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證人

■大袖遮天

沉默的證人

四年前,我在另一個城市教書。當時我剛剛畢業,收入不高,便租住在附近一套價格低廉的出租屋裡。租屋的房東是個女的,名叫段梅。她的兒子名叫段林,那時候剛五歲,長得又黑又瘦,一雙漆黑的眼睛經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別人,常常看得我心裡發毛。

我從來沒見過段梅的丈夫。

剛搬進去的時候,我不知道情況,隨口就問:

“段林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嗎?”這句話一出口,母子倆同時變了臉色,用一模一樣的兇狠眼光盯著我,彷彿我犯了什麼忌諱。我當時就嚇出了冷汗。

“死了。”半晌,段梅才冷冰冰地說。

直覺告訴我,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真相會那麼複雜。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問這個問題了。

段梅是個不好相處的女人,她性格暴躁,動不動就發脾氣,渾身上下彷彿都填滿了火藥,隨便一點小事就能讓她怒火萬丈。住進去沒兩天,我已經被她罵了兩次,氣得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哭。要不是剛畢業沒積蓄,又不想依靠家裡支持,我早就換地方了。

幸好還有段林。

段林是個陰鬱的孩子,不愛說話,經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沉思,彷彿有無窮的憂慮。每次段梅罵我,他都會站在邊上靜靜地看著,一聲不吭。當我躲在房間裡哭泣時,我往往會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他直接走到我面前,用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睛盯著我,直到我因為心裡發毛而停止哭泣。

“別哭。”他很輕很輕地說,“每個人都要忍耐,你這點委屈不算什麼。”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這實在不像是個五歲的小孩能說出來的話。在不幸環境中長大的孩子,總比別人格外早熟。

和對待段林相比,段梅對我已經算非常非常客氣的了。有時候,段梅看段林的目光,惡狠狠的,充滿了怨毒,臉上帶著一股恨到骨子裡的表情,彷彿恨不得段林馬上就死。這種情況下,她往往會大聲責罵段林,那完全不是母親能夠對兒子罵出來的話,各種下流骯髒惡毒的語言,讓我聽得心驚肉跳,而段林只是垂著頭默默聽著,在她的指使下做這做那。他做的事很少能讓段梅滿意,哪怕是一本書放錯了地方,也能引得段梅勃然大怒。段梅的怒氣總是來得很突然,讓人無法提防。她要麼突如其來地抓住段林的胳膊,將他往地上一摔,拿起隨手能拿到的任何東西,沒頭沒腦地朝他身上砸;要麼就是揪著他的腦袋往牆上撞,或者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喘不過氣來直翻白眼……

面對她的辱罵和毆打,段林始終面無表情,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裡,不知道藏著些什麼。我從沒聽過他哭喊或者求饒。倒是我看不過去,常常想去幫他,段梅可不管我是誰,連同我一起罵甚至一起打。

我曾經背後偷偷問過段林:“你媽媽為什麼打你?”

他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你恨她嗎?”我問。

他沉默許久,輕輕地道:“她是個可憐的人。”

這句話讓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她罵你打你,你為什麼從來不哭也不喊?”

“我小時候也會哭喊,”他說,“沒用,反而打得更厲害。後來我知道了……”他抬起頭,黑眼珠定定地凝視著什麼。

“你知道什麼了?”我問。

“大部分時間都在捱打,我得習慣這件事。動不動就哭,那我豈不是要哭一輩子?”他說,“哭給她看,她又不會真正心疼。”

我聽得心頭一顫。雖然他說這話時語調沒什麼起伏,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但這話裡有太多含義,讓我心驚且心痛——一個如此聰慧的孩子,卻需要讓自己的心變得麻木,以應對這樣的生活。

我曾經問過周圍的鄰居,他們都知道段梅不好惹,但誰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她人還是不錯的,”鄰居們這麼說,“心地不壞,就是脾氣太壞……”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們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是學校裡的新丁,晚自習的任務常常派到我的頭上,到家的時候,往往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半。我記得第一次晚自習回來,還沒走進巷子,就看到段梅站在巷子前的路口焦急地張望。遠遠地看見我,她飛快地跑過來,用力打了我的腦袋一下:“你怎麼這麼晚回來?急死我了,我以為你出事了!”

