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江南,依舊溫和,走過漫長的雨季,陽光晴好。
庭園花木綠意蕭索,而梅莊的花草卻無有敗落之感。
綠蘿吊蘭,皆為常青之物,數盆霜菊,在屬於它們的季節綻放,清芬絕代。
喜歡花草,故窗臺室內,常年青紅翠紫,葉舒花靜。
此刻,我於茶房煮茶賞花,午後陽光輕落於身上,連同輕揚的粉塵, 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靜意。
琴曲婉轉多情,彷彿人世風光都落於其間,耐人尋味。
唐人劉長卿有詩吟:“泠泠七絃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自古琴者寂寥,難遇知音,那高雅平和的妙處,以及內心的百轉柔情,亦無有幾人懂得。
那日黛玉在瀟湘館內撫琴,寶玉和妙玉恰好經過,于山子石坐著靜聽,只覺音調清切悲冷。
妙玉說太過不能持久,果然絃斷,寶玉茫然,妙玉倉促離去。
之後,妙玉於禪床上靜坐,入了心魔,恍惚數日。
一段琴音惹來無限情思,妙玉雖潔,但塵緣未了,終陷泥淖,不得善終。
一念不生,萬緣俱寂。
任你人品風流,慧根深厚,然心有掛礙,亦難靜悟超脫。
黛玉只因她年少離喪,孤身寄人,故常有悲音。
她曾說,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紙一塵,都是賈府的,如此也好,質本潔來還潔去。
她走後,空留瀟湘館幾竿依依翠竹,一架落滿塵埃的古琴,一把鏽蝕的花鋤, 以及一盤散落的棋。
古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那是男兒之事,與我毫無相關。
古時女子無才便是德,無有傾城之色,不嫵媚妖嬈,只是樸實無華,一生相夫教子,料理家事。
那些冰雪聰明的女子,因知文斷字,反倒移了性情, 生了閒心,變得多愁善感。
我不在意自己的才情,一切性靈皆是前世帶來,彷彿今生從未有過刻意的修煉。
我生性愛素淨清雅,不施粉黛,與人相處亦是淡然如水,不喜多有牽纏。
我的文字亦簡淨明瞭,歡喜平和,再不生悲涼怨艾之嘆。
名利於我若雲煙,來去沉浮有定,不能對我有絲毫的驚擾。
顏於庭臺修花理草,她著簡淨的衣裙,模樣清麗端正,當真是人比花嬌,人比花貴。
顏總說她前世當為一名花匠,居深宅大院,常伺人間草木,遍賞春風秋水。
她說她養的花草皆與她有緣分,有靈性,如此方能交流情感。
果然,梅莊的草木到底比別處雅緻,縱經榮枯開謝,亦合情合理。
顏的容,如花草秀美嫣然,顏的心,如花草清潤潔淨。
她性溫和, 即便偶有煩急,也轉瞬即過,不留於心。
她對喜愛的珠玉情深義重,對花草更是溫柔生愛,從不生厭生嫌。
人之一生,所鍾情的,莫過於人,莫過於物。
她雖為北方佳人,卻有著南方女子的清雅溫婉。
有時看她,就像讀一本《花間集》,不驚不豔,不遠不近。
四季花草我皆愛,愛幽蘭的柔情素心,愛茉莉的清雅絕塵,愛素菊的孤標傲世,也愛寒梅的玉骨冰肌。
文人喜菖蒲,因菖蒲耐苦寒,安淡泊。
夜讀時,擱置一盆於案几上,吸塵養心,增添雅趣。
亦愛綠蘿的寬葉長藤, 無論何季何時,植於塵裡水中,皆不屈不撓,堅韌良善。
草木知心,有情,看似靜謐無聲,不解煩憂,卻朝夕相陪,你不棄, 它不捨。
那時總期待去往遙遠的地方,邂逅更多的風景,後來知道,靜美的風景,就在身邊。
素日裡喜愛把房舍打理得簡淨無塵,每一件物品都擺放得恰到好處,讓它們有所皈依,可以安然擱置靈魂。
每至黃昏,看夕陽斜過,雲霞變幻,總有一種遠意,心生悵然。
只覺人生如寄,縱有寄身之所,終惶恐難安。
如此,一個人坐到夜幕降臨, 直到白日的喧囂沉靜,方覺穩妥。
還記幼年日暮,幾度打柴晚歸,看溪山月色,心生驚懼,後行過石橋,見遠處燈火點點,才知粉牆瓦屋的家就在眼前。
無論是梅莊的黃昏,還是村落的暮色,皆因有花草相伴而不那般孤寂。
有時接連下半月的雨,便只守著屋子喝茶,和花草閒話。
我在人世有如這花草,看似植於塵泥,卻又無根無蒂。
但人生亦因開合聚散,喜憂苦樂而真實有分量。
山水麗於天地,草木寄於人情,世間萬物皆有無窮幽趣,令人遐思。
我自是喜愛山間草木,野性中帶著靈氣,一如簡約的日子,無有修飾,素淡天然。
室內的花雖嬌嫩,卻也風姿綽約,亭亭玉立。
我喜摘花插瓶,將清枝插於各式舊色瓷瓶陶罐,頓生雅趣。
看橫斜枝影或疏或密,或曲或折, 或濃或淡,知情會意,妙不可言。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百媚千紅中,遇見你想遇見的那一朵,就是緣分。
任何執著的尋找,都是徒勞;任何刻意的挽留,亦是強求。
這些年,我早已學會了從容放下,心性自是通透曠達,不拘於一城一池,也不困於一景一物。
我寧可費時盡心,去沖泡一壺佳茗,修剪殘枝枯葉,也不肯為名利虛耗片刻光陰。
但心中還有執念,擱不下情愛,忘不了庭院深深的草木, 舍不下漫山遍野的梅花。
又寧肯回歸村落,守著清末老宅,做個平凡婦人, 往來於廳堂廊下,無流離漂泊,將日子過得樸素情深。
當下的一切亦美好清靜,我心如初,看花是花,看水是水。
我與眾生無多往來,故無相欠,無辜負,無猜嫌,無委屈。
我對花木寄情交心, 它們雖不懂噓寒問暖,不會端茶遞水,卻能搖人心魂,動人情思。
今日月圓,月光清澈如水,今生的緣分恰如這明月,圓缺有時。
人世渺茫無邊,有憂患,有喜樂,亦這般緩慢走過。
不喜之人早已從記憶裡刪去,不留蹤跡。
若有故交,縱是遠別,也當相隔不過庭臺與房舍的距離, 何來缺憾悲慼?
佛說,如果事與願違,一定是另有安排。
我雖尚有夢不圓,有情未了, 有緣未盡,卻亦是不煩不愁,不驚不懼。
守著幾盆開豔的花,一壺喝淡的茶,幾闋閒散的詞,亦是一種清歡。
也罷,星疏月沉,掩燈歸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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