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大糖情結


  那次,我從廣東回家,年邁的母親在電話裡再三囑咐,路過縣城的時候一定要帶幾斤大糖回去。她說,人老了口味也翻舊了,什麼東西呷了都冒得滋味,就是惦念著能再嚐嚐大糖的味道。母親最後還感嘆道,如今的糖果多得五花八門,又貴得嚇死人,可總冒得過去的大糖味兒純正。你講怪不?偏偏鄉下就冒得大糖賣。

  我記著母親的話,車到祁東縣城時,我特意下了長途客車,將行李放一朋友家寄了,還拉上朋友陪我去逛街尋買大糖。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結果轉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才在紅旗水庫下的一家小店裡尋找到。

  說起大糖來,如今的青少年有點陌生。可對於我們這些上世紀六、七年代生人來說,卻是記憶深刻。

  其實,大糖就是蔗糖,就是甘蔗榨成水再熬後冷卻而形成的塊糖。它外表暗紅,內裡泛黃,一指厚三指寬四五寸長,硬綁綁的一塊。模樣雖醜,然而在那各種物資極端匱乏的年代,它卻是我們孩童時期最嘴饞的零食。

  我見過一次熬大糖的過程。大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還不到十歲。那時我們大隊各院子都栽了一些青皮甘蔗。這種甘蔗如今已不多見了,它與現在常見的那種紅皮甘蔗最大的不同,就是皮薄質松節長,所以水份特多不是很甜。那時我們家鄉還冒得紅皮甘蔗,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才有人種,不榨糖而專門賣給別人啃的。

  那是一個晚上,我跟在父母的屁股後面,送甘蔗去魚鱗山。那時大隊辦了一個經濟場,經濟場在茅屋院子壠坑的魚鱗山上建了一個榨糖作坊,專門給各個院子榨甘蔗熬大糖。每個院子都扯了鬮排了隊,輪流著來。這天晚上輪到了我們院子,生產隊長代聰哥便安排全隊的男女勞力送甘蔗。

  柴油發動機突突地轟響,一架螺紋齒輪的榨蔗機軋軋地吞噬著成排的甘蔗,然後吐出被榨得扁扁的蔗渣和田壠口子流水一樣的蔗水。旁邊一字排開打了幾口大土磚灶,灶上架了大鐵鍋,鍋底用大柴燒了很旺的火,將鍋裡的蔗水燒得翻泡地滾。有專人拿一根木棍在鍋裡使勁地攪,那蔗水漸攪漸濃,直至濃得能粘在木棍上,慢慢地往下垂成絲。在雪亮的煤汽燈下,那蔗糖絲金黃剔透,嬌嫩可愛。這時蔗糖可以出鍋了,大人們用大水瓢舀起,倒在竹皮編織的淺盤裡,待冷卻後再用刀劃成一塊一塊,收糖時,大人們賞了幾塊邊角碎料給我們這些小把戲,我們呷得臉上手上一塌糊塗,覺得變大人真好,想呷一個就做一個,恨不得自己回家睡一覺,二天早上就長成大人,也好榨甘蔗熬大糖,以後就可以天天呷大糖了。

  當然,那只是我們孩童時代一個甜蜜的夢而已。現實卻還差著十萬八千里。第二天早上,我們院子裡用籮筐挑了幾擔大糖回來,全院子按人頭每人分了半斤,其餘的存在生產隊的保管室,逢墟日時代聰哥安排兩人挑到集上去賣。

  家裡分了三斤半大糖,母親一拿回家就當寶貝似的藏了起來。我曉得肯定是藏在木樓上。那裡有一個大罈子,裡面裝了半壇石灰,上頭墊了幾層報紙,平時家裡好呷的東西就全藏在那寶貝罈子裡。什麼薯粑、泡谷、米花、花生、瓜子呀,一包一包的在裡面碼得整整齊齊。我曾帶著弟弟上去偷過幾回,還招了母親的好幾次打罵。母親咬著牙罵:鬼崽崽呀,那是留著今年過年過節的,還要行人家陪老師傅,就這點東西,你也敢偷呷,看我不打斷你的手和腳!於是,捉住我的小屁股,扒開開襠褲衩,狠狠幾巴掌,哇!哇!我大聲地哭,小聲地喊:下次不敢了呀!下次不敢了呀!害得疼長孫的奶奶幾次跟母親絆嘴。奶奶講:自己的崽別打了好不好?母親講:別打了別打了,就你慣起的!我奶奶不依了,大聲回擊:我慣起的,那就當是我呷了,要打你就來打我吧!這樣吵了幾次後,母親讓父親用木板釘了一扇門,安在樓門口上,再掛了一把長銅鎖,徹底斷了我們幾兄弟偷呷的慾望。