我愕然望著她,輕聲道:“我晚自習……”

“走吧走吧。”她不耐煩地往前走,“破學校,讓這麼年輕的女孩上晚自習,萬一出事怎麼辦?”

“不會的,”我說,“校門口就是車站,車上人很多。”

“女孩子晚上出門總是不安全。”她煩躁地說,“這條巷子裡沒有路燈——以後你是不是天天要上晚自習?”

“是的。”我說。

“媽的……”她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嚇得我後退了幾步。

從那以後,每天下晚自習回來,我都會看見她站在巷子口等我,陪著我一起走過那段短短的漆黑的巷道。一路上她總是不停地罵我,回到家也不給我好臉色看,摔東西砸碗,打罵段林。

對她的這種行為,我一方面非常驚訝和感動,另一方面又覺得苦惱。我總覺得她這麼做並不完全是為了我,而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當然我根本沒有膽子去問她那究竟是因為什麼。

住得久了,我越來越感覺到,在她那暴躁兇狠的軀殼裡,還住著另外一個段梅。

有好幾次,段梅顯露出她柔弱善良的一面,都是因為段林。段林在往常放學的時間沒有到家,在段梅砸東西罵人發洩之後,段林依然沒有回來。段梅開始變得驚慌失措,那無所不在的戾氣彷彿穿了個孔,漸漸洩漏得精光,剩下的只是一個失去愛子的母親。

“周月,你說,段林會不會讓人販子拐跑了?”她六神無主地問我。這時候她變得如此脆弱,彷彿希望我把她兒子變出來。

“不會的,”我安慰她,“我們出去找找。”

我和她沿著段林上學的路徑來回尋找。

在尋找的過程中,她的暴躁不見蹤影,表現出超常的耐心,語氣溫柔,眼神焦急,淚水不停地落下,就像是換了個人。

然而,段林一旦出現在她的視線裡,這個溫柔的女人便立即被一陣颱風吹走。颱風般的女人以呼嘯的姿態衝向段林,將他抓捕歸案,不等到家,在路上就開始動刑。

很多時候,我都會暗暗希望她找不到段林,就讓他去流浪,或者被另外一戶人家收養,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沒想到這一天真的會來。

那天,段梅下班回來,我發現她和往常有所不同。段林回來,她沒有扯著他的紅領巾命令他去洗菜,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她這麼注視良久,忽然爆發狂笑。

她的笑聲把我和段林都嚇了一跳,段林停止手裡正在乾的活,呆呆地望著她。

“哈哈哈哈!”她笑得涕淚橫流,笑過了之後又哭,哭完了又笑,甚至笑和哭同時進行。

她是不是瘋了?我用嘴型問段林。

段林搖搖頭。他深深地注視著段梅。

“你找到他了?”段林突然開口問。

聽到他這麼問,段梅忽然停下來,捂著嘴痴痴地笑,彷彿被人發現了什麼巨大的秘密,連連點頭。

“誰?”我實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爸。”段林說。

“對,你爸。”段梅依然痴痴笑著,表情非常得意。

“‘那個人找到了。”段梅表現得如此高興,讓我不禁唏噓。看來,段梅雖然不肯讓段林承認自己有個父親,甚至不允許提到他。但這麼多年,她一定一直在找他。也許段梅的性格變得如此暴戾,就是因為曾經受過那個人的傷害吧?那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傷害,而那樣的傷害還不能改變她的一片痴心,那麼這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不管怎麼說,段梅心情好了,我也很高興。這個晚上,我們第一次度過了一個沒有辱罵和毆打的夜晚。

而這也是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段林便不見了。段梅呆若木雞地站在段林床前,轉頭對我說:“我跟他住一間房,昨晚他什麼時候出門,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她過於高興,多喝了幾杯,是我和段林把她架到床上的。就算髮生什麼事,她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也許他上學去了?”我猜測道。

“不是……”段梅呆呆地搖頭。

確實不是。段林的床上,看起來好像還睡著個人。那隆起的被褥裡,藏著一個枕頭和一堆衣服。這明顯是段林做出來迷惑段梅的。

那麼,段林是離家出走嗎?

