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的FBI特工,工資還交不起女兒學費

退役的FBI特工,工資還交不起女兒學費

我們在休斯頓轉機時,特雷諾先生給我的老師發了短信。同行的學生有十二人,我是唯一一個、一落地美國就收到homestay(寄宿)家庭問候的孩子。

2010年冬季,我的高中挑選出十名高一學生,送到美國不同的高中進行交換學習。我去的學校是一所教會女子私立高中,位於田納西州孟菲斯市,據說在全美女校中能夠排入前三。

從休斯頓到孟菲斯只需要飛行一個半小時,這個時間正好夠特雷諾和他的小女兒從他們的農場開車到孟菲斯機場。

當我們這群中國學生從到達港走出來時,特雷諾先生告訴我,他當時一眼就認出了我,知道我會成為他家的小孩。

特雷諾家的女兒是亞裔,我一開始誤認為她是被特雷諾收養的。後來才知道,特雷諾太太是韓國人,而他們的女兒更多地繼承了亞洲血統。

特雷諾先生告訴我,他年輕時在海軍陸戰隊服役,駐紮在朝鮮和韓國附近的軍事基地。有時候部隊放假,大兵們就會到隔壁的南韓度假。在那裡,他認識了一名女孩,並與之相愛。等他服役結束後,他問女孩願不願意跟他去美國,她答應了。後來,女孩成了特雷諾太太。

“我叫艾莎,是Asia(亞洲)的諧音。”艾莎走過來抱了抱我,然後遞給我一包百奇餅乾,“飛機餐很難吃吧?餓不餓?今晚想吃什麼?我們去亞超吧。”

特雷諾一家顯然不希望我初來就吃我不習慣的美國晚餐,他們提上我的行李,驅車帶我去孟菲斯最大的一家亞洲超市,讓我隨意挑選。

我大概是同行的孩子中最幸福的一個,因為我每天都可以吃到米飯。而其他孩子則要餓著等全部家庭成員坐齊在餐桌前,才可以食用並不好吃的美國家庭晚餐。

同時,他們還需要精準地拿起正確大小的刀叉、儘量不發出聲音地吃完他們的晚飯——典型的美國南部白人中產階級的生活姿態。

特雷諾家沒有這些規矩,只要你餓了就可以去廚房找吃的,或者讓特雷諾太太幫你做,甚至可以端著飯碗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吃,或者一邊看電視一邊吃。

和我一起來田納西的中國同學Sabrina說,這是因為特雷諾一家很窮。

“美國的窮人就是這樣沒規矩。你看特雷諾先生的牙都不整齊,我猜他都沒錢去牙醫診所。”

在這所私立女校的學生家庭,特雷諾一家的確不算有錢。不像其他孩子的上班族父親,特雷諾先生是一名農夫。

從亞洲超市出來,開了四十多分鐘車,我們才抵達特雷諾家的農場。農場很大,幾乎佔了一座山頭,但農場裡卻沒有太多作物或者牲畜。

因為特雷諾只有一家三口,他們忙不過來這麼多農活。在這之前,我從沒去過農場,一望無垠的土地和屋外的湖泊讓我感到這與北京的大都會生活的不同。


退役的FBI特工,工資還交不起女兒學費

作者圖 | 特雷諾家農場一角

“你家肯定很有錢吧。這樣的地產,在中國只有超級有錢的人才能擁有。” 我問艾莎。

艾莎卻告訴我,她家只能算中產階級。後來我才知道,艾莎家的條件恐怕連中產階級都達不到。

她買不起新車,只能開特雷諾先生開了十年的一款舊福特;她買不起昂貴的藝術課課本和畫具,所以選修了生物課;她從不參加學校的田野調查和修學旅行,因為無法負擔去紐約或者華盛頓的機票;她媽媽有抑鬱症,卻只能吃會讓人變胖的低價荷爾蒙藥物。

這所教會女校每週一都有chapel禱告(教堂禱告),學生代表要在臺上發言。那些白人女孩,日復一日炫耀著:“我有一個有錢的老爸,一個健康漂亮的老媽,優秀的兄弟姐妹和一條大狗,我之所以這麼幸福,這都要感謝上帝。”而臺下的艾莎,每次都報以白眼。

我記得2010年,高中女生間最流行UGG的雪地靴和COACH的托特包。這兩樣東西幾乎是我們這群北京孩子,以及那所私立女校的標配,但艾莎卻沒有。

我安慰她:“UGG不就是Uggly的縮寫嗎?醜醜的鞋也沒什麼必要花錢買。”

艾莎只是笑笑,不過有時她也會感嘆:“如果我家也有一個露天泳池就好了。”

