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自風流,王羲之離真名士還差一截

一提起王右軍,就會聯想到他的《蘭亭序》。《蘭亭序》堪稱三絕:書法之絕毋庸贅言,文章也無愧名文,好書法和好文章所記名士們的蘭亭雅集也算得上一絕。《蘭亭序》說:“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也許是《蘭亭序》的背景效應,後人總把這位書聖也當成陶淵明那樣超然物外的真名士。誠如《文章志》所說,王羲之也確有“高爽有風氣,不類常流”的一面,這有坦腹東床為證。說的是,太尉郗鑑想與琅琊王氏聯姻,派門生到王家相婿。門生回報:“王家各位少爺都不賴。只有一個人在東床坦腹大嚼,好像沒有相親事一樣。”郗鑑說:“正是此人是佳婿。”一問,知是羲之,便把女兒嫁給了他。

是真名士自风流,王羲之离真名士还差一截

《蘭亭序》

然而,小事有時最能暴露人的弱點。當有人把《蘭亭序》比做潘岳的《金谷詩序》,把他比為石崇時,羲之聽說“甚有欣色”。石崇之比,不倫不類,逸少竟會沾沾自喜,這與《蘭亭序》所展現的超脫相去甚遠,表明他內心深處實際上是好較短長的。

王右軍確有其為人的另一面。他的妻子郗氏出身名門,也是一個得理不讓人的角色。但比起謝家來,郗氏未免就差點兒。六朝高門,向來王謝並稱。到王羲之出道時,琅琊王氏因王導去世而過了巔峰期,謝家卻因謝安兄弟的登臺而如日中天。因而羲之對謝、郗兩家的態度也不免厚此薄彼。郗夫人看在眼裡,對弟弟郗愔和郗曇說:“王家見謝安、謝萬來,恨不得傾箱倒櫃,找出好東西來款待。看到你們來,態度平常得很。你們以後就不必上門了。”二郗也都有令名,郗愔官至司空,郗曇則做到中郎將,決非平庸之輩。對謝、郗兩家的厚薄,反映出王羲之未免有點兒勢利眼。

這類小心眼的事,還不止一次。據《世說新語·規箴》記載,王羲之與王敬仁、許玄度友善。二人死後,羲之對他倆的議論變得有點忌刻,有個叫孔巖的人對他說:“你過去與他倆交往有情誼,人死以後,反而沒有慎終之好。這是一般人所不取的。”羲之當場就慚愧無語。

王羲之是一個講實際的人。有一次,他與謝安共登冶城,謝安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羲之對他說:“當今八方多事,應該人人努力自效。而虛談礙事,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安不以為然,反問:“秦任商鞅,二世而亡,難道也是清言惹的禍嗎?”與謝安相比,看來王羲之還缺少真名士應有的那種超脫與率真。但他對有這種真精神的人,倒是由衷歆羨的。據《世說新語·棲逸》載,阮裕隱居在會稽剡山,志存隱遁,蕭然無事,內心卻十分充實。有人以這事來問,羲之說:“此人說得上榮辱不驚了。即便揚雄所讚歎的沉冥,也不見得能與他相比。”因為仰慕這種名士風度和精神,王羲之也試圖效法,但總有點形似神不似。令他在這個問題上出乖露醜的,就是他與王述的杯葛。

是真名士自风流,王羲之离真名士还差一截

王羲之

王述,字懷祖,出身於太原王氏,雖然比不上琅琊王氏,好歹也是士族子弟,後來封為藍田侯。有記載說他“清貴簡正”,少年時就被人推重,與王羲之齊名。但羲之一向瞧他不起。王述是個急性子,有一次吃煮雞蛋,用筷子去夾,屢夾不起,就勃然大怒,拿起雞蛋朝地上摔。雞蛋在地上骨碌碌轉個不停,他就離席用木屐齒去踩它,沒能踩到,揀起雞蛋就往嘴裡塞,連殼嚼碎後就吐了出來。王羲之聽說這事,笑著說:“即便是他父親王安期那樣有名德的人,倘有這樣性格,也一無可取,更何況王述呢?”輕蔑之情溢於言表。不過,王述身負重任以後,卻能控制自己忭急的個性,“每以柔克為用”。有一次,謝安之兄謝奕當面罵得他狗血淋頭,他面壁而立,一語不答。謝奕罵罵咧咧了半天才走,他卻復坐如初。時評都稱他有肚量。王羲之與王述的關係不洽,而清議後來對王述的讚譽,反而超過了羲之,這更引起羲之內心的不平衡。