為什麼在找到他父親的時候,他偏偏要離家出走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段梅在呆立了一陣之後,神色變得越來越兇狠,忽然衝進廚房,拿起一把菜刀對著段林床上那隆起的被褥一陣猛砍。

“你是故意的!你不得好死!你跟那畜生是一夥的!畜生……都是畜生……”她罵得聲嘶力竭,被褥被砍得白絮翻飛。跟她相處這麼久,雖然知道她性格暴躁,但動刀這還是第一次。我害怕極了,連忙往後退,她轉過頭,彷彿剛剛發現我,哈哈大笑一聲,猛撲過來,“畜生,我找到你了!”

她一刀砍在我的肩膀上,我當場就暈了過去。

我身上中了三刀,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中間有個叫李杜的警察來找我問話,後來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李杜告訴我,段梅已經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後來我到精神病院去探望過段梅,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暴躁,她的父母看著她,也只是淚流滿面。

“作孽,作孽。”她父母說,“好不容易找到了仇人,兒子又跑了。”

“仇人?”我好奇地問,“怎麼回事?”

段梅的母親抬頭看著我說:“你是好姑娘,段梅……她原來也是個頂好的姑娘……”說到這裡,她的丈夫便扯了扯她的衣袖說:“走吧,這麼多年了,還說什麼?”

他們就這麼走了。

四年後的今天,我換了一個城市上班,和李杜的感情也成為過去式。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經過兩年的相處,我終於受不了他對於仕途的狂熱追求,以及對領導意圖的細心揣摩。

分手以後,我陸續換了幾份工作。離開了那座城市。現在,在這座新的城市裡,一份新的工作等著我。

這是本城一所著名的小學,教學質量在全省排名前三。城裡的家長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這所學校裡,當然只有有門路的人才做得到這點。

第一堂課上得非常順利。

但是,在上課的過程中,我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問。

全班一共五十六名學生,在走道里來回走了幾趟之後,我逐漸能夠分辨清每個孩子的面貌和名字。經過其中一個孩子身邊時,我不禁站住了,孩子原本在朗讀著課本,也停了下來。

這孩子太像段林了!

段林失蹤的時候只有五歲,現在是九歲了,正是上三年級的年紀。四年間,孩子的面貌變化當然不小,可是我一眼看去,幾乎脫口喊他“段林”。這孩子看起來沒有段林那麼陰鬱,他甚至顯得很開朗,最重要的是,看到我,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完全不像是認識我的樣子。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龍策。”他說著把書封皮上寫的名字給我看。這個孩子氣的動作讓我進一步確認他並不是段林——從我認識段林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我定了定神,繼續上課。

從那以後我開始細心觀察龍策。他實在太像段林了,這讓我對他產生了獨特的興趣。

但龍策的一舉一動,包括氣質、愛好,都和段林完全不同。當然我也並不瞭解段林,但段林一些習慣性的小動作我還是很清楚,比如他緊張的時候喜歡搓小紙條,或者扯衣服上、窗簾上的細絲;想要逃避什麼問題的時候,兩隻腳會站成內八字。這些小動作在龍策身上完全沒出現過。我曾經故意把龍策叫到我的辦公室,讓他一個人站了一會兒。一般孩子在這種時候都會緊張,龍策也不例外,他緊張的反應就是一個勁地聳鼻子,我問他家裡的情況,他一一說了,沒什麼特別的,連幼兒園的事也都說了,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只有當我問到他是不是不喜歡和同學交往的時候,才看到他低下頭去,兩隻腳尖微微一動。

