讓大家計算。當這位老師把這道題滿滿寫了一黑板,剛把那個等號劃完時,蘭香就站起來說:“等於零。”辛苦地寫了半天的老師站在講臺上,張開嘴巴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蘭香很小的時候,他們家還住在金波家的院子裡,因此她和金波的妹妹金秀成了好朋友。以後,兩個同歲的孩子又一同上了村中的小學。

金秀她爸是汽車司機,家裡光景當然要好得多。無論吃和穿,金秀都要比她強。但她學習比金秀好。小學時,兩個人坐一張課桌,象當年潤葉對少安一樣,金秀常拿乾糧給她吃;她也在學習上幫助這個好朋友。

兩個孩子眼看著長大了。在他們十三歲的時候,雙雙進了石圪節公社中學。與此同時,她們的哥哥少平和金波剛從這學校畢業,到原西縣城上高中去了。

就在這一年,蘭香扯開了身條,象一棵小白楊一般端莊和苗條;儘管穿戴破爛,面有菜色,但一看就知道能出挑成個漂亮姑娘。

她的好朋友金秀比她矮了半個頭,但象她哥金波一樣,圓圓的臉盤又白又光潔,撲閃著一對會說話的大花眼,穿著漂亮的時新衣裳,一搭眼就知道這是工作人家的女兒。到石圪節後,本來金秀完全有條件在學校上灶,不必起早貪黑,每天在雙水村和石圪節之間跑來跑去。但因為蘭香上不起灶,她也就不上灶了,陪伴著蘭香跑回家吃飯、睡覺。現在,她們已經十四歲,在石圪節中學上二年級。本來,她們應該在明年元月就畢業,但最近縣上突然發了個文件,說要從明年開始,在全縣中小學恢復實行秋季招生制度,將要畢業的初中學生,還要增加半年課程,延長到明年夏天才能畢業。

孫蘭香聽到這個消息後,心裡很著急。這樣說來,她還得要上半年學才能畢業。她知道,這半年還要花費家裡不少錢。她自己不能給家裡幫忙,還要家裡給她負擔,這使她心裡非常難過。她也知道,他們家往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困難。祖母半癱在炕上,父母親一年年老了,大哥結婚除借帳不說,要是生了孩子,加上大嫂,全家就又要增加上幾個人。就是二哥高中畢業回來增加一個勞力,但過不了幾年他也要娶媳婦,到時還得借帳債——哪裡有那麼多不要財禮的媳婦呢?

本來蘭香已經慶幸自己終於上完了初中。至於高中,她原來就沒準備去上——原西城不象石圪節,花銷更大!可是這初中,又要延長半年!

怎麼辦?她要不要繼續上這半年學?要是不上,她連一張初中畢業證也拿不上!

但她又想:多上這半年學無非也就是能拿這畢業證書,如果命裡註定一輩子當農民,那麼,要這張紙片又頂什麼用呢?而要是她早回去半年,除省了家裡的費用,她還能掙不少工分,裡外的錢不知能買多少張這樣的紙片呢!

是啊,她上了這麼多年學就已經不錯了,不要象母親和姐姐一樣,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回家去吧!出山勞動掙工分,還得學點針線活——將來長大出嫁,一個農村婦女要會做的活計她都得學會……孫蘭香於是就在心裡決定:她不再繼續上那半年學了;歪好把現在這半年上完,她就回家勞動去呀!

當她把這意思先給她的好朋友金秀說了以後,金秀馬上難過得眼圈都紅了,說:“你一定不能退學!如果你們家供不起你上學,我就哭著央求我爸我媽,讓我們家供你!”蘭香笑了,說:“你憨了,秀!怎能讓你們家供我呢?再說,這上學也不頂事,將來還得勞動,遲迴去不如早回去。你和我不一樣,你爸在門外工作,高中畢業了,說不定還能在黃原給你尋個工作……”

金秀不聽她的話,流著眼淚讓她千萬不能退學。

但蘭香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她一旦周密考慮過的事,就不打算再改變。她想:我現在就應該給家裡的大人說一下自己的打算……

這天回家吃完晚飯後,她父親到院子裡乘涼抽菸,她就從窯裡攆出來,給父親一個人把她的想法說了。她父親聽她說完,憂愁地說:“你說的也是實情。但爸爸不願意你退學。將來上不上高中先不說,但初中既然已經上了,你要念到畢業。延長半年就延長半年吧……”

這時候,她大哥吃完飯,也到院子裡來了,父親就對少安說:“蘭香說她不想上學了,要回家來勞動呀,說人家上面規定,初中還要延長半年哩!”

