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售賣屍體的賭徒

紡織廠創建於80年代,曾經有過非常體面的時期,最近幾年效益不好,只能勉強維持運轉。保安劉師傅雖然年過花甲,卻因喜好習武,身子如四十多歲般硬朗。

2012年夏末,硬朗的劉師傅倚著年久失修的燈柱癱軟在地,反覆撫摸自己的胸口,用乾裂的嘴唇艱難喘氣,全然沒有了習武之人的無畏。

蹲在劉師傅身旁的民警提了幾個基本問題,劉師傅彷彿沒有聽見,惶恐地盯著與自己視線高度齊平的地方,數條黃白色相間的警戒帶交錯展開,分隔出一塊禁止入內的區域。

禁區內停著四輛小車,其中一輛車頂凹陷,擋風玻璃和駕駛室一側前後兩面車窗全部破碎。碎玻璃渣落在地面上,並沒有平坦的鋪開,而是壘成一座有弧度的小鼓包,將照過來的陽光從各種角度折射回去,格外晃眼。

鼓包裡面,是一具剛剛高墜死亡的屍體。

警戒線外,人群開始聚集,工廠職工、廠區領導、周圍居民和聞訊趕來的媒體記者,現場環境變得複雜起來。我作為第一批趕到現場的偵查員,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參與到維持秩序和禁止拍照的工作當中。

劉師傅那邊似乎恢復了一些,採用語言描述和肢體比劃相結合的方式,重現自己剛才的經歷。

當時他正在廠區巡邏,走到辦公樓前發現那裡停著一輛沒有懸掛車牌的汽車,因為廠區有明文規定外來車輛不得入內,一旦發現就要扣當值保安的工資,所以他打算上前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廠內車輛。

就在此時,樓上重物墜下,劉師傅本能地回頭躲避揚起的灰塵和碎玻璃,再回過頭時,發現面前裡躺著的居然是個人。

劉師傅說話時,視線方向很自然地向小鼓包處轉移,恰好看見法醫在痕檢民警的幫助下給玻璃渣中的那具屍體翻了個身,顱頂的血洞因為移動的緣故,猛然湧出一股鮮血,浸潤了地面白花花的腦漿。眼看著他幾大步跨至花壇邊,“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工廠應急處理小組成立的速度比公安成立專案組更快。

現場情況初步明朗:工廠為了迎接監管部門的檢查,正在組織辦公大樓的大掃除,死者所在部門位於辦公樓六層,死者被分配的任務是清理該樓層走廊一側的所有玻璃窗。因為大掃除的要求只需擦洗玻璃內側,因此沒有給死者配發安全防護裝置。

墜樓發生時,走廊沒有目擊者,監控探頭的拍攝角度也完美避開了墜樓發生地點。經過第一輪勘察,死者墜亡的初始位置與落點幾乎垂直,沒有外力推搡形成的“落點較遠”的拋物線情況;尚未擦拭的窗臺上沒有明顯滑痕,也沒有人聽到呼救聲。

“雖然具體的死因必須要等法醫的屍檢報告出來才能確定,但現場情況比較傾向於排除他殺,意外的可能性也不大。”由於辦公樓被臨時封鎖,門衛室就被佈置成臨時案情分析室,幾名廠區領導和公安分成兩邊,圍坐在條形辦公桌兩邊,負責現場勘查的技術員對廠區領導給出初步結論,廠區領導們聽出了話裡的意思,有的甚至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

“我也覺得要在人來人往的大掃除過程中正好避開所有進進出出的人,並且還在監控盲區,實在有點太湊巧了。”頭頂仍戴著報紙折成的打掃衛生專用帽的監察科主任小聲嘟囔,眼神偷瞄向廠長方向。

“還要麻煩法醫同志儘快確認到底是他殺、意外還是自殺,這對我們廠處理這起事故……事件有很大的指導意義。”將工裝穿出文質彬彬氣質的廠長並沒有接過監察科主任的話茬兒。因為在關鍵詞語的選擇上十分慎重,所以廠長說話是慢條斯理的。

在場的人都明白,他殺和自殺,工廠責任小很多,廠方在處理時僅僅需要“出於人道主義考慮”;如果是因為工廠安排的打掃衛生任務意外失足墜樓,那在賠償問題上就會令工廠領導十分頭痛。