我的心也猛然一動。

然而,他並沒有將腳尖擺成內八字,而是兩隻腳輪流在地上蹭來蹭去。

看來他果然不是段林。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到有些失望,繼而又覺得自己好笑:不過是一個長得像段林的孩子而已,怎麼可能就真的是段林呢?又不是演電視劇。

就在我打算放棄對龍策的注意時,一件事讓我改變了看法。

那天上午我沒有課,在辦公室備完課,休息的時候,拿出沒收的學生的小玩意兒察看。這些小玩意中,赫然有一副軍用望遠鏡。閒來無聊,我將望遠鏡舉在眼前四處亂看,正好看到了龍策他們班上課的情形。

那時上的是英語課,這是龍策最不喜歡的一門功課,他學得顛三倒四的。我從望遠鏡裡看見,老師剛提了一個問題,點名讓龍策站起來回答。當看到龍策站起來後手上的動作時,我心頭禁不住一跳。

他手裡正抓著一小塊草稿紙,慢慢地撕下一塊,將它搓成一個小紙團,鬆開手指,小紙團落到地上,他踩上一腳,然後再撕下一塊……這動作太熟悉了,段林就是這麼做的,甚至連每個分解動作都一樣。我將目光轉移到他的腳上,看到他的腳尖呈內八字……

這都是段林的招牌動作。

甚至連他低著頭不想說話的樣子,也和段林一模一樣。

而這些神態,我從來不曾在龍策身上看到過。

這……這說明什麼?

我心頭狂跳起來。

我忽然很想讓龍策脫下衣服,看看他背上是不是有兩顆以脊柱為中軸完全對稱的紅痣。

在兩年前,段梅終於從精神病院走出來了,住在她父母家。她給我打了個電話道歉,我們還在她父母家見了一面。她脾氣依然暴躁,見面沒說兩句就開始罵我。臨走時,她塞給我一張小廣告,那上面打印著她的尋人啟事,段林的照片赫然印在上頭。

“她出來後就到處找兒子,滿大街地貼尋人啟事。”她母親送我出門的時候悄悄告訴我。

“孩子有消息了嗎?”我問。

她母親搖搖頭。

那份尋人啟事上,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段林身體上的一個特徵,這個特徵很明顯,以前段梅毒打段林的時候我也曾經見過——一對以脊柱為中心對稱生長的紅痣。

讓龍策脫下衣服並不難,可是如果他是段林,他會這麼容易脫下衣服嗎?

我對龍策越發留意起來。如果他真的是段林,那麼一定是被現在的家庭收養。作為老師,貿然去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不妥當,幸好我還認識一個警察。我和李杜雖然分手了,關係卻並沒有鬧僵,我們經常在網上聊天。聽說他最近找了個新女朋友,是市政府什麼官員的女兒,這下他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我給李杜打了個電話,讓他幫我聯繫這邊的警察,查查龍策是否是被收養的。如果是,最好有具體的情況。李杜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撒了個謊:“是一個學生,他性格比較頑劣,我想從側面瞭解瞭解他。”我說。

“你真敬業。”他絲毫也沒懷疑。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龍策果然是被收養的,收養的時間就在四年前,段林失蹤之後一個星期。

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段林了。

我應該通知段梅嗎?

我猶豫了很久。

幾年前段林突然失蹤,是他自己離家出走,還是被人販子拐賣呢?他是否還願意回到段梅身邊去?從他健康成長的角度考慮,留在現在的家庭無疑是更好的選擇,可是段梅……我腦海裡浮現出段梅那雙絕望瘋狂的眼睛,這個暴躁而善良的女人,如果段林不回去,她這一生恐怕都無法走出尋找兒子的怪圈。

我究竟該怎麼辦?

