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的科幻小說《鄉村教師》,寫了沉重的現實,寫了牛頓三定律,寫了銀河系。
雖是科幻小說,內容仍指向現實。
1. 從鄉村,到浩渺太空。
在一個國家級貧困地區的偏遠鄉村,鄉村學校的李老師目睹了這裡的窮山惡水,目睹了村裡人的愚昧和對貧困的麻木呆滯。
村裡人缺吃少穿,還懶惰,也不下地幹活,平時不是喝酒就是賭博。
每年就盼著縣裡的救濟款,認為拿救濟款也比刨土坷垃掙得多。
包產到戶時,村裡人把土地分了,集體的拖拉機也大卸八塊,每家分了幾根鐵棍和零件。
工廠扶貧,送來潛水泵、柴油機。
人家前腳走,後腳村裡人就拿去賣了1500塊錢,一起猛吃猛喝,過了個熱熱鬧鬧的年。
李老師看在眼裡痛在心裡:窮不可怕,怕的是人沒文化,盡幹些下作沒品的事情。
這裡是李老師的家鄉,他是孤兒。
他初中畢業放棄了鎮政府的工作機會,回到小山村任教。
他成為 “在兩代生命體之間傳遞知識的個體”(小說中銀河系碳基人對老師的稱呼)。
他患了重病無錢可醫,卻拼盡全力教娃們識文斷字、數學、物理。
後來,他找失學娃上課,被家長們謾罵。教室的房梁也被村裡人抽走了。他不管,
他認定人只有有了文化,才能增長見識,才會跳出貧困。
場景切換————————
距離地球五萬光年的銀河系中心。
在那裡,延續兩萬銀河年的碳基聯邦和硅基帝國兩軍生存之戰正接近尾聲。
碳基人把硅基人的殘存艦隊趕到了銀河系最荒涼的區域第一旋臂頂端。
碳基人策劃在旋臂周圍建一條五百光年寬的隔離帶,毀滅隔離帶裡的恆星,以防止禁錮於此的硅基殘存艦隊復活。
碳基人為了避免殃及高級文明的星系,他們開始甄別隔離帶裡的星球。
達到3C級即工業科技文明的予以保護。
沒有達到的低級文明星系立即用奇點炸彈摧毀。
測試篩查到地球時,抽取了這個偏僻鄉村的學生娃們作為樣本。
十八個娃被數字化複製懸浮在無際的太空。
他們莫名其妙,不知發生了什麼。
一個娃伸手去牽另一個娃的手,卻穿過去了,摸到了虛空。
一個娃脫下一隻鞋扔出去。
他們看到了李老師要他們背誦的牛頓第一定律的實驗效果:鞋一直做“勻速直線運動不變”。
碳基人的測試官提問: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條邊的關係是什麼?你們居住的星球是行星系的第幾大行星?
數字娃們默然,一如周圍安靜的藍色太空。
問到第13號題: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的作用時,它的運行狀態如何?
突然,學生娃們的齊聲回答打破沉寂: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的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
這是李老師叮囑他們背誦的牛頓定律。
接下來,娃們通過了14、15號題測試,避免了地球的毀滅。
碳基統帥看到一千光年外發回的檢測報告。地球居然開始使用核能,地球人已經進入了太空,登上了月球。
他們很驚訝,確定地球的文明程度為5B。
2,鄉村到太空,之間隔著五萬光年距離
鄉村娃們躍升到太空,與銀河系碳基人硬生生搭上了關係。
這關係跨越了五萬光年。
這也許就是地球的過去和未來,一頭是貧困,一頭是科幻。
從沒超過,總想跨越。
但有些東西是沒法跨越的,就像人不能越過少年、青年直接成熟。
除非基因突變,那是例外。
五萬光年中間一個點,對應,該是當下吧。
當下?
