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旅行吧

在日本現當代詩人中,高橋睦郎是我至今翻譯的作品相對較多的一位。

我與高橋睦郎的友誼建立於2005年(當然在此之前斷斷續續涉獵過他不同題材的作品)——一起應邀去參加在新疆南疆舉辦的國際詩歌藝術節。當時,一同參加的還有日本當代著名超寫實主義畫家野田弘志。那場由幾十個國家的詩人和藝術家齊聚一堂陣容龐大的藝術節為他們倆留下深刻印象,不過從返回日本高橋發表的文章中不難發現,為他們留下更深印象的好像是遍遊南疆時維族人美麗親切的笑容,和挺拔在沙漠“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的胡楊林,以及燃燒在地平線盡頭那悲壯的落日。為了那場詩歌藝術節出版小冊子,我第一次翻譯了高橋睦郎的幾首詩——這也是高橋睦郎的詩得以被中國讀者認知和接受的契機。自此之後,我也開始有計劃地系統閱讀並著手翻譯高橋不同時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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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繼續沉默的旅行:高橋睦郎詩選》

在日本當代詩壇,高橋睦郎可能是唯一被公認的文學全才,在現代詩、俳句、短歌、小說、隨筆、批評甚至古典劇本“能”的創作領域都頗有建樹。毫無疑問,高橋睦郎首先是作為現代詩人被廣泛認知的,其實,他對文學的萌發始於少年時代,中學生時開始給當時公開發行的《每日中學生新聞》投稿,不僅發表現代詩歌,也發表俳句、短歌和散文,從這一點不難發現高橋一開始就是各種文學體裁的齊頭並進者。

22歲即將從國立福岡教育大學國語系畢業時,罹患肺結核休學在療養院,自費出版處女詩集《米諾託,我的公牛》(私家限定版1959年)。36歲出版第一本俳句集《舊句帖》(湯川書房1973年),這本俳句集由當時影響巨大號稱日本歌壇(短歌)“前衛短歌三雄”(另外兩位是寺山修司、岡井隆)的歌人之一和評論家塚本邦雄寫序,不少文獻資料都記載了這本俳句集出版後的反響,有意思的是這三位都以寫作的多面手著稱。之後高橋的文學生涯除了經歷了為期不短的空白期之外,他的寫作一直是多管齊下,至今已出版36本詩集、10本俳句集、30本隨筆和評論集,另外還有幾部短歌集、小說集和繪本等。高橋在當代詩人中獲獎頗多,包括現代詩的現代詩人獎、評論集的鯰川信夫獎、俳句的蛇笏獎,甚至中篇小說《看不見的畫》1985年還入圍過第93屆芥川獎。

高橋在33歲出版的自傳體小說《十二的遠景》中,曾提及在他的幼年時代,母親撇下年幼的姐姐和他,跟情人私奔——在天津的日本租界生活過多年這一事實。當然,僅從這一點遑論高橋與中國古典文學的關係難免過於牽強附會。大學畢業後,高橋睦郎通過努力自學能自由自在地徜徉在中國古詩中,並與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李賀越過語言的障礙遠隔時空對話,在日本當代詩人中確實很難找到第二位。在此,如果說對中國古詩造詣頗深的高橋與中國古代詩人的淵源系前世所為也許就不那麼誇張了。這一點也是他與其他戰後詩人區別開來的重要依據,單憑此,當下的日本詩人中幾乎無人能與他平起平坐。

出生三個月父親和大姐在兩天內相繼去世的高橋睦郎度過了悲慘的童年,居無定所,顛簸流離被寄養在不同的親戚家。貧困、飢餓、孤獨、缺乏愛的呵護與溫暖。據他的自傳記載,在上小學之前,從天津返回日本的母親因無法忍受食不果腹、痛苦無助的生活,曾絕望地尋短,把年幼的二姐和他和關在房間服用安眠藥尋求一起自殺,碰巧被前來串門的舅舅和舅母及時營救才得以倖存。記憶中這種特殊的生命經歷為他的作品塗上了永不褪色的灰暗色調。或許自幼失去父親和缺乏父愛的緣故,高橋的作品中充滿了更多對男性和男性世界的想象與渴望,這種文本和詩人姿態在日本當代詩人中頗富有傳奇色彩。這一因素又增添了他在日本詩人中獨一無二的存在感。

高橋睦郎的詩歌語言越過日語與生俱來的曖昧性,乾脆直接、率真和正直,直言無忌地直抵詩意的核心和詩歌的本質。在他的詩歌中,無論把什麼作為書寫對象,都帶有強烈的“反世界和批評性”。剖腹自殺之前曾與高橋交往六年之久的作家三島由紀夫,在高橋睦郎第三本詩集《沉睡、侵犯與墜落》的跋文中,深深為高橋的第二本詩集《薔薇樹,偽戀人們》“著迷”,並稱“它衝擊我長久以來所思考的思想血肉”。

三島不愧為大才槃槃,他對高橋的評價獨到、犀利、準確、一語道破。三島還在跋文中寫道:“詩人如蝕刻法讓‘表面’精緻地腐蝕,詩人在此熱衷的是讓這一‘表面’深深陷入存在的內部。這既是詩人所創造的‘靈魂’,亦是他的精神性”。三島的概括涵蓋和預言了他自殺前後高橋的詩歌寫作:“高橋的詩歌世界中毫無曖昧,毫無出於興趣的,毫無情緒化,甚至毫無抽象性。一切都是用無比正確的肉感描線而構成,語言如干果般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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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曾不止一次聽國內詩人和研究現代詩的學者說,高橋的詩與以往讀到的日本現代詩人有很大不同。我非常清楚他們所說的“不同”的內涵。簡單概括,就是高橋的詩歌基調或曰詩魂具有與眾不同的厚重與深遠,這種厚重感與他作品中的一貫“灰暗”密不可分,“灰暗”也許是最能全面概括高橋詩歌色彩或詩歌本質的一個詞語。他的詩歌中,無論長詩還是短詩,常常出現富有物語性敘述的作品,這些帶有物語哲學思考的作品大都是以歷史和想象為舞臺,融入神話傳說,貫通古今東西,再用其獨有的表現方式展開敘述。

從某種意義上講,高橋先生是以個人的努力緩解了現代與古典之間的關係,尤其是他一直堅持的俳句和短歌寫作,這種創作行動緩和了日本現代詩與古典傳統詩歌斷絕血緣的“隔閡”和對峙的“緊張關係”。他的詩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進行了有意義的嘗試,為現代詩新的寫作方法和新的詩歌秩序提供了可能。他的整體詩風穩健、機智、厚重,並帶有一定的悲劇意識。以上這些都是他在戰後日本現代詩中獨樹一幟的最大理由。

高橋睦郎詩歌的“厚重與深沉”既是他本能的發露,也是他生命的底色。這一點或許跟中國詩人的“嗜好”較為接近吧。我對“厚重與深沉”有兩層解釋:一是置身於特殊的人文和自然環境,生命承受生活之重,身心受到極度壓制,無處釋放因而進抵抗、挑戰、顛覆和訴求,詩人有意或無意流露出悲情,也許會無意識渴求“厚重和深沉”承擔起這種寄託。另一層解釋則是“厚重和深沉”來自身為創作者的詩人及其作品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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