一週後的一個早晨,我在學校門口遇到了段梅。

第一眼我並沒有認出她來,她渾身上下骯髒不堪,頭髮糾結在一塊,眼睛裡閃著狂熱的光,來來回回看著進出校園的孩子們。我以為是個瘋子,經過她身邊時十分警惕,沒想到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周月。”她沙啞著嗓子喊道。

我仔細一看,這才認出她來。段林就在這學校,現在正是上學的時間。母子倆再次相遇,會發生什麼?過去種種在我腦海裡噩夢般浮現,我想將段梅拉到一邊,以避開上學的學生,卻被她甩開了。

“我本來還不確定。”她盯著我冷笑,“你現在這樣子我可以確定了——我兒子在你學校裡,是不是?”

我搖頭否認,但又忍不住心虛地低頭冒汗,臉上燒得通紅。這是段林的母親,我有什麼權利隱瞞她兒子的蹤跡?說還是不說,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想清楚,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做出選擇。

“周月,我對你還算不錯吧?你上晚自習我天天去接你,可是……你竟然拐走我的兒子!”她說著說著就火冒三丈,還像幾年前那樣,大巴掌朝我的肩膀上扇了兩下,疼得我齜牙咧嘴。

“我沒有拐走你的兒子。”我低聲對段梅說。

“如果不是你拐走他,為什麼你恰好在他所在的學校?”她厲聲問。

我苦笑一聲說:“我也沒想到這麼巧……”

“這麼說他真的在這所學校?”她眼睛瞪得幾乎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

我只好點點頭。回頭看看,進出校門的學生越來越多,幸好還沒有看見龍策。我心裡隱隱希望龍策今天忽然生病,最好不要來學校。

“其實我也不確定……”我將自己怎麼遇到龍策,怎麼懷疑他是段林,又怎麼調查的經過說了出來,“……其實到現在為止,我也不能確定他是否就是段林。我一直沒有機會看他背上的紅痣。”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段梅又拍了我一巴掌,“你不曉得我一直在找他嗎?”

我不敢作聲。面對段梅,我已經習慣了小心翼翼,彷彿她對我發火是天經地義的,這也真是奇怪。

“要不是碰到李杜,我問起你的情況,他隨口說你多麼敬業,為了教導學生還特意去查學生的檔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兒子已經找到了……你看我對你多麼好,我還問你的情況,可你呢?畜生!”她在我胳膊上抓出五道血印,一口唾沫吐過來。我側身一閃,唾沫飛在身後的燈柱上。

“我一聽你去查學生檔案,就懷疑你是不是碰到了段林……嘿嘿,要不是你查這個,我真的懷疑是你拐跑了我的兒子……你沒想到吧,我一直懷疑你呢,所以我老盯著你……不過我現在不懷疑了,你要真拐跑了我的兒子,就不用去查他的檔案……”她吸了吸鼻涕,撩起衣袖擦著眼淚。

我覺得很吃驚。以前只知道她性格暴戾,沒想到她居然能從我查檔案的行為就聯想到她兒子,這也太可怕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變身為母親之後,就會變得格外充滿智慧?這麼多年她居然一直在懷疑我,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

“守著,等我兒子出來。”她理直氣壯地道。

她就這麼瞪著一雙亮得嚇人的眼睛,站在路邊如同雕像。每一個進入學校的孩子都經過她眼睛的篩選,放學後,每一個離開學校的孩子也經過她的篩選。路過的人都以為她是個瘋子。

一整天她都沒有等到段林。

一整天,龍策都沒有出現在學校。我往他家裡打了個電話,才知道他已經失蹤了。

龍策失蹤了,就和幾年前段林失蹤一樣,音訊全無。

段梅和龍策的父母在這個城市瘋狂地尋找,但沒有得到他一點消息。

我受不了他們的騷擾,只得逃到另外一座城市,重新找了一所學校。

龍策失蹤五年之後,某一天,我正在上晚自習,李杜給我打了個電話。

“你有段林……或者龍策的消息嗎?”他問我。

“沒有。”我說,“段梅一直在找他……她現在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篩選,在每個學校裡找。隔一段時間她就跑到我們學校來,看我是不是把段林藏了起來。”

“她這個辦法不錯,”李杜笑道,“段林還是上學的年齡,他第一次失蹤就被人收養,第二次失蹤沒準也是。”

