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失而復得《仕女圖》,舊時月色滿庭芳

我從小就不喜歡一般女孩子那些穿衣打扮的事,歷來對吃穿都很不講究。可是,我講究文房四寶,講究用好筆、好墨、好紙來寫字,這些方面,我是一點兒都馬虎不得。


——節錄自蘇煒《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


一代名媛,舊派女子新式作風

張充和(1913—2015)是民國時期的名媛之一,出生於上海,祖籍安徽合肥,曾祖是淮軍將領張樹聲,父親張武齡(張冀牖)在蘇州創辦了樂益女中,家中四姐妹皆才華出眾,為當時著名的“合肥四姐妹”。張充和是老么,從小過繼給叔祖母,接受了紮實的傳統私塾教育,16歲後回到蘇州就讀樂益女中,並與姐妹一同學習崑曲,成為精通詩、書、畫、曲的一代才女。她曾在北大教授書法和崑曲,結婚赴美后,曾在耶魯大學教授書法,成為美國崑曲界的教母。

一位沉浸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女子,卻過著瀟灑自由的生活。張充和活躍於文化界,與文學圈、書畫圈、崑曲圈的友人盡情交遊,葉公超、沈尹默、胡適、章士釗、張大千、沈傳芷等大師級人物都是她的藝友,張大千還曾畫下她表演崑曲的身姿(圖1)。因為繼承了叔祖母的大筆遺產,她衣食無虞,醉心於藝事,對於戀愛情事多冷淡看待,直至35歲才與同在北大教書的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結婚,在當時來看算是相當晚婚。


張充和:失而復得《仕女圖》,舊時月色滿庭芳


1. 張大千畫張充和崑曲身段。圖片來源/取自蘇煒《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

她與同時代的才女林徽因風格截然不同。林徽因作風洋派,鋒頭強健,擅作新詩;張充和則被譽為民國最後一位閨秀。她一生沉醉於中國古典文化,其人正如沈尹默給她的詩評“詞旨清新,無纖毫俗塵”。林徽因有徐志摩為之傾心,張充和則是讓徐志摩的學生卞之琳痴戀了十數年,甚至為她寫了詩集,其中一首《斷章》最為人知曉:“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面對詩人的浪漫,擅長古典詩詞的張充和卻說她不懂新詩。

張充和20歲時來到北平,來年考入北大中文系,據說當時是國文滿分、數學零分,胡適將其破格錄取。入學後,張充和受教於胡適、錢穆、聞一多、俞平伯等著名學者,卻在一年後因患肺結核回家中養病。全面抗戰爆發後,張充和轉抵昆明,當時北大等多所名校也遷至昆明,組成西南聯合大學,學術界與文化界人士聚集於此,張充和亦與他們多有交往。1940年張充和轉往重慶,許多文化界人士亦撤退至此,使重慶成為戰時後方的新文化中心。及至1946年返回蘇州之前,她在重慶結識許多文友,詩、書、畫、曲往來切磋,都是深切的回憶。

一曲驚豔重慶文人圈,結識“尹師”

張充和少女時期曾經師從崑曲名家沈傳芷,有一陣子,甚至夜夜坐在蘇州拙政園的蘭舟上唱崑曲。1940年,初到重慶的張充和主演了崑曲《遊園驚夢》,驚豔文化界。章士釗為此寫了一首七言律詩,許多詩人跟著唱和,書法大師沈尹默亦和詩兩首,抄寫後託人送去,開始與張充和往來。張充和將自己的詩詞寄與沈尹默求教,沈尹默亦細為批改。張充和精於書法,尤工小楷,她的小楷有明代書家王寵的拙趣,充滿靈氣,又帶著一絲俏皮,正如她的個性。沈尹默曾說她的小楷“如明人學晉人書”,在書法上給予張充和許多提點。他曾經開了一份應該臨摹的碑帖單給張充和,又借她《元公姬氏墓誌》,並特別在信中叮囑臨摹。經沈尹默提點後,張充和的字便多了高古氣息(圖2)。


張充和:失而復得《仕女圖》,舊時月色滿庭芳


2. 賀鄭泉伯九十誕辰。圖片來源/取自白謙慎《張充和詩書畫選》

自此,沈尹默成了張充和口中的“尹師”,她經常去“尹師”的宿舍陶園看老師寫字。張充和曾回憶道:“如果寫屏對時為他拉紙,是無比的享受,雖然站在對面,字是倒看的,只見筆尖在紙上舞動著,竟像是個舞者……雖然是看得我眼花繚亂,卻於節奏中得到恬靜。我在歎賞之餘,忽想到我本是來請教的,如何卻陳酣在欣賞中而不學習呢?這以後才用心看他執筆與運筆……”師生之情溢於言表。沈尹默在歌樂山上另有一住處“石田小築”,一次張充和又去看他寫字,她見地上一張黴而破的字,踹成紙餅,是“尹師”不要的,便撿起私自收藏,“尹師”的片紙隻字對她來說都是無比珍貴的。張充和回憶“尹師”之文中,寫到沈尹默以一盂清水用毛筆反覆洗硯,順便洗筆,用筆中餘墨在紙張上隨意書寫,直至墨盡,時有意想不到之神筆,這種洗硯書也為張充和所珍藏(圖3)。張充和曾說“尹師”的書法是“初看平淡無奇,再看其味無窮,三看是終生學不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