“屍檢報告只能確認死亡原因,給案件定性和偵查過程提供依據,並不能直接判定他殺、自殺和意外。”法醫大概已經無數次向他人解釋工作性質,所以剛開口就稍顯不耐煩,“案件性質的判定,必須結合其他同事的現場取證和走訪調查,有時甚至還需要做偵查實驗才能完成。”

“那……就辛苦各位公安同志了。”廠長停頓的間隙,小辦公桌一側的廠區領導不約而同地起立,隨著廠長的後半句話,向在場公安鞠頷首躬。

儘管廠區領導們唯一的出發點是基於賠償金額的考慮,但確定案件性質確實是公安的職責所在,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

“這個案子你負責,要摸清死者的主要人際關係、近期活動軌跡,以及一個合理的自殺理由”,我看不慣工廠領導急於撇清責任的做派,但還是極不情願地接下了這個任務。

“死者名叫劉念,45歲,已婚,碩士研究生學歷,曾經的辦公室主任,現為普通文員。”把劉念的工作履歷簡單記錄下來,一個排查方向就出來了——小城市少有的碩士研究生從辦公室主任被貶為普通工作人員的原因。

劉念的辦公室就在六樓,離墜樓發生地點只有幾步路的距離,與他同室的是一名大學應屆畢業生,尚處於實習階段。從廠區領導那裡瞭解到,劉念因為沉迷賭博,借了高利貸,近幾年頻繁有社會人員來單位催債,還發生了單位同事因為勸阻被打傷住院的事件,為了平息影響所以將劉念撤職。

會不會是因為深陷賭博,不堪經濟壓力而選擇跳樓自殺?我認為這是一條可能性很高的線索。

當我問到來催債的具體是哪些人時,廠區領導之前積極配合公安調查的態度忽然變得含糊不清,推說是一些社會上小混混,不清楚來歷。

“警官,不用調查這麼細的,你們只要定性他是自殺就行了,原因不重要。”監察科主任附在我耳邊小聲說道。原本好奇圍觀警察調查的職工也紛紛表示與劉念不熟,不瞭解劉念的社會關係。最後與劉念同在一個辦公室的應屆畢業生告訴我,前幾天又來過幾撥人,他們自報家門時提起過幾家公司的名字。

被提及的幾家公司皆是本地知名的小額投資擔保公司,案發時正值民間借貸行業的高光時期,利息至少三分起步,四分、五分是主流,借貸結果不上徵信,因此催款方式多以暴力催收為主。

將每家公司的負責人找來單位問話,卻被他們不約而同地告知劉念從來沒有在這家公司貸款過,更加不存在暴力催收的問題,翻查公司的賬目,明面上的都是些程序合理的借貸內容。

調查方向出了問題嗎?在領導辦公室彙報完廠區走訪一整天的收穫和困惑,領導笑我還是太年輕了:“三十六計裡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聽過吧?劉念墜樓死亡的消息,肯定很快就傳到了這些公司裡,他們第一時間考慮的當然不會是被催收人的死活,而是劉念欠下的債務怎麼收回。人死債不爛,如果承認劉念有欠款,劉念的墜樓就很有可能就會被廠區認定為‘迫於債務壓力自殺’,而非“意外”,劉念的家人就會因此拿不到廠裡的高額賠償,那麼下一步針對劉念家人的催收就無法進行,這些公司社會經驗足得很,早把這些問題算計在我們前面了。”稍作停頓,領導又補一句,“不過越是否認,越說明他們有問題。”

“那我下一步該怎麼做?”自己認準的調查方向,走著走著發現迎面而來的是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除了往牆面捶上一拳,不知還能做些什麼。