少安馬上走過來,說:“怎麼能不上學呢!”他用手在妹妹頭上親切地撫摸了一下,“延長半年怕什麼!你好不容易把初中都快上完了,怎麼能中途退學呢?初中畢業後,你還要到原西去上高中呢!到時,你二哥也畢業回來了,我和爸爸,你二哥,三個人勞動,還供不起你一個人?再不要胡盤算了,好好念你的書!咱們家常就這麼個窮,又不在你那點花費上!你不念書咱照樣就是這麼個爛攤場……你千萬不要再胡思量了!我聽石圪節中學的老師一再說,你的腦子靈醒,將來說不定能有大發展哩!你放心念你的書!只要你能把書念成,咱們就是把家當賣完,也要把你供到頭!”

她聽著大哥這些深切而厚愛的話,忍不住鼻子一酸,嚶嚶地啜泣起來。

大哥用他硬殼殼的手又在她頭上拍了拍,說:“哭什麼哩!你要給咱家爭一口氣,一定把書念成個樣子!我十三歲從學校跑回來勞動,就是為了和爸爸一起,供你和你二哥上學……”

這時,在地上躚蹴著的老父親,突然把頭垂在胸前,哽咽著說:“都怨爸爸沒本事啊……”

少安又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要難受。你為這個家已經把力氣出盡了!早年間,你就供我二爸上學,後來又供我。你除拉扯老老少少這麼一群人不算,還要給二爸和我娶媳婦。你一輩子比我們任何人都苦!”

孫玉厚好一陣才抬起頭。他對小女兒說:“那你聽你大哥的話,好好唸書……”

再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蘭香一顆年少的心沉浸在無比的溫暖之中。她在心裡悄悄說:“爸爸,大哥,你們放心!我一定不會給你們丟臉的……孫蘭香放棄了回家勞動的打算,又重新開始專心學習了。她是個有毅力的姑娘,決心要象大哥說的那樣,學成個樣子來。她不愛參加學校的任何活動,更不愛玩。只要有空子,就往數、理、化老師的房子裡跑。這些老師也很喜歡這個天賦很高的女學生。儘管學校不安排多少上課時間,但老師們都熱心地輔導她的功課。這些老師都驚訝地發現,她在數、理、化方面的程度,幾乎快達到文化革命前高中生的水平了!由於蘭香不再打算退學,把好朋友金秀高興得笑逐顏開。她平時買什麼學習用具,都是兩份,她自己的一份,蘭香的一份。她還把母親給她的零用錢,硬給蘭香口袋裡塞一點。而蘭香又帶動她在學習上長進……九月初,突然從縣城傳回來消息,說金秀她哥金波要去參軍了。據說今年本來不召在校的高中生,但有特殊專長的例外。金波哥因為笛子吹得好,唱歌也不錯,因此被徵兵的人看上了,想叫他到部隊文工團當文藝兵,金波哥很高興,報名應徵了。

消息傳來的第二天,金波和少平就相跟著到石圪節中學來了。他們是從縣城回家路過這裡專門告訴金秀和蘭香的。兩個孩子高興地看見,金波哥已經換上了軍裝,只是還沒戴上領章帽徽。

她們兩個便很快給學校請了假,和哥哥們相跟著回了雙水村。下午,接到長途電話的金波他爸,也開著汽車從黃原回來了。

第二天,蘭香、少平和金波一家人,坐著金俊海的汽車去縣城為金波送行。

蘭香是第一次到縣城來。她第一次目睹“大城市”的風光,感到無比新鮮。她心想,明年下半年,她也要到這裡來上學了!

她和金秀相跟著,興奮地在原西街上串了大半天。蘭香心裡突然想到,金波哥當兵出遠門,她應該送個紀念品給他。

她想起自己身上還裝著兩塊錢——這是金秀塞給她的。走到縣第二百貨門市部前面,蘭香讓金秀在外面等一會,設她媽讓她買幾苗針,便進了門市部。

她走到櫃檯前轉了一下看上了一個綠皮筆記本,就問售貨員多少錢?