“你已經有一個湖了。” 我說。

如果不考慮錢的話,特雷諾一家的生活其實是很舒適愜意的。

他們早上五點起床做農活,下午一兩點就可以結束工作,然後特雷諾先生和太太會坐在湖邊喝喝啤酒,釣釣湖裡幾乎不存在的魚。

週末他們會去教堂。在這個教堂密度比沃爾瑪大的南部城鎮,去教堂幾乎是最廉價和最愉快的社交方式。

有時候我和艾莎也會被丟到教堂,和住在附近的青少年一起度過一整天。美國的教堂和歐洲那些旅遊景點的教堂不同,這裡更像是一個社區活動中心,有小型室內健身房、遊戲室、母嬰室……老人、小孩、婦女經常會光顧,牧師和藹可親,甚至會陪我們打紅警,給孩子們叫多米諾披薩。

我們有時會在教堂裡玩捉迷藏,雖然很多孩子已經十六七歲,但躲在禱告長椅後面時,緊張感依舊還有。這種簡單而樸素的快樂,讓我這個從小以補習班為伴的孩子感到難以置信。

我清楚記得那天晚上特雷諾先生開車接我們回家,我坐在他的老皮卡車後座上偷偷地掉眼淚:為什麼在北京,已經沒有孩子玩捉迷藏了呢?

農場的收入,並不能填平特雷諾一家的開支。因為艾莎上的這所私立學校,費用實在是太昂貴。因此,有時候,特雷諾先生得去接一些“私活”。

從海軍陸戰隊退役後,特雷諾完成了匡蒂科21周的課程,成為一名FBI特工。二十幾年的FBI生涯中,他曾保護過華盛頓的重要政府官員、田納西州的候選州長等。由於之前的軍旅經歷,他一直是FBI同輩中的佼佼者。直到三年前,他因傷退休。

“美國夢是個騙局,”特雷諾經常跟我和艾莎抱怨,“我們為這個國家負傷,可國家給了我們什麼呢?退伍軍人的撫卹金低得可憐,FBI聽著好像很棒,實際上工資還養不活一個小小的三口之家。”

似乎全世界都是一樣的,中國退伍軍人的工資也不高,他們的就業也一直是個難題。

特雷諾接的那些“私活”,我和艾莎從來不知道具體內容。艾莎跟我說:“爸爸只是幫一些大公司給員工查崗,就像私人偵探一樣。有的員工向公司請假,說他們生病了,爸爸得幫這家公司去查查,這個人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在家休息。”

“那普通的私人偵探,不就可以做嗎?為什麼非要你爸爸去做這件事呢?”

艾莎想了想,然後回答:“可能那些公司不是普通的公司,那些員工也不是普通的員工吧。”

我開始胡思亂想。我曾經瞥到特雷諾夫婦的臥室,他們床頭的牆壁上掛滿了槍。也曾看到特雷諾先生推開過廚房後面的一扇小門,我以為小門後只是個小壁櫥,但實際上那是特雷諾先生的“辦公室”。

或許,特雷諾感受到我對他的“私活”有濃厚興趣,有一天他突然提議下帶我和艾莎去幹私活。他週一給出這個提議,週二就遞給了我一把春田點三零獵槍。

“孟菲斯可不是什麼太平的城市,”特雷諾說,“這兒的黑人太多,他們喜歡搶劫白人,你雖然是亞裔,但我也希望你能學會自保。”

顯然,特雷諾的話中是有種族歧視的陰影的,事實上,整個孟菲斯都對美國非裔抱持著偏見。

我在美國曆史課本中讀到,這裡曾是南北戰爭的一片重要戰場,而特雷諾祖傳下來的這片農場,曾經就擁有過十幾名黑奴,我在後山的墓地裡看到過他們簡陋的墓碑。

不僅是這裡的成年人,在孩子們之間,種族歧視仍舊是個嚴肅的問題——高級的私立中學(比如艾莎的學校)更願意接收白人和亞洲人。這裡幾乎沒有非裔學生,即使有,在學校食堂,也沒有人會和他們坐在一桌。這些與其他人不同膚色的孩子,只能自己扎堆湊在一起。

我接過特雷諾手裡的那把獵槍,他告訴我,這是一把使用春田0.30-06子彈的獵槍,用來獵殺大型動物,比如麋鹿或者黑熊。

“用它殺人是不人道的,”特雷諾說,“但你是個小女孩,如果你不幸遇到危險,我希望你能夠將對方一擊斃命,而不是開槍後對方還能爬起來追殺你。所以,你要學會使用點三零。”

特雷諾將一排啤酒罐擺在一個閒置的農用工具架上,他教我如何看瞄準鏡,如何調整呼吸,如何感受風向,如何控制扣下扳機的食指不要發抖,如何適應槍托的後坐力。

子彈發射出去了。啤酒罐聞聲炸裂,雪白的泡沫噴濺出來,遠處山谷的鳥雀鳴叫著驚飛。

“你很專注。”特雷諾評價我,“如果你不是素食主義者,我肯定帶你去打獵了。”