“跟死者家屬正面接觸一下,不要以調查墜樓案的名義,以查處非法借貸的名義。”領導在高牆的角落為我推開了一扇暗門。

劉念的辦公室物品和墜樓時所穿的衣物中沒有找到他的手機,這不符合現代社會特徵。在工廠通訊錄裡找到劉念的電話,打過去也是關機狀態。

“調取這個號碼近期的通訊記錄,聯繫劉念家人。”我默唸了一遍明天的工作內容。

第二天還沒等我走出單位,工廠那邊就打來電話,說劉念的家屬來了。

工廠門外,浩浩蕩蕩一百多人一字排開,將本就不寬敞的大門完全堵死,一名肩披粗麻喪衣的中年婦女癱坐在堵門隊伍正中,緊緊摟住同樣身著孝服的少年。幾位工廠領導蹲在婦女面前滔滔不絕地說著些什麼,婦女卻將視線撇開,不給任何回應。婦女身邊還有一名略長她幾歲的中年男子,沒穿工裝,不是工廠的人,卻也和工廠領導一起勸說婦女。

我和同事走上前,堵門隊伍看見穿警服的人來了,立刻把手中揉成一團的橫幅展開,白底黑字寫著“草管(橫幅上將‘菅’錯寫為‘管’)人命,還我丈夫”。我們向婦女出示證件,詢問她能否去公安局配合瞭解一些情況。婦女與堵門隊伍裡的一位紋身的年輕人耳語幾句,表示願意配合,但要帶年輕人一起去。

轄區派出所民警湊在我耳邊,告訴我這年輕人是個職業鬧事的,於是我以“只跟死者直系親屬接觸”為由拒絕了她,一直勸說婦女的中年男子聽後跨步上前,“我是死者的哥哥,我叫劉夏,我也想一起去。”

婦女名叫吳梅,44歲,與劉念結婚20年,育有一子,16歲,常住離市區最遠的縣城,乘車過來需要兩個多小時。坐在辦案中心詢問室的椅子上,吳梅顯得十分不適,不斷扭動身體變換坐姿,對肌膚觸碰到的一切都露出嫌棄的表情,讓她先把白色喪服脫下來也不肯配合,質問我們如此對待死者家屬是什麼意思。

“你好像很排斥來公安局?”

“我又沒違法,來這裡肯定不舒服。”

“只是向你瞭解一些情況。”

“我老公死在工廠,你找我瞭解什麼情況。”

吳梅的開場白充滿牴觸情緒,對劉念近期是否有特殊遭遇、是否有反常狀態、是否曾經參賭、是否有人逼債、手機在哪等問題一律表示否定或不清楚。

“劉念的死亡可能是意外,不在公安機關的受理範圍之內,這事只能你們家屬跟工廠自己溝通。公安要查的是別的事,聽劉念單位同事說,劉念在幾個小額貸款公司借了錢,據我們瞭解,這些公司都是非法的,劉念所欠的錢也是不受法律保護的,如果證據充足,這些公司是要被取締的。”我按照領導的要求改變策略,事實上這些公司涉嫌非法借貸的案子確實正在由經偵辦理。

“怎麼才算證據充足?”吳梅對這個消息表現出極大興趣。

“除了要證明公司沒有借貸的資質,暴力催收也是重要證據,如果你手機曾經收到這些人帶有威脅性質的短信,可以提供給我。”

“有有有,我還有錄音,但手機在家我沒帶來,一會兒我就回家去取,明天給你們送過來。”吳梅邊說邊遺憾的拍拍褲子兩側口袋,表示真的沒有帶手機,隨即又恢復憤恨的表情,“他們是用詐騙手段騙我老公貸款的,剛才我不敢說,怕他們報復我,請政府給我做主呀。”

“這些證據我們要導出來,作為證據使用,希望你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

當時單位新配置一臺手機採集儀,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將手機裡已經刪除的短信、通訊錄進行恢復後導出,威脅恐嚇短信轉交給經偵同事,這部分被刪除的信息才是我想獲取的。

讓吳梅先行離開後,我讓劉念的哥哥劉夏進入詢問室,二人在過道處擦肩而過時,吳梅想跟劉夏說些什麼,意識到我在旁邊,想說的話變成了一記瞪眼。

劉夏收起了在工廠門口時的剋制和理智,扶著詢問室的椅子慢慢坐下,屁股又順著椅面慢慢滑向前直到蹲下,在沒有窗戶的逼仄房間裡落寞的哭出聲音。

“我弟是跳樓自殺的。”平復情緒後的劉夏沒等我開口提問,就把我想知道的答案說了出來。

“你怎麼確定?”我需要證據。

“他跳樓前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當時在公司開會,沒有及時看到,等我看到信息時,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之後了。”劉夏從西裝口袋裡掏出手機,推到我面前。