“你找我有什麼事?”我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便把話題岔開。

“我給你發了點資料,”李杜說,“前兩天我們抓住了一窩人販子,審訊他們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或許這跟段林有關。你聽聽吧。”

“是嗎?”我的心情不知不覺又激動起來。

段林和人販子有什麼關係?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郵箱,點開李杜發給我的音頻資料,聽到了人販子說的一段話:“……有個男孩,真的古怪,我沒見過那麼古怪的男孩……我記得那是半夜,應該是三點左右吧……凌晨三點,我們這個點都不出來幹活,這個點一般沒孩子在外面晃悠。我們哥兒幾個在路邊喝酒,忽然就看到一個丁點兒大的男孩沿著馬路走,腦袋左右晃動,似乎在找什麼人。這神態我們太熟悉了,一般跟大人走散了的孩子都這表情。我們沒想到出來喝酒還能撈個外快,都笑出聲來了。沒想到我剛走到那男孩面前,還只喊了一聲‘小朋友,就看到他用漆黑的眼睛盯著我,對我笑了笑問:‘你是人販子吧?

“這個問題難不倒我,我碰到過好幾個孩子都這麼問。當然我絕對不會承認。沒想到他又說:‘你不是人販子就走開,是人販子就帶我走。這下我感到有意思了,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媽媽總是打他,他想找一對對他好的父母。

“‘我在電視上看過那些打拐的節目,他說,‘那些被拐賣的孩子,都過得挺好的。願意花錢買孩子的,都會對孩子好,是吧?他說的話真的讓我震驚了。我情不自禁地說:‘那也有不好的……也有拐了孩子去討飯或者做苦工的,有的還把孩子殺了賣器官呢。照理說,作為人販子,我說這話有點不遵守職業道德,可我當時覺得,我面對的根本不是個孩子,他好像比我還老練。

“我的話並沒有嚇住他,他冷笑一聲說:‘你不會把我賣到那些可怕的地方的。我更加好奇,問:‘為什麼?他說:‘如果你把我賣給一對很好的父母,我就幫你介紹孩子,讓你轉手賣出去。這話讓我目瞪口呆,我下意識地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碰到鬼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小孩。

“後來我就真的把他賣給了一對很好的父母,他也真的給我介紹了好些孩子,都賣得不錯……那些孩子都是被父母虐待的,我把他們賣給了很好的人家。這樣過了幾年……四年吧,是四年,沒想到他又要求我把他賣掉,說是原來的媽找上門來了。所以我又把他賣了一次,當然也是好人家。第一次收養他的那對父母姓龍,給他改名叫龍策;第二次賣給了一戶姓肖的人家……”

我終於可以確定,段林就是龍策。也終於知道,段林是如何兩次從家中逃走的。

也許他是世界上最小的人販子了吧?

我感到渾身發冷,給李杜打了個電話說:“你想對他怎麼樣?”

“我們很快就要採取行動,對他,一方面……算是解救吧;另一方面,他涉及販賣兒童,也確實犯了罪。”李杜說。

“可他是為了幫助那些孩子啊……”我說。此刻我竟然非常理解段林,我想起段林跟我說過:“每個人都需要忍耐。”原來他一直在忍受著段梅的虐待,就是在等待這麼一天——世界上又有多少無助弱小的孩子,渴望從暴力之下獲得解脫呢?

“無論如何,那是犯罪。”李杜把電話掛了。

我忽然想到,李杜把這件事告訴我,是不是希望我……難道他也覺得段林做得對?

是對是錯,我暫且來不及考慮,時間緊迫,趁著李杜他們還沒行動,我得搶先。

趕到人販子提到的那座城市,我又一次見到段林。他已經是一名初中生了,長高了許多,正處在變聲期,神態比同齡人要成熟得多——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幼稚過,沒有人給過他這樣的機會。

這一次他沒有裝作不認識我,看到我,他冷笑一聲:“你真是陰魂不散。”

我搖搖頭說:“我不是故意要找你。”我把那人販子的話,還有李杜的話,都告訴了他。我沒有要他逃,但我知道他一定會逃。

聽完我的話,他沉默了很久。

“謝謝你。”很久之後他開口道,“可能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點點頭:“你真的覺得你做得對嗎?”