張充和:失而復得《仕女圖》,舊時月色滿庭芳


3. 沈尹默洗硯書。圖片來源/取自美國西雅圖美術館2006年張充和書畫展圖錄Fragrance of the Past

張充和《仕女圖》,那些年我們在重慶的日子

張充和雖未向名家學過繪畫,卻也經常觀覽、臨摹家中收藏,下筆有一定的水平。她的畫多為傳統山水,

《仕女圖》(圖4)是她唯一的一張人物畫,雖是戲作,卻包藏了她在重慶時期溫暖的友誼回憶和一段美好的時光。這幅畫是她31歲那年在重慶所作,由友人鄭肇經(號泉白)收藏,爾後在動亂中遺失,78歲時因著奇妙的機緣而得回。


張充和:失而復得《仕女圖》,舊時月色滿庭芳


4. 張充和,《仕女圖》。圖片來源/取自白謙慎《張充和詩書畫選》

《仕女圖》是張充和在友人鄭泉白的書房中所作。鄭泉白是水利專家,以書畫為興趣,與張充和有許多共同的文化圈朋友。鄭泉白“書房很大,有一張二三吋厚、光可鑑人的大書桌,筆硯精良,明窗淨几”“凡是他的書畫朋友都喜歡在他的書房”。張充和與他往來熟悉了以後,“一到他處,總是塗塗抹抹地亂寫寫字”。1944年6月4日,張充和在進城排戲前,路經歌樂山探望沈尹默,沈先生給了她一張紙條,上面是新作的七絕詩:“四弦撥盡情難盡,意足無聲勝有聲。今古悲歡終了了,為誰閤眼想平生。”張充和帶著這張紙條先到了鄭泉白處,鄭先生不在,張充和在他書房看著紙條上的詩句,隨手畫了閤眼的線條,再加上眉、鼻、口。此時鄭先生返家,發現張充和正準備扔掉畫紙,及時攔截,要她再加上臉形和頭髮。張充和畫成頭像後便急著要走,又被攔下,匆匆畫了身軀和琵琶交差,並題上沈尹默的詩。鄭先生說:“琵琶弦全是斷的,怎麼彈呢?”張充和妙答:“我老師不是說,意足無聲勝有聲嗎?”說完一溜煙跑了,可見張充和的慧黠和俏皮。

不久張充和再見到此畫,已裱好掛起,鄭先生將同年張充和所寫的一篇小楷《牡丹亭·拾畫》裱在詩堂上並邀請多位他們共同的友人在畫上題詞,包括詩的作者沈尹默和文化界友人汪東、喬大壯、潘伯鷹。次年,邊綾上又增加了章士釗和姚鵷雛的題詞。章士釗題詞中提及一件往事,那次張充和在重慶演完《遊園驚夢》後,章士釗在詩中將張充和比作東漢才女蔡文姬,卻引起張充和的不悅。蔡文姬擅詩詞,精通音律,最後卻嫁給匈奴王,在異域生活了十數年,章士釗將流寓重慶的張充和比作蔡文姬,張充和認為不妥,直接向章士釗抗議。因此,章士釗在為《仕女圖》題詞時幽默地寫道:“為防又是懊儂詞,小字密行書紙角。”深怕他的題詞又惹惱了張充和。沒想到,後來張充和真的嫁給了外國人,遠赴美國生活。多年後她在寫給鄭泉白的信中亦以此自嘲:“新詞一語真成讖,讖得風煙人去漢。當時一味惱孤桐,回首闌珊筵已散。”“孤桐”即是章士釗的別號。

回首闌珊筵已散,張充和購回《仕女圖》始末

張充和78歲那年,姨侄周曉平來電說:“現在蘇州在拍賣你的《仕女圖》,你要不要?”張充和不假思索地說要。電話那頭說:“現在無錫有一團體要買,蘇州也有人要,你得快辦此事。”後來經由張充和的弟弟寰和處理,此畫終於又回到作者手上(圖5)。歷經50餘年,《仕女圖》竟然紙色如新,“一如昔日的乾淨光彩,尤其幾方圖章與朱唇相映成趣,過去都未曾想到”。充滿回憶的舊物失而復得,本是喜事,然在畫上題跋與原收藏之友人全已不在人間,徒然惹人神傷。張充和寫道:“題詞的人,收藏的人,都已寂寂長往,沒有一個當時人可以共歡喜。有朋友說這幅畫得而復失,失而復得,應該有幾句詩。我的喉頭哽哽的,心頭重重,再也寫不出。連這小記,都不易於下筆。”可見她對重慶時期友人的思念之情。


張充和:失而復得《仕女圖》,舊時月色滿庭芳


5. 張充和與失而復得的《仕女圖》合照。圖片來源/取自蘇煒《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

張充和回憶,鄭泉白還在世的時候,“一再提到此畫,一再思念那畫上的朋友,一定要我珍重那個時期相聚的情景”。如今尋回此畫,過去點滴歷歷在目,溫暖的友誼,書畫交流的知己之情,那個親友離亂的時代,或許正是畫中女子閤眼所想的,那個平生。

文|李如珊,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在古代藝術時空裡遊園、驚豔,於文字間曼舞

圖|本刊資料室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1. 白謙慎編,《張充和詩文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

2. 白謙慎編,《張充和詩書畫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

3. 蘇煒,《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

4. 張充和著、王道編注,《小園即事——張充和散文小集》,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

5. Mimi Gardner Gates ed., In Association with HsuehMan Shen and Qianshen Bai, Fragrance of the Past: Chinese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by Ch'ung-Ho Chang Frankel and Friends, Seattle, Wash. : Seattle Art Musem, 2006

本文刊載於《典藏·古美術》中文簡體版2018年9月刊,原標題:《記憶的註腳:從張充和探其藝術與交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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