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等待 ：2 我爸爸不是泥人（連載） 夜子／文
2 我爸爸不是泥人
石灰色的樹身，粗大得像一個個豎起來的碌碡。有幾棵已是空洞的軀殼。
然而這些看似被掏空的老樹，好像從來沒有放棄最後的生命，依然每年的季節一到，就開出一樹花，結出一樹果。
可是人們完全放棄了它們。因為，老樹開的花、結的果都不是人們需要的那種花、那種果。它們像淘氣的孩子一樣，只是調皮搗蛋地應景似地掛一掛，玩一玩，完全不理會人們的指望。因此這裡是荒草的王國。
很少有人來這裡，恣意蔓延的荒草，幾乎淹沒了以前還能走得通的一條鄉間小路。恣意蔓延的氛圍，同時也淹沒了人們對於道路出入的想法。這裡彷彿沒有路要去找。哪裡都可以是路，哪裡又都可以不是。
這正是王安平需要的。這是他的家。一個秘密的地方。一個洞穴。一個一個人的城堡。他是唯一的國王。
他在梨行中走著，偶爾把摘到的耳朵大點的小梨放在嘴上咬一口，然後一使勁扔到遠處的草叢去。
走到梨行的深處，有一個隱藏的位置。他坐了進去。那是這裡最大的一個樹洞。正好能盛開他瘦瘦的小身子。
樹洞的邊緣有幾處局部地方，已經被摩擦的又滑又亮。那是他日積月累用小手摸出來的。
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臉上像抹了油彩，黑一塊紅一塊白一塊，看上去活像一個不太講究的小臉譜。
當他將深藏在裡邊的一個小泥人兒掏到手裡時，他忽然發現今晚的小泥人兒，好像有點奇妙，它歪著頭，仰視著他，似乎在發問：“你是什麼人？”“你從哪裡來？”“你好嗎？”
他認真地看著它。也和它一樣發問：“那麼你呢？你是誰？”
這個小泥人兒，是王安平剛記事時，跟母親一起捏的。那是一個有著彎月的晚上，母親在月光下教他怎樣捏泥人兒，怎樣唱泥人兒歌：
“你儂我儂，忒煞多情
情多處，熱似火
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將咱們兩個一齊打破
用水調和
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
母親跟他頭抵著頭，兩個人一起撫弄著一塊泥巴。
“先用手捻，揉。等揉熟了。再捏。對，就這樣兒。”
不一會兒，他們捏出一個翹首張望的小泥人兒。
母親用散發著泥土氣息的手指理了理頭髮，微笑著問王安平：“安平，你猜猜，這是誰？”
“是小泥人兒。”
“娘知道是小泥人兒。你猜猜它是誰？”
“小泥人兒。”
母親捏的小泥人兒太多了。從來沒有問過王安平哪個泥人兒會是誰。倒是他經常問母親：“娘。這是誰？”
母親的答案永遠是：“小泥人兒。”
所以，在王安平的眼裡。這些小泥人永遠就是小泥人兒。
“他是爸爸。”
“爸爸？爸爸是誰？”
“傻瓜，爸爸就是爸爸吧。”
“爸爸？”
“你爸爸就是這個樣子。”
“我爸爸？”
“你爸爸。”
“我爸爸不是泥人兒。”
母親拉過安平的胳膊，在上面吐上一口唾沫，用手指去捻，然後她指著捻出來的幾根小泥條說：“你看，你也是泥人兒。”
安平看著著自己的胳膊咯咯笑了，歡呼著：“我是泥人兒，我是泥人兒。”
“平平是，娘也是，爸爸也是。”聽母親這麼一說，安平站起身，湊近孃的胳膊使勁吐著吐沫，用小手去捻。可是沒有泥卷。他撅著嘴說，娘騙人。母親抓住他的小手使勁捻。果然有了泥卷。孩子咯咯笑著，母親也笑起來，她看著孩子，唱起來：“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們兩個一齊打破 。 用水調和， 再捏一個你，在塑一個我 ，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
一邊唱。一邊拿著這個小泥人兒，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又一點點仔細修飾了幾個地方。
小泥人兒揹著手。翹首張望著。
母親一隻手心託著它，另一隻手在手心裡轉了轉。小泥兒人動起來。
它忽而看看母親，忽而看看王安平。
因為是在轉動中，它那微微吃驚和調皮的神情中，又多了些微的喜悅。
“我爸爸，叫什麼？”
“王玉峰。”
安平覺得這個小泥人兒，雖然跟別的小泥人兒一樣，也帶著微微吃驚，和調皮的神態，但它還是跟別的小泥人兒，有不一樣的地方。等他仔細觀察後，發現它不僅因為轉動而多了些微的喜悅，還有它的眼睛看他時那麼專注。
這種專注，簡直已經看到他心裡去了。它似乎能對他心裡的想法，心領神會。因此它對他，更多了一絲抑制不住的笑意，很遙遠但親切的抑制不住的笑意。
這時，遠處有一隻烏鴉在叫，寂靜加上悲鳴。滑稽而又詭異。酷似一個人跟他在做一個怪誕的遊戲。
他喜歡聽到它們。但他搞不懂，為什麼它們是大人們唾棄的喪門星。
他掏出彈弓和口袋裡的小石子，噓迷起一雙精細楞長的黑眼睛，瞄準臨近那棵樹上的小麻雀。石子一出，撲愣愣，掉下一隻小死雀來。
與此同時，綠色的葉子間呼啦一下，飛走了四五隻。樹的葉子太稀薄了。不然一顆樹上會停棲的更多。
一般的時候，他只射擊麻雀站立的枝椏，也就是麻雀的小爪子下面。只一下，呼啦一聲，就全部飛走了。連那隱藏在樹葉深處的也都嚇跑了。像眾多的葉子突然被一場大風颳向了天空。
天空，一張巨大而完整的網，把飛去的麻雀收藏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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