這時,她聽見櫃檯後面有個人說:“這不是蘭香嗎?你怎麼來了?”

蘭香一看,這是他們村的金光明,就說:“我和金秀來送她哥當兵……我想買這個筆記本。”她指了指櫃中的那個綠皮本,“多少錢一本?”

金光明馬上取出來遞給她說:“一本八毛二分錢。”

蘭香隨即買了這個筆記本,就返身出了門市部。

金秀這才發現蘭香哄她。不過,她心裡很高興她的好朋友給她哥送個紀念品。金秀自己也很快進去買了一本紅皮子的筆記本。兩個人回到縣武裝部,給扉頁上寫了“贈給金波哥”幾個字。

金波接了兩個妹妹的禮物,大受感動,立刻跑到街上給她們一人買了一支鋼筆……送走金波後,蘭香和金秀返回學校的第二天,中國突然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情——毛主席逝世了!

悲痛與驚慌頓時籠罩了全中國……九月十八日。毛主席的追悼會在***廣場舉行。

同一時刻,全國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所在地肅立。除過各種汽笛聲在大地喧鳴,中國沉默了一分鐘。在這一分鐘,全國人民靜靜地啼聽祖國的心臟在怎樣搏動……石圪節公社追悼會的中心會場設在中學的操場上。公社所有單位的人和各村來的代表,都沉痛地低著頭肅立在這裡。

孫蘭香站在這悲傷的人群中哭著。她想起奶奶和爸爸常給她說的,是毛主席把他們這樣的窮人從舊社會的苦海中救了出來。從她記事開始,要是哪一年有了災害,他們家都要吃國家的救濟糧。奶奶和爸爸說,這都是毛主席老人家給他們的!要是舊社會,遇到年饉,不知要餓死多少人呢!他們全家都深深熱愛大救星毛主席。每年過春節,窮得哪怕什麼也不買,但總要買一張毛主席像貼在牆壁上。現在,沒有了毛主席,以後可怎麼辦呀?

此刻,大概所有的中國人都象這孩子一樣,從不同的角度,象她一樣問:以後怎麼辦呀?

……一個月以後,十月二十一日,從北京傳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四人幫”被抓起來了!

中國,再一次顯示了它的偉大無比;顯示了它的鎮靜、自信、成熟和歷史的不可逆轉性。這是人民的勝利!

幹懷!中國歷史上災難性的一頁終於翻過去了。

十月。在這歡騰的日子裡,全中國的人都好象住了十年醫院;現在大病初癒,重新走到燦爛的陽光下面來啦!

當然,人們現在還不能預料未來;但一個不能再讓人忍受的年代已經結束,這就應該大聲地歡呼!誰也不會天真地認為,積了十年的垃圾,就能在一夜之間清理乾淨。但是人們堅信:儘管在原軌道上剎住的車子還要在慣性中滑一段路程,但中國歷史的大輪必將重新啟動,進入到一個轉折性的彎道上……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37、38、39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三十九章

十一月初,田福軍到省上去聽傳達粉碎“四人幫”的中央文件,完了還要參加省黨校理論班的學習,據說要到明年初才能回來。

白天大部分時間裡,田福軍家裡除過徐國強老漢照門外,就再沒什麼人了。院子裡經常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徐老的一聲咳嗽和他對那隻老黑貓的幾句溺愛的訓斥話。只是在中午和晚飯時分,他女兒徐愛雲才從醫院回來,給他和曉霞做點飯。福軍的侄女潤葉最近不知為什麼,也常不回家來。

徐國強雖說年齡早已過了花甲,但身板還硬朗。我們已經知道,日常沒事的時候,這老漢就在院子花壇的那一小塊土地上,營務各種莊稼。對他來說,這已經不是勞動,恰恰是一種休息。他覺得,要是一整天閒待著,身子骨反而疼痛。只要勞動一會,立刻就感到筋脈舒展多了。

可是現在,氣候已經寒冷,再沒什麼活可幹了。那個花壇早已經沒有了任何植物,變得一片荒涼。

這時候,徐國強老漢也象那花壇一樣,荒涼而寂寞。太無聊了!一整天象土撥鼠一樣,悄悄地鑽在這院子裡,真不是個滋味!他又不敢遠離家門——要是乘他不在鑽進來個小偷怎麼辦?