王述在會稽內史任上喪母,居留在郡內守喪。王羲之繼任其內史,按照禮節應該前往弔唁。據《晉書·王羲之傳》說,“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詣”。王述在丁憂的三年期間,以為羲之還會來造訪他的,每次聽到會稽內史出行的角聲,就灑掃庭除而準備羲之來訪,但總是空等一場,羲之竟一次也沒有光顧過他家。《王羲之傳》說王述因而“深以為恨”,似乎是他太在乎羲之的來訪,才有了過結。這是史傳在為羲之掩飾過錯。

據《世說新語·仇隙》記載:

藍田(即王述)於會稽丁艱,停山陰治喪。右軍代為郡,屢言出吊,連日不果。後詣門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於是彼此嫌隙大構。

如此說來,二王結怨,錯在右軍。《晉書·王述傳》說王述“少孤,事母以孝聞”,是個大孝子。如今,相依為命的老母親死了,你一再傳語說要去弔唁,卻遲遲不去,害得別人空等。最後去雖去了,喪家接到通報後,擺出一臉哭喪的模樣等你到靈堂祭弔,以盡賓主之禮,你卻大門不進,揚長而去,讓主人下不了臺階。不要說王述這個孝子,無論誰都難以無動於衷的。更何況王羲之本人十分在意禮尚往來,這有《王右軍集》裡上百首《雜帖》可以印證。由此看來,《晉書·王羲之傳》說王述在丁憂期間還一直等王羲之來訪,顯然有悖常理。誰都不會在受辱以後還殷殷期盼對手來訪的,王述只可能是在羲之傳語以後、登門以前的這幾天裡乾等他來。二王構怨,完全起因於羲之的無禮。而事後為了掩飾這一無禮,羲之編派出一種說法來減輕內心的不安,即王述是因對自己以後不再往訪才引起怨望的,這種說法後來竟被採入《晉書·王羲之傳》。

雙方恩怨如此,事情卻未完結。接任會稽內史以後,王羲之以揶揄的口吻對朋友說過:“王懷祖終喪應當去做尚書,到老就可以做到僕射。如果再來做會稽內史,那就懵懂了。”不料王述丁憂期滿,朝廷卻提拔他出任揚州刺史,會稽內史反而成了他的下屬。赴任前夕,王述“周行郡界”,該拜訪的一個也沒拉下,就是不上羲之的門,臨行,一別而去。雖說有點憋氣,但所作所為並未像羲之那樣出格。

這下王羲之受不了了,但卻未能忘情名位。他一聽到王述的任命,就派會稽參軍入朝去活動,要求將會稽由郡升格為越州。這是又一次出格的舉動:為使自己免受王述的領導,竟要朝廷特地變動行政區劃的建制和級別。打個比方,就像現在的紹興市長貿然要求國務院把紹興市升格為省那樣可笑。即便他的堂伯王導還在世做宰相,也絕對不會考慮這一荒唐要求的。他派出的那個參軍辦事能力也差勁,有記載說該人“受意失旨”,或許把羲之的隱情都和盤托出了。總之,這事使王右軍“大為時賢所笑”。

王羲之內心深覺慚愧和感嘆,回家對兒子們說:“我不比懷祖差,但職位和待遇卻相去懸殊,也許是你們不及坦之的緣故吧!”坦之是王述的兒子,據說他弱冠就“有重名”。不過,逸少的兒子中,除凝之才情較遜,徽之和獻之實在也不比坦之差到那兒去。尤其是獻之,後來的知名度還遠在坦之之上。羲之數落兒子的那番話,實際上還是內心失態的外在流露。比起陶淵明《責子》詩中所說的“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的曠達來,他離六朝名士的真精神確實還未達一間。