“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迷惘的神情,“但我自己經歷過,所以……我總是讓那些孩子自己選擇。”

“那你現在還在幹嗎?”我問。

他點點頭說:“以後也還會繼續。”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有沒有想念過你媽媽?”

我以為他會斬釘截鐵地搖頭,沒想到他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我的媽媽,怎麼會不想?可是……”

我沒作聲,等著他往下說。

“她恨我,也愛我。”他說,“我恨她,也愛她。”

“為什麼?”我問。

但他再也不肯說什麼。

他又一次消失了。

段梅又一次找我瘋狂地吵鬧了一次。她繼續在各所學校尋找她兒子的蹤影,可我知道,也許這一次,段林不會再上學了。

他已經到了足夠強大的年齡——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十四歲和別人的四十歲沒什麼差別,十四歲的他已經歷盡滄桑。我想象著他孤身一人飄零在人海,懷著一顆絕望的心,就忍不住想哭。

在段林失蹤之後兩天,我的郵箱裡收到他寫的一封信。“親愛的周老師……”他開頭用的是這樣的稱呼,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了——無論多麼成熟,他畢竟是個孩子,還處在稱呼老師為“親愛的老師”的階段。

我抹去眼淚往下看——

親愛的周老師,你好。謝謝你來通知我,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能你不理解我和母親之間為什麼會彼此又愛又恨,當面我實在說不出口,在信裡告訴你吧。我不是我母親和父親結婚的產物,而是一次罪惡的證據。

我母親年輕的時候,被我父親強姦。她當時認出了我父親,但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是他。之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便決心把我生下來,作為控告我父親的有力證物——從一開始,我就是因為恨而產生的一個證物。

當我出生之後,我父親已經到了外地,誰也找不到他。母親經過這些刺激,脾氣變得非常狂暴,她把對父親的恨轉移到了我的身上。現在你明白她為什麼對我是那種態度了吧?

我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也是善良的女人,但也是個可恨的女人。我不感激她給了我生命,我恨她為了那麼一個目的生下我撫養我。但同時,我也還是忍不住可憐她、愛她,就像她也會忍不住要愛我一樣。我們是母子,這是沒辦法的事。

九年前,她找到了父親。她那麼高興,是因為她終於可以讓我和他做親子鑑定,把他關進監獄。父親做了錯事應該受到懲罰,我強烈地希望他被關進監獄。

可是要讓我作為一個證物出現,我做不到。我絕對不接受自己作為證物的身份。

我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每個人的出生都應該包含著對生命的期待,為什麼我的出生就只是帶著恨?如果讓母親從我身上取走任何東西作為親子鑑定的證物,那麼我就等於是承認了自己作為一件證物的身份,從而也否定了我作為人的價值,我是絕對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的。

那天夜裡,趁著你們熟睡,我徹底地清理了房間,沒留下自己的任何頭髮、指甲之類的東西。這些你或許不知道。

人販子很壞,但在我眼裡,他們只是工具。我可以用一件壞的工具去做好的事。

我走了,祝你好運,周老師。最後我要告訴你我父親的名字,這樣你或許能明白一些事……

事情到此終於真相大白,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段梅和段林究竟誰更可憐。

到最後,我只剩下慶幸。

我慶幸自己及時地和李杜分了手。

段林最後留下的強姦他母親的那個人的名字,和李杜他們局長兒子的名字完全一樣。

怪不得很多年前他不肯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李杜,”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你把人販子的口供告訴我,是想讓我通知段林逃跑,對吧?只有他逃跑了,你們局長的兒子才會安全,對吧?”

他什麼也沒說,把電話掛了。

我換了個城市,換了所學校。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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