他於是就一個人在窯裡呆一會,又到院子裡曬一會太陽。唯一的夥伴就是那隻老黑貓。這貓也象他一樣老,連自己行走都不敏捷了,更談不上讓它去捉老鼠。話說回來,這嬌東西一天好吃好喝,也懶得再去費那神。記得這黑貓在他老伴活著的時候,就是他們家的成員……唉,要是愛雲她媽還活著,那他現在的日子就不會過得如此寂寞。少年夫妻老來伴!孤身一個生活,真淒涼啊……現在正是下午,太陽還有點熱力,徐國強老漢就從窯裡出來,蹲在有陽光的牆角下,不停抽著田福堂給他帶來的旱菸。黑貓臥在他身邊,合住眼睛在睡覺。他一隻手拿著菸斗,一隻手在貓身上撫摸著,眼睛無意識地瞧著對面山。

山裡現在光禿禿的。死了的柴草一片枯黑,沒有葉子的樹木在寒風中抖顫著枝杈;莊稼地裡有些黑烏鴉,象黃紙上滴下些黑水點子。一大群灰鴿在城市上空的煙霧中掠過,都能聽得見翅膀扇動的聲音。南關那裡,不時傳來電鋸刺耳的聲音。要是夏天,這裡還能聽見原西河水的喧譁聲。可是現在原西河已經結冰了。

徐國強老漢無聊地坐在牆根下曬太陽,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菸。福堂這旱菸就是好!不硬也不軟,又香又順氣,晚上睡覺還沒痰。徐國強不無遺撼地想:這人營務旱菸的確是一把好手,可他自己有氣管炎,竟然不能抽菸了。

想起田福堂,徐老馬上又想到了福堂的女兒潤葉。這娃娃在愛雲家門上住了多年,在徐國強看來,也就是自己家裡的人。既然是自家人,他就很關心這女娃娃,就象關心他的女兒女婿和兩個外孫子一樣。

他去年年底才知道,李登雲家的向前看上了這女娃娃。他聽說是這樣,馬上覺得是門好親事。登雲是他過去的老下級,志英他也瞭解,至於他們家的向前,更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現在這小夥還開了汽車。在這山區,開汽車是個好職業,掙錢多,到外地買個東西也方便。

可是他又聽愛雲說,潤葉還沒利利索索答應這門親事。他感到很奇怪。按說,潤葉是個農民家的娃娃,能攀這門親事就很不容易了。不要說人家登雲一家人主動提這事,就是人家不主動,自家也應該主動一些嘛!聽說眼下是向前在追,而這女娃娃還躲人家呢!唉,這倒是為什麼呢?

他了解是這麼個情況,心想:要不,讓我給這女娃娃說一下!反正我一天閒待著,也沒什麼事幹。

他就在一天瞅了個機會,等家裡人都不在光潤葉在的時候,他就和她提了這件事。不料,這娃娃果真不說一句利索話。

他問:“那倒究是因為什麼?”

這女娃娃給他回答說,她還小,先不想考慮這事……嗨,二十大幾的人了,還小?記得他和愛雲她媽結婚時,兩個人都才十六歲半!現在提倡晚婚,這是政策,他不反對;但不能晚得沒邊沒沿嘛!女人年紀一大,生個娃娃都困難哩!

他於是就七七八八給潤葉說了老半天。除過關於將來生育方面的困難外,他主要闡述了這門親事的好處。他從李向前說到他媽劉志英,又從劉志英說到志英的丈夫李登雲,最後又從李登雲說到他自己和這家人交情的歷史淵源。

但這次談話最終沒有什麼結果。這女娃娃只是禮貌和尊重地聽他說話,自己一句話也不說。最後只給他留下個“話把子”,說讓她考慮一段時間再說……徐國強現在坐在這牆根下,抽菸,撫摸貓,又專心想潤葉和向前的這門親事。接著他又從這門親事深入進去,考慮起了登雲和福軍的關係。

