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別山軼事(4)開花的野竹——《碼字生涯錄》

大別山軼事(4)開花的野竹——《碼字生涯錄》

在大別山區當駐村工作隊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大隊婦聯主任孫玉竹。第一次打交道,是她給我送“寫字檯”。

我和黎部長下榻的“牛棚”有竹箔搭起的兩個單人床,可是卻沒有“寫字檯”。我是幹什麼的?工作隊默認的“秘書”啊,要給工作隊寫材料。另外,我還要幹私活,寫點兒詩歌散文小說之類的東東。

送“寫字檯”那天,孫玉竹是從她家戴坪那邊下來的。戴坪地勢高,我站在“牛棚”前,遠遠地就看到戴坪那邊的山路上移動著一個大花蘑菇,近了,近了,望得清那是一個人頂著圓桌。桌面兒是當地巧木匠的拙手藝,漆抹得像一塊兒花貓皮。

頂桌的人腦袋鑽在桌子下面,看不清臉,卻只見一條花褲嫋嫋娜娜地抖著。邁著小碎步的腳,猶如戲臺上的花旦走圓場一樣,扭得極是好看。

“花蘑菇”到我們面前,脆亮亮地喊了一聲,“黎部長,楊同志——”。桌子一放下,卻是一張白蓮藕一般水淨的臉。身條又細又小,難為她居然扛起了那麼大的桌子。

那是山裡人堂屋裡常擺的白條桌,一家人圍坐著吃飯,媳婦打袼褙,伢們兒做作業……都用這白條桌。大隊婦聯主任把家裡用的桌子搬來讓我用,真讓我過意不去。工作隊進村後與大隊幹部開過幾次聯席會議,都沒有見過這位大隊婦聯主任。她在公社參加什麼學習培訓,然後又在外地參觀交流了一陣子,顯然是全公社數得著的基層婦女幹部。

我很真心地為這張“寫字檯”謝過了這位大隊婦聯主任,黎部長卻打趣說,小孫,你把飯桌都搬來了,是成心怕我們去你家吃飯吧?

孫玉竹笑,去吃呀,去吃呀,說話算話哦。黎部長和楊同志去吃飯,我就把公爹家那張“大漆”桌搬來用。

孫玉竹離開後,我說了句,這個大隊婦聯主任,一看就能幹得很哩。黎部長說,能幹,能幹,聽說最能燒飯。上面來人,大隊幹部開會,都去她那兒起夥。

不久,我們就有了去孫玉竹家“起夥”的機會。

忘了是個什麼議題的會,忘不了的是孫玉竹家的屋。屋,其實也就是村裡常見的石屋罷了,新一點兒大一點兒院牆高一點兒院門的漆亮一點兒,不同的是獨門獨院離村子遠了一點兒。我和黎部長去的時候,院門大開著,還沒過去我就高聲嚷嚷,有狗子沒?叫住狗子哦——

山村家家養狗護院兒,而我,最怕的就是狗子撲咬腳後跟。

我一嚷嚷,把孫玉竹嚷出來了,頭上搭著花毛巾腰上圍著花圍裙,笑吟吟地迎著,莫怕莫怕,我家沒狗子。

走進堂屋,一眼就看到了那張“大漆”飯桌,烏黑烏黑的,亮得象女人頭髮上抹了刨花油。村民把“大漆”又叫做土漆,與尋常的洋漆迥然不同,“大漆”厚實如瓷,用它製做“漆器”,乃是一項國寶級的傳統工藝。