作者對李老師和學生娃的悽慘境遇描寫越是細緻,對鄉村人愚昧的現狀就越是失望,對他們的未來就越是感到空虛。
作者說:身處陰溝,也要仰望星空。但怎樣走出陰溝,他沒有具體的辦法。
作者把眼光投向遙遠的太空。
幻想一種來自銀河系的碳基文明來啟迪或毀滅這愚昧不堪的鄉村。
作者在一次訪談中說:我的科幻之路就是尋找家園的路,回鄉情結之所以隱藏在連自己都看不到的深處,是因為我不知道家園在哪裡,所以,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找吧。(《我是劉慈欣》P251)
從《鄉村教師》發表的到現在十多年過去了,大數據、雲計算和人工智能逐漸進入人們的生活。
到2030年中國將消除極度貧困的鄉村,人們的眼界也正在隨之打開,
潮水般的趨勢,沖刷著貧困人群的思想,帶來他們新的精神狀態。
加速發展並沒有忽略掉那些不該忽略的過程。
飛翔在以光年為計算單位的軌道,逃避酸楚的現實,但終究還會回來面對生你養你的土地。
胡適先生說:“文明不是籠統造成的,是一點一滴造成的。進化不是一個晚上籠統進化的,是一點一滴進化的。”
他還說:“怕什麼真理無窮,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很以為然。
懂得這一點,才能真真正正腳踏實地地奮鬥在當下,生活在當下,無畏當下的困境。
3、科幻是生活和歷史的鏡像
看到一本評論集扉頁赫然寫著:世界就將進入“三體時代”。
有些迷糊,旋而理解,那暫時還是作家筆下的“科幻”吧。
陽光下並無新鮮事,科幻是生活和歷史的鏡像。
儘管《鄉村教師》,以及獲雨果獎的科幻小說《三體》的故事帶給人們如何不一樣的激情和感受,其內核仍然是作者生存環境形成的思維方式的再現,不管作者是否同意。
馮友蘭先生說:從近代到現代直到今天的世界政治歷史,很像是中國古代春秋戰國時代的重演。(《中國哲學簡史》p197)
春秋時期秦國有“第五縱隊”。
這個組織的間諜,被廣泛安插在其它六國,從事政治陰謀活動。
作者的另一本科幻小說《三體》直接借用了 “第五縱隊”的名稱。
《鄉村教師》裡的碳基聯邦與硅基帝國的戰爭場景,在人類歷史上都有相似的藍本。
春秋戰國群雄逐鹿;民國時期軍閥混戰割據;羅馬奴隸制度下斯巴達克斯反抗色雷人起義;二戰時期莫斯科保衛戰、後期的斯大林格勒戰役和英軍敦刻爾克大撤退。
還有那些慷慨悲歌的詩詞,哪一首的背景不是古戰場,就不提耳熟能詳的岳飛《滿江紅》了。
南北朝的《木蘭辭》:“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tuo),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先秦時代的荊軻刺秦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清代納蘭性德的送蓀友詞: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荊江日落陣雲低,橫戈躍馬今何時。
等等。
讀來蕩氣迴腸,好似戰事頻仍的臨摹,與作者筆下的太空激戰風雲變幻何其相似乃爾。
魯迅先生說:“一個人要想離開社會而生存,那正像人拔著自己的頭髮想離開地球一樣的不可能。”
事實是現在人類已經進入太空了,名人也掰扯不過時空。
但偏激之下,也不無道理。
知乎上說劉慈欣有次喝了酒說起他工作的單位娘子關電站,由於運營不善打算裁員。
員工們人心惶惶,個個都感覺別人不懷好意,都在算計自己。人與人之間沒法信任。
於是他有了《三體》中 “黑暗森林理論”的靈感來源。
作者腳踩娘子關大山的現實,用紮實的理工科底子和技術能力放飛多姿多彩的想象力。
技術能夠驅動科幻走得更遠,科幻的靈魂就是藉助技術讓視野極其廣闊。
但,科幻還是飛不出人的構想。
4、科幻在路上
作者劉慈欣生於1963年,山西娘子關火力發電廠總工。
從高一開始寫科幻小說,國內外獲獎無數。2013年進入中國作家富豪榜。
2015年,他的《三體》長篇小說獲第73屆世界科幻大會頒發的雨果獎。
由此好評如潮,其中復旦大學教授嚴鋒的一句話是:“以一己之力將中國的科幻提升至世界水平”。
有時候,我們看一本書,習慣瞭解作者的生辰八字,作者的過去。
其實,我們更需要的是理解他的作品,以及創作的心路歷程。
劉慈欣是一普通人,騎自行車上下班,送女兒上學。買股票,有兩套房。在下班的路上偶爾停下來,駐足凝望夜空。
他晚上寫作,在寫作中不斷學習。個人的眼界也得到提升,思想從偏執走向寬容,更加冷靜。
劉慈欣循著一種簡單的邏輯,循序漸進的寫,讀者陪著他,直到看見他出彩。
他說:因為生活太平淡,寫科幻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是對變為泡影的理想的一種精神補償。
1989年的娘子關大山,很封閉。既沒有書店,也沒有圖書館,更無電腦。
為了創作,劉慈欣可以利用假期不辭勞苦的坐上幾個小時的火車去北京圖書館查找需要的資料。
他實現了少年時代的夢想,感到很自豪。
評論說,“他讀著以前的作品,感到那個年輕人真是了不起,他…為自己的成就而激動。”(《我是劉慈欣》P251)
劉慈欣也很清醒。他說,“我沒有那種不請自來的靈感。…能想到就想到,想不到就想不到。”
比起現在網絡作者每天一萬字的速度,他十五年寫了四百萬字並不算勤奮。
5. 地球,地球才是地球人可愛的家鄉
看劉慈欣的作品很有意思,你看他前後說的不同,變來變去,卻不煩躁,世事無常,他也在順乎自然。
的確,他也覺得:“科幻文學,寫的就是人類的迷茫和探索。至於我自己,對人類社會並沒有鐵板釘釘的看法,可能在這套書裡是這樣,在另一本書裡又是那樣。”
比如,在《鄉村教師》裡,銀河系的碳基文明人對地球文明是善意的,是蓄意保護的。
到了《三體》,卻說“三體所展示的宇宙是最糟的宇宙,生存的嚴酷和黑暗達到極致。”提醒地球人不要貿然尋找和接觸太空人。
“宇宙中的兩個文明將永遠不可能探知對方的存在,只能在永恆的死亡憂慮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暗夜行路’,如同在黑暗森林裡隨時可能被獵殺的動物。”(《我是劉慈欣》P107)
比如對生命的看法,他說:一個人死去和一塊冰化掉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這是生物學給人的致命的打擊。”
可後來他的觀點截然不同。
“比如將來人可能會永生,壽命可能會很長。…他說,這可能會把人們認為最根本的人性都改變了,這是科幻反應的主題之一。”(《我是劉慈欣》P230)
當然,他的許多洞見,更加非凡精彩,讓你反覆運味。
“生命從海洋登上陸地是地球生物進化的一個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魚不再是魚,進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三體》)。
就像因為失重,宇航員進入太空需要補鈣才能避免骨質酥鬆一樣。
人類並不適應太空的生存環境,而是帶著“營造的地球環境”一塊兒飛上去的。赤果果的上去,試試?