徐國強很早就感覺到,登雲和他女婿福軍的關係不是太好。他知道,登雲因為和他的老歷史,面子上不好意思和福軍爭鬥。但登雲無疑是站在一把手馮世寬一邊的。至於世寬和福軍的矛盾他早就知道了——不僅他知道,全縣的幹部都知道。他因此常在內心為他的女婿擔心。福軍是個耿直人,又是個書生,馮世寬手腕高明,再加上李登雲幫扶他——聽說還有個馬國雄也和他們站在一塊,福軍怎能抗過他們呢?就是張有智支持福軍,可主要領導中,兩個人怎麼能抵擋過人家三個人?再說,世寬又是一把手,權大,福軍和有智更是對付不了。

關鍵是李登雲!登雲雖然表面上看來粗粗笨笨,但這人有心計,辦事能下手!面子上對人都哈哈一笑,可辦事的時候,心象塊鐵一樣硬,說老實話,不是登雲撐臺,他馮世寬那主任也不好當!

他真沒想到,他一手栽培起來的李登雲,現在竟然成了他女婿的對手。

唉,說來說去,他現在已經沒權了。就是和登雲挑明談一次,讓他不要和福軍作對,登雲表面上會說一堆“那怎還能”的哄人話,但背過他徐國強,該怎幹還怎幹!他知道登雲這人哩!

這樣看,他女婿目前的處境很困難了。他知道福軍處理許多事都是正確的。但正確的不一定就是時下吃香的。雖說“四人幫”已經打倒了,但顛倒事不一定馬上就能再顛倒過來!你不看馮世寬,“四人幫”時候緊跟著跑,現在又積極喊叫著批判“四人幫”哩!

徐國強想來想去,沒有個好辦法給他女婿幫點忙。按說,他在原西縣當了多年領導,上下左右都很熟悉,應該為福軍解點圍。但這不是在街上的門市後面買兩瓶好酒,只要他開口就能辦到。這是政治!而實際上只有一個關鍵——那就是李登雲!可登雲現在位置高了,他成了個下臺幹部,已經沒辦法這傢伙了!

他突然靈機一動,把田潤葉納到了這“棋盤”上來。他想:這是一步好棋!潤葉要是和向前結了婚,那他李登雲就成了福軍的親戚,再好意思和福軍作對嗎?

對!他竟然多少時沒認真朝這方面想!真是老糊塗了!

徐國強就象一個即將被將死的棋手,突然有了一著起死回生的妙棋,興奮得從這個牆根下一閃身站了起來。老黑貓不知發生了什麼意外,也趕忙站了起來,驚慌地看著它的主人。

徐國強激動地又點著一鍋煙,然後立刻盤算:他要恨快再和潤葉談一次話,千方百計要說服她答應這門親事!

這天下午,愛雲和曉霞先後都走了,潤葉回家來取她的棉大衣。

好機會!徐國強立刻走到潤葉和曉霞住的那孔窯洞裡,著急地馬上就進入了主題。

他和藹地問潤葉:“你和向前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潤葉見徐大爺又問她這事,只好仍舊回答:“我還沒考慮好……”

“這麼個事,還考慮一年哩?你聽徐大爺一句話!這親事再好不過了!你千萬不敢耽擱。據我知道,人家向前一家人都很著急,現在就等你一句話哩!”

潤葉真痛苦。她最近不願回這個家,就是想躲避他們說這事。想不到她剛踏進家門,這就又來了。不過,這徐大爺一大把年紀,平時對她也好,再說又是二爸二媽的老人,她不能傷徐大爺的臉。她就很禮貌地說:“大爺,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

潤葉急忙不知該怎麼說。自少安找了山西姑娘開始,這已經一年多了,她慢慢恢復了一些正常。她真不願意再把這傷口抓得血淋淋的。

徐國強看她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就只好把這件事背後的“那種意思”往明挑了!

他說:“你可能不知情,你二爸和向前他爸關係不怎麼好。就是因為向前看上了你,這一年多來,他們的關係才緩和了一些。你還不知情,你二爸在這縣上工作很困難,人家許多人合在一起整他!其中最關鍵的是向前他爸。因此上說,你如果和向前成了親,你登雲叔和你二爸就成了親戚,他就再不好意思和你二爸作對了;那你二爸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可是現在,登雲一家人都對你這麼熱心,你要是拒絕了這門親事,那後果我不說你也知道……唉,你二爸真是困難啊!”徐國強說完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潤葉一下子被徐大爺的話震住了。天啊,她沒想到,在這門親事的後面還有這麼嚴重的情況呢!