特雷諾檢查著工具架上碎開啤酒罐,將一個被射中的罐子拿到我身前。

“你看,子彈從正面打進去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窟窿,”他將罐子翻到背面,“而背面卻已經炸開了花。”

我愣愣地端著手裡的獵槍。

“這就是為什麼春田可以放倒大型動物。小小的子彈,卻可以把一頭黑熊的腹腔炸碎。”特雷諾向我伸出了手,將我從椅子裡拽起來:“走吧,咱們今天去山背面的小溪邊燒烤。我要教你騎四輪機車。”


退役的FBI特工,工資還交不起女兒學費

作者圖 | 2011年早春,第一次騎四輪機車

四輪機車,是一種有著四個巨大輪子的山地越野摩托。幾年後我曾經在甘肅的沙漠裡租到過這種車,能爬沙坡,也可以下陡峭的苔原地貌。

這種車不好上手,就像難以馴服的野馬,你永遠踩不對它的檔。然而你一旦熟練了,即使穿越茂密樹林,它也會在胯下靈敏地為你不斷地避開橫斜的枝椏。

到達山的背面,已經是黃昏了。特雷諾夫婦將烤架從四輪機車上卸下來。山的背面有一條能沒過大腿的淺溪,在黃昏刺眼的陽光下,清澈見底。

這是密西西比河的支流,是美國中南部地區瀕危的水域,它從明尼蘇達州發源,沖刷與灌溉著無數農莊與麥田,最終匯入墨西哥灣。

特雷諾帶著艾莎涉過這條小溪,到對面的樹林去打獵。他給我留下那把春田點三零,告訴我這附近有野獸,我要替他保護好他的妻子。

我和特雷諾太太支起帆布椅,太陽一點一點斜墜下去。篝火漸漸成為這片地區最明亮的顏色。遠處的山谷傳來田納西豺狼的鳴叫。

特雷諾太太將紫蘇葉和生菜葉從小冰箱裡取出來,開始烹飪今日的晚餐。即使來到美國已經有二十幾年了,她仍舊最喜歡韓式燒烤。她的廚藝也的確很好,她會自己醃製韓國泡菜,脆而入味。桃農從喬治亞開卡車去密蘇里,路過他們的農場,總會用桃子和她換幾缸泡菜。

“喬治亞生產美國最好的桃子,又大又甜,鮮嫩多汁。”

忽然,不遠處的草叢傳來動靜,我和特雷諾太太警惕地望過去。草叢不斷動著,似乎一隻田納西豺狼即將從裡面蹦出來,我衝向了放在帆布椅上的春田點三零。

然而,當我從瞄準鏡裡喘著氣看向那隻豺狼時,才發現,那只是一隻又幹又瘦、皮包骨頭、不比貴賓犬大太多的土豺狗罷了。

特雷諾太太笑起來。她說:“如果發生危險,原來你也是會拿槍的啊!”

特雷諾太太將烤架上一塊還沒熟的肉丟給了那隻豺狗。它長得和《獅子王》裡的豺狗幾乎一模一樣,醜陋的斑點、烏突突的皮毛,看起來如此可憐。它不怕人類,見到特雷諾太太丟給它的肉,它便像狗一樣吃起嗟來之食。

天色完全暗下去後,特雷諾先生和艾莎涉水回來。他們一無所獲。特雷諾先生將此歸咎為那條新修的公路,他認為是高速公路上的車輛嚇跑了這裡的動物。

“美國的交通又多了一條好路,可我家山上卻打不到獵物。”

夜幕降臨,獵戶座的參宿四星冉冉升起,隨後是赤道線上方的天狼星,它們與小犬座的南河三星共同組成了冬季最容易觀測的“大三角”星圖。

緊接著,天空中所有星星都亮了起來,從地平線的四面八方包裹著這片土地,我們如同置身在一隻晶瑩剔透的雪花球中。河面的水波映襯著星光,將手放入寒冷的水中,彷彿抓握了整片銀河。

我們在河畔紮起帳篷,枕著豺狼的啼叫入眠,聞著晨露甦醒。薄霧漂浮在河谷間,淡粉色朝陽在霧氣中隱隱現現,寒枝雀靜,如同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

週末很快到來,特雷諾先生認為我和艾莎已經為他的任務準備好了。他讓我們穿上女童子軍制服(美國最大的女孩團體),脖子上圍紅色領巾。特雷諾太太給我們烤了一些餅乾。我們帶著餅乾驅車前往孟菲斯城的市中心。