是真名士自风流,王羲之离真名士还差一截

陶淵明

據《世說新語·仇隙》記載,王述到任以後,密令部屬找出會稽郡各種所謂“不法”的事情,說王羲之“先有隙令,自為其宜”,也就是指控他先頒佈有機可乘的規定,再自行其是胡作非為。《晉書·王羲之傳》則說,王述檢查會稽郡的工作,“辨其刑政”,使逸少“疲於簡對”,大概是以疲勞戰術忙得他連寫工作彙報都來不及。無論何說為是,王述似乎也有點公報私怨之嫌。王羲之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便託病辭職。但王氏是名門,自己又是名士,儘管辭職,朝廷還會來請他出山的。那時,倘若他再出仕,勢必會貽笑士林;倘若再以健康原因拒絕,也會被人說成是矯情。思來想去,宦海風濤已與自己無緣。永和十一年(355年)三月初九日那天,他一個人跑到父母墓前,擺好了供品,磕好了響頭,發下了不再苟進的誓言。這篇百來字的《誓墓文》收在《晉書·王羲之傳》裡,文章並不賴,簡潔明快,感情激越,令人千載之下也能想見其誓墓時的憤激和決絕。辭官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進無忠孝之節,退違推賢之義”,擔心“死亡無日,憂及宗祀”,因而“寤寐永嘆,若墜深谷,止足之分,定之於今”。似乎只是身體力行老子所說“知止不辱,知足不殆”的古訓,而完全無關乎其他。誓發得相當重,也確是指日為誓,信誓旦旦:

自今之後,敢渝此心, 貪冒苟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誠,有如皦日!

既然發了重誓,朝廷也不便相強。王羲之辭職以後,再也未入官場,忠實履行了《誓墓文》裡的信誓。他對自己辭官遁世的選擇似乎很慶幸,與友人一再談起。他給謝萬的信裡說:“古之辭世者,或被髮陽狂,或汙身穢跡,可謂艱矣。今僕坐而獲逸,遂其宿心,其為慶幸,豈非天賜!違天不祥!”他還勸一位朋友:“吾為逸民之懷久矣。足下何以方復及此?”王羲之有六個兒子一個女兒,內外孫有十六人。在家,他植桑栽果,率諸子,抱稚孫,遊憩其間,有好吃的果子,摘下來與子孫分食,有滋有味地品嚐著天倫之樂。他寄情于山水之間,也熱衷於藥石之道,為了這兩大愛好,他遍歷東南諸郡,往往不遠千里,窮名山,泛滄海,感嘆道:“我終將快樂而死!”

王右軍是否“快樂而死”呢?人們有理由懷疑:在他一再嘮叨的話題背後,是否隱含著另一種情結?據《世說新語·仇隙》說,羲之“稱疾去郡,以憤慨致終”。他是昇平五年(361年)去世的,離誓墓辭官時隔六年。也就是說,在這六年間,他表面上縱情山水,而內心至死都沒有把自己與王述的那段芥蒂恩怨放下。明朝張溥評論此事說:“逸少與藍田牴牾,愧嘆謝病,猶逐翰音而未睹登天者也”,也是惋惜他想學名士的超脫而沒有學到真精神。王羲之寫過“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的詩句,但在與王述的關係上,他不但未能“忘求”,反而一再“爭先”。他的《蘭亭詩》早就說過:“有心未能悟,適足纏利害”,但自己最後還是“未能悟”,纏夾進一場無謂的是非,貽笑於時賢,見譏於後人。難怪近人錢基博一針見血地指出:“羲之身在軒冕,哀樂未忘;不如陶潛之胸次浩然,亭亭物表也。”比起陶淵明,王羲之還差那麼一截。

是真名士自风流,王羲之离真名士还差一截

文中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

是真名士自风流,王羲之离真名士还差一截

主編丨汪玉琪

總監丨馮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