她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腦子重新被攪得天昏地暗!

徐國強見她被他的話懾服了,並且陷入到深思之中,就說:“潤葉,我先走了,你好好考慮一下。考慮好了,你就給大爺打一聲招呼……”

徐老引著黑貓退出了這孔窯洞——讓娃娃一個人想想吧,這婚姻大事又不能逼迫!

徐國強出了門以後,潤葉還手裡抱著自己的棉大衣呆立在腳地上。

啊啊!事情原來這麼嚴重!她早就覺得二爸情緒一直不好,原來有這麼多人都反對他哩!而且作對的主要是向前他爸!

這可叫她怎麼辦呢?在她的心中,她最尊敬和愛戴的就是二爸。他愛護她,供她上學,又給她找了工作。平時,就是買一毛錢的水果糖,也是給她和曉霞各分一半……現在,他竟然有這麼大的困難!她心疼二爸。她願意為他分擔憂患。可是,她又並不愛李向前啊!

她內心又象狂風暴雨一般翻騰起來。她想:讓她和向前結婚,這大概也是二爸的意思!他不好給她說,只好讓徐大爺出面給她做工作……怎麼辦?她不斷問自己。

一個她說:不能答應這門親事!因為你不愛向前!你愛的人是孫少安!

可另一個她又勸說這個她:少安早已經結婚了,你一生也許不會再碰上一個稱心如意的人。你最終如果還要和一個自己不滿意的人結婚,那還不如就把這門親事應承下來。這樣,你還能給二爸解個圍……潤葉乾脆不再回學校去了。她把棉大衣放在炕上,一個人背靠著炕攔石,站在腳地上思考著這事,腦子象鑽進去一群蚊子,嗡嗡直響。

她開始動搖了。她的力量使她無法支撐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當然,除過客觀的壓力以外,她主觀上的素養本來也不夠深厚。是的,她現在還不能從更高意義上來理解自身和社會。儘管她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懂事,甚至也有較鮮明的個性,但並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和廣闊的眼界。因此,最終她還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於是,她的所有侷限性就導致她做出了違背自己心願的決定:由於對愛情的絕望,加上對二爸的熱愛,她最後終於答應了這門親事……

徐國強老漢一獲知潤葉同意和向前結婚,立刻迫不及待地親自去了一趟李登雲的家,把喜訊傳給了這家的三口人。

李登雲一家馬上喜出望外,緊急動員起來,開始備辦婚禮了。向前結婚的東西實際上早已經準備停當,擱在兩個大木箱中。現在只是該裁的裁,該縫的縫,該整理的整理;缺什麼東西趕快出動去買!

街上縫紉社兩個手藝最好的師傅第二天就進了李主任家。劉志英班也不上了,帶著從農村叫來的親戚忙著裡外料理。李登雲和兒子一塊合計:婚禮該請些什麼客人;一共得多少人;幾桌飯;多少瓶酒;幾箱煙;在什麼地方舉行;要不要動用車輛;要動用得多少輛……另外,得給女方置辦什麼東西?潤葉需要給買些什麼?還有田福軍、徐愛雲、徐國強;愛雲的女兒田曉霞和在省城上學的曉霞她哥田曉光……看來這後一項事宜一會還得向向前媽請示,他父子倆決定不了!

與此同時,這面的徐愛雲也忙活起來了。她緊急地動手準備出嫁侄女的裝備。遺撼的是,福軍不在家,她爸人又老了,沒人給她幫忙。跟前有個曉霞,上學不說,又是個瘋丫頭——她才不管這號事呢!

對!趕快讓大哥來!真是的,潤葉是他的親生女兒,這時候他不忙讓誰忙!

徐愛雲趕緊給田福堂發了一封信。信發走後,她還覺得速度太慢,又讓曉霞把潤生叫來。她打發侄兒當天就騎自行車回雙水村找他爸,讓他趕緊到縣城來備辦他女兒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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