美國很多城鎮與中國不同,市中心往往是城市最危險、居民素質最低的地方。特別是週末,城裡上班的白領們都回到郊區的別墅中休假時,整個街道空蕩蕩的,彷彿一座死城。

特雷諾先生執行任務的地方在一處貧民區。這裡的房子都很低矮,大部分用簡易板材搭建,很多建築外都立著“私人地產,非請勿入”的警告。在美國,未經許可擅闖私人領地非常危險,有些屋主甚至會開槍打死入侵者

我和艾莎的任務是偽裝成賣餅乾的女童子軍,敲響其中一戶人家的門,看看裡面有沒有人。

“去吧,不要害怕。”特雷諾先生說,“如果有人,就賣給他們餅乾。”然後他從包裡掏出照相機,那是為了拍下證據。

艾莎看起來已經駕輕就熟,她拉著我下車,向那戶人家走去。我們在門外就聽到裡面有人了,艾莎敲敲門,喊道:“為亞裔女童子軍募集捐款!”

裡面瞬間就安靜了。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拉丁裔年輕男孩打開門。他的相貌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我清楚記得,他脖子上紋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我結結巴巴地試圖將餅乾遞上去,那個男孩和艾莎開著玩笑,說他沒見過這麼大年紀的女童子軍,然後他掏出五美金(幾乎都是硬幣,我記得很清楚),買了我們的餅乾。

我腦子一片空白地跟著艾莎回到車裡,特雷諾先生一邊將相機收進包裡,一邊誇讚我們做得不錯。雖然我都不知道我和艾莎做了什麼。

開車回家的路上,特雷諾先生帶我們去吃溫蒂汽車餐廳吃漢堡。他獎勵了我們大杯的香草冰霜,那是溫蒂漢堡的特色飲料。

田納西的冬天一點都不冷,我們捧著冰霜,看著車窗外倒退的風景、車燈前一閃而過的小鹿,那些荒草、禿枝、森林衰頹的氣息與霜晶。

孟菲斯在乾涸,就像一年比一年乾涸的密西西比河。曾經的山野不斷被工廠侵佔,過去的農田被水泥夯實,變成了聯邦快遞的停機坪。

這座城市只剩下沉重的種族鬥爭史,和遊客日漸減少的藍調音樂博物館。每一個人都想逃離這裡,就像幾年後,人們逃離曾經輝煌的汽車之城底特律,也就像今天東北人拼命逃離曾經引以為傲的傳統重工業基地。

工業的濃煙吞沒山路上的鄉村音樂,小酒館裡不再有熱鬧的社交的喧囂,墨西哥來的壟斷集團和國際黑幫,正在對這個城市進行最後的蠶食與瓜分。在孟菲斯,我看到了死亡與枯萎。


退役的FBI特工,工資還交不起女兒學費

作者圖 | 2011年早春,孟菲斯Stax靈魂音樂博物館

艾莎告訴我她在學中文,想有一天離開這裡,去紐約、首爾、北京,她不希望自己的世界侷限在這裡,因為這裡已經什麼也不剩下了。

華萊士寫過一首詩,叫《田納西的罈子》。他把一隻罈子放在山頂,田納西的荒野就有了秩序,有了遵循,萬物彷彿都向著那隻灰色的普通的罈子而生,人造物支配了自然的規則。

五年後的夏天,我去洛杉磯唸書。我短暫地經停孟菲斯,再次拜訪了特雷諾一家。

夏日的農場樹木蔥鬱,獨角仙褪掉了完整的外殼。炎熱的美國南部城市讓人卸去了文明世界的西裝與皮鞋。

我在湖裡游泳,特雷諾太太取出了五年前的那個燒烤架,仍舊用紫蘇葉和泡菜為我們烹飪燒烤。她的抑鬱症已經好了,不再吃藥,她的身材恢復了年輕時的苗條與輕盈。

艾莎拎著一根水管,踩著雨靴站在新修建的豬圈裡,沖刷著小豬崽身上的汙泥。

湖岸邊,特雷諾先生打開了一罐啤酒,他突然說:“孩子,你還記得我們那天去執行的任務嗎?給你們開門的那個拉丁小男孩,其實是MS-13(美國一個跨國黑幫組織,其成員會在身體上的醒目區域紋上紋身)的成員。”

我想起自己顫顫巍巍地把餅乾遞給那個拉丁裔男孩,第一眼看到他脖子上紋著密密麻麻的字跡。

我又一次聽到田納西豺狼的呼喚。

作者王一,製片人

留學在異國他鄉,當什麼都抓不住的時候,我們便和自己說至少還有愛情。最後,愛情也成了一種幻覺。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微信公眾號後臺回覆關鍵詞【留學】,自提取文章《我們不曾相愛過》。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真實故事計劃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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