  就這樣,我們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再偷到零食呷了。這次分了大糖又勾出了我嘴巴里的饞蟲,總在暗中尋找著機會。那天,我跟母親從集上回來,母親走得熱了就脫下衣服讓我拿著,無意中我觸到了口袋裡半支鉛筆長的東西。我心跳加快,啊,銅鎖匙!於是我就留了心,回到家後,我將衣服丟在我的床上,然後放下蚊帳遮起來。母親忙著出生產隊的工,也忘記了衣服的事。待母親扛著鋤頭走了,我掏出銅鎖匙顫抖著捅開了樓門口的長銅鎖,頂開那塊木板門,就直撲石灰罈子。哇,那包大糖果真在裡面!我不敢弄亂那些碼得整整齊齊的包裹,怕母親一看就曉得有人動過。我探進小手,從包裹間的縫隙裡下去,在那包大糖的底下慢慢地摳爛了包裹紙,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大糖,想了想,又一分為二掰作二半,仔細地比了比,狠心地將那半塊略大的放進自己衣袋,將那半塊略小的又塞回包裹裡去。然後頂著一頭汗水下了樓,把銅鎖匙重又放在母親衣袋,再把衣服拿到母親床上。我咬了一小塊大糖含在嘴巴里,其餘的用紙包起塞進奶奶的箱子裡藏著。我含著那一小塊的大糖,嘴巴里生出許多的津水,也不敢一口嚥下,生怕那大糖一下就沒得了。就這樣,一個下午我的嘴巴里都是甜津津的,晚上飯也不敢呷,讓那大糖的甜一直甜到了睡夢裡。

  這次大糖被偷呷,後來母親肯定是發現了的。但幸運的是,母親不但沒打我,甚至都沒有審問我一聲。這事一直在我幼小的心裡是個謎。

  不過現在想來,謎底還是有的。就在那次榨大糖後不久,我們大隊一個小孩死了,死因就是因為那些大糖。那個小孩也跟我一樣偷呷了家裡的大糖,而且平時偷呷零食比我還要兇得多。這次不但偷光了自家的,居然還偷光了鄰居家的大糖。他母親一氣之下就將他拖到水塘裡去捂。其實這樣懲罰他也不是一二次了,偏偏這次卻出了大事,在水裡一捂就捂死了。現在想來,也許就是因為這,才免了對我的一次嚴厲的懲罰吧。

  說到人對食物的食慾,其實在那樣一個物資十分匱乏的年代,不外乎我們小孩,就連大人們也是十分嘴饞的。在我們鄉下就曾流傳過一個呷大糖的笑話。講的是隔壁院子裡的一位堂伯,一次他與人去集上給生產隊賣大糖,結果被工商抓住了。工商講要沒收,這位堂伯冒法子奈何,便講了一句:你們實在要沒收就沒收吧,但讓我呷一點總行得吧?工商心想,大糖不比其他東西,呷多了發熱塞心,你能呷得了多少?於是隨口答道:隨你呷吧。堂伯領了“聖旨”,就真的呷了起來。呷了幾塊,已是渾身發熱,但他想,反正不花錢,不呷白不呷。於是繼續呷。其實當時籮筐裡的大糖已經賣得差不多了,但總還有五六斤的樣子。堂伯賭氣一呷,竟然全呷光了。嚇得那些個工商張開的嘴巴都合不攏,睜大的眼珠都眯不上了,趕緊溜而跑之。堂伯往回趕時,肚裡既撐又燒,幾乎是走幾步就伏在田邊灌水,好不容易到了家裡,一頭倒在床上便起不來了。瞧他肚子滾圓,虛汗直冒的樣子,嚇得老婆孩子哭成一團。後來大隊赤腳醫生給他來打針灌藥弄了幾天,才總算消除了他的危症。赤腳醫生講:幸好他人年輕,體質好,平時食量也大,要不然這往後幾十年的東西就要一轉呷完了。

  後來,不知怎麼了,我們大隊不栽甘蔗,自然也就沒得大糖可榨了。這樣大糖就更成了稀有金貴的東西。一年當中,公社給各家各戶發一二斤大糖票,要大糖的就拿錢和票去買。那時大糖可真成了寶貝,來客了,要大糖紅開水,走親戚了,要大糖給年長者做禮物,生崽女坐月子了,要大糖給產婦忌口咽飯。所以,開銷大糖多的人家,就拿一些布票、肉票和洋油(煤油)票去跟人家換。那時,我家幾兄弟讀書,洋油點燈總是不夠用,就老是拿大糖票,還有布票、糧票、肉票等其他一些五花八門的票去換人家的洋油票,這樣大糖就幾乎在我家絕了跡。

  啊,如此這般的大糖喲,怎不勾起我的記憶,怎不令母親懷念不已!

本文被《南雁》一書收錄

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紅紅的大糖,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