劉夏、劉念自幼喪父喪母,兄弟二人相依為命長大。哥哥劉夏經營一家物流公司,收入不錯;弟弟劉念會讀書,碩士畢業後進入當時效益很好的紡織廠。人生本應該就此徹底擺脫苦難,但劉念被分配至機關後工作比較清閒,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從早期的打點小麻將,到後期的牛牛、搖寶、牌九、賭球等來者不拒。

五年前,劉夏一次性將劉念所有外債全部還清,共計129萬。劉念給哥哥寫下欠條,表示一定改過自新,儘快把錢還上。之後劉念確實不再與之前的賭友來往,按時上下班,很少外出。

劉夏並不知道,劉念沒隔多久就恢復了賭博,只不過從線下變為線上,在網絡中與更加不知底細的對手和莊家博弈,沒錢了就在小額貸款公司借貸,劉夏再次發現時,各項欠款又累積到一筆不小的數字。

“前幾天,劉念來找我借錢,我狠狠罵了他一次,還跟他說,以後不會再管他的事了。”劉夏對於這次責罵感到後悔,因為他再次抽泣起來。

短信很長,大約700多字,除了道歉,還明確闡述了自己利用工廠大掃除機會偽造意外墜樓的計劃,“一定要在我死後跟吳梅一起向工廠索取賠償,這輩子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其他的,來世還。”短信的最後,劉念向劉夏詩意告別,“大多數選擇自殺的人,反而會在臨死前祝福身邊親近的人好好活下去,所以祝哥幸福,念留。”20分鐘後,劉念墜樓身亡。

“吳梅一定也收到了這樣的短信,我看不慣她利用我弟的死來訛錢的做法,所以我想把她從工廠門口拉走。我和我弟從小吃百家飯長大,但從來沒有白吃過別人的飯,都是用幹活來換口飯吃。被賭博害死了,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不會去考慮有沒有賠償金,對我來說,‘我弟沒了’才是唯一重要的事,唯一讓我難過的事。”劉夏忽然抬起頭盯著我,“我和弟弟一直活的很有骨氣,所以希望他也能走的很有尊嚴。”

屍檢結果劉念四肢沒有應力性骨折,進一步提升劉念跳樓自殺的可能。

一般意外墜樓或被他人推下的情況,墜樓者出於本能都會在快要落地時用手或腳伸向地面要緩衝,進而產生四肢的應力性骨折,沒有這種現象說明墜樓者要麼墜樓時處於昏迷狀態,要麼就是求死心十分堅決。

第二天吳梅送來手機,採集後也在其中發現了已經被刪除的劉念墜樓前發來的短信。劉念使用的手機卻始終無法找到,但已經無法影響案件的定性。

工廠方面對這個結果感到十分滿意,將原先定好的兩萬元“人道主義”補償漲至三萬元,並宴請包括我在內的專案組成員吃飯。劉夏拒絕了工廠的“好意”,自己操辦弟弟的追悼會,我和同事因為辦理其他案件順路,去殯儀館表達了哀悼。

劉念的遺體靜靜躺在大廳中央,這大概是他自從沉迷賭博後最愜意的日子了。

這是我第一次作為主辦民警從頭到尾偵查一起死亡事件,跟我搭檔辦理這起案件的同事是剛剛加入警隊的新人,望著進進出出、磕頭進香的人群問我,“強哥,我原本以為有屍體案子辦起來肯定很刺激,好像也不是這樣哈?”

我回答:“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前輩告訴我,偵辦命案的過程是十分艱苦的,‘刑警要做替屍體開口說話的人’,這句話一度成為我的座右銘,催我奮進,但現在看來這句話也不一定適用於所有案件,比如劉念,他肯定沒想到我替他查出來的,並不是他想說出來的。”

見年輕的同事有些沮喪,我又補充一句:“不過他哥哥倒是給了我新的靈感,‘刑警要讓死者走的有尊嚴’,還原一切事實真相,就是讓死者走的有尊嚴。”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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