地球人進化成太空人,那又得經過多少光年的進化過程呢。
科幻虛化了五萬光年。
轉圈的想過之後還是覺得,地球!地球才是地球人可愛的家鄉。
其一,如果太空“黑暗森林”的殺戮就是人類早期弱肉強食的寫照,科幻那不過是披著的外衣。
人傻呀,幹嘛要回到古代還一路狂奔並搖旗吶喊叫好呢?
這不是有錢了就可以奔太空拓土開荒的事兒。
其二,魯迅 “拔著自己的頭髮,想要離開地球”的理論,那個“拔”就是攜帶人類地球的生存環境,那個“離開”就是費心巴拉的到太空去遭遇不可知的三體文明人。
還不知道這種太空三體文明人是否見了地球人就無比陰險的躲在暗處來一槍撂倒算數。
從這點來看,魯迅先生是有預見性的。
但是,由此地球人會不會產生熊二懶懶散散固步自封的想法?
算啦,還是過俺們小日子算啦。有點蜂蜜吃著就挺好。
從這點說,做個地球人左右為難。
一位物理學家問劉慈欣:為什麼小尺度的物質研究會停滯?也許劉慈欣是隨口一說:只有一種可能…,質子是活的。
這下叫醒了這位:不要把研究對象看成靜止的。
穩定是人想要的靜止的狀態。雖然窮,就是不想去改變;雖然不適應現在的狀態,就是膩著不想動彈。
其實,就是懶惰,就是想坐享其成。
生命的本質不該這樣的。
生命不是靜止的,會孕育、出生、成長,然後循環往復,以致無窮。
石頭縫裡的草、孵豆芽、破殼而出的雞鴨。
生命朝著陽光,hold不住的生機勃勃。
這符合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原則。
列寧引用過歌德詩劇《浮士德》裡的一句話:“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
科幻已經變成一種思維方式,也要吸收現實的營養,不斷成長。
從1608年荷蘭小鎮的眼鏡小店的店主利伯希發明天文望遠鏡以來,人類始終將其呈45°角,對著遙遠的天宇。
一點發現便欣喜若狂思緒萬千,盼著“活”的天外來客。這就是科幻。
如果天外來客已經與地球人握手寒暄,科幻就成為現實。
三體時代什麼時候到來不用著急,只要保持小尼開門大吉的手勢就好。
讀科幻小說,容易看出矛盾之處。
勢必反覆掂量,正好可以整理自己過往的認識。
運氣好的話,便有較大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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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錄劉慈欣工作過的陽泉地方的網友的幾則帖子,不足為憑。如下:
A:一個在火電廠裡吸著煤煙的工程師,老大不小了,還在為宇宙瞎操心。在那個沒人科幻甚至看書的窮鄉僻壤,他真是個異類。雖然現在的我們已經適應了莊稼漢唱美聲,但是那個時代還不容許這種異類的出現,所以大劉冒出來本身就很科幻。
B:陽泉一中出過很多名人,其中最有名的兩位莫過於百度總裁李彥宏和科幻作家劉慈欣,這也是學校開會必定會提到的。
C:感覺他不怎麼出門吧……可能是在家寫東西了……我屬於有了網絡才知道有科幻文學這種東西,才知道這位普通的大叔在這個領域這麼出名……在我們那當領導比寫科幻重要多了,所以他再出名在我們那就是一平凡人。
D:作為醫學生,就問他對醫學的未來怎麼看。他居然回了!回信大意是“未來醫學只研究腦,因為人類其他部件都能用機械代替了。。。” 細思極恐。於是再發信追問,他就沒有回覆。奇妙的體驗。
E:大劉的作品帶給我的啟示是:活著不止是柴米油鹽,還可以仰望星空。同宇宙比,人類很渺小,人生很短暫。所以,希望你將來繼續寫下去,《三體》是個里程碑,但絕不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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