面對熱情的孫玉竹,我歉然地說,這就是你從公爹那兒扛來的桌子吧?害你受累。孫玉竹連連搖手,累麼事?婆家就在村邊上,不遠不遠,

工作隊與大隊幹部合開的聯席會沒扯多久,大隊長屁股就坐不住了。

野豬肉煨爛了沒?別讓黎部長中午把牙哏掉了,大隊長吧唧著嘴。

大隊支書來到柴火灶前,屁股一撅,就從火灰裡拽出煨肉的瓦罐,連連抽著鼻子說,香,好香。

民兵營長齜著板牙得意地笑,好大的野豬公,我打得好。

孫玉竹說,你打得好,還要人家臘得好。

幾個男人會意地笑,是哩是哩,玉竹手香,臘出來得肉才香。

孫玉竹有模有樣地派活了。黑子,你還燎灶。大隊長就馴順地蹲在灶臺前,用一雙又大又黑的手“叭叭啦啦”地折斷松毛柴,往灶膛裡撂。

大牙,你還是剝蔥剝蒜。

民兵營長得令,不但剝蔥剝蒜,還捲起袖子洗菜。

算盤,你擺筷子擺碗。

大隊會計於是忙手忙腳地把筷子碗盤擺上桌,就象撥拉算盤珠子一樣,弄出一陣響。

……

孫玉竹把幾個男人調派得團團轉,忽然聽到門外自行車鈴鐺響。孫玉竹把腦袋伸出來往外看,然後如同喊婦女下地幹活一般扯直了嗓子嚷嚷,秦部長呀,稀客稀客!八里外聞到野豬肉香,你真趕巧了——

說是碰上的,車把上卻掛著一尾鮮魚,正是席上缺少的一道菜。

聽到是公社武裝部秦部長來,黎部長起身去迎。這位武裝部長細皮嫩肉,文弱沉靜,沒有半點兒武裝之氣,倒象個粉筆沫染出來的拘拘謹謹的小學教員。秦部長的打工位置就在灶臺邊,他給孫玉竹當下手,遞遞拿拿,端端倒倒,忙得不亦樂乎。

孫玉竹真是能幹,不一會兒就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菜。最吸引我的,是桌子正中的鐵燉缽,也就是海碗那麼大吧,卻比海碗淺得多。鐵燉缽被下面的小炭爐烤著,湯湯水水地沸起來,咕咕嘟嘟地噴冒著熱氣。燉缽裡鋪墊的是千張、粉條、白菜,上面層層疊疊地碼著一層野豬肉片。

那是臘過的野豬肉,瘦肉殷紅,肥膘晶瑩。這裡已是大別山的深處,群峰疊聳,林木茂密。狼、貉、豹之類的野獸眾多。剛駐村的時候,看到對面的山峰忽然間萬木擺搖,馬尾松的枝條猶如波浪似的此伏彼起,情景頗為詭異。村民告訴我,這是大群大群的野豬在穿山奔走。人們都說老虎為王,其實老虎對威風八面的野豬也是懼怕幾分的。

吃著小燉缽裡的野豬肉,喝著溫熱的自釀米餾,眾人的話題也就扯到了野豬身上。民兵營長說,村尾老戴頭家的母豬被山上下來的野豬公上了,生下一窩豬娃子,個個槽子嘴,模樣全都象野豬。

孫玉竹怪怪地笑,老戴頭家的豬圈牆高得很哩,野豬公進不去。

公社武裝部秦部長說,人會翻牆頭,野豬公就不會麼?

黎部長逗樂,八成是你下山了吧?讓豬婆生下八面威風的娃子來。

男人們都嘻嘻哈哈地端起酒碗與秦部長碰,嘴裡嚷嚷著,秦部長威風,秦部長威風……

槽子嘴,八面威風,翻進豬圈,上了母豬……這情景太獨特太野道了!

大別山軼事(4)開花的野竹——《碼字生涯錄》

同樣獨特的大別山景還有白果樹。滿灣子的雌白果樹,只因為獨獨的一棵雄白果樹的存在,才得以年年掛果,歲歲不空。我曾經站在那棵粗獷魁偉的雄白果樹下,仰視它那葳蕤奔放的枝葉,只覺滿耳作響,猶聞它那颯颯的雄風。

山道上的劁豬漢子也是一道獨特的大別山景。小褂敞著,露出山崖般的胸脯子,自行車把上掛著暗紅的長纓子,猶如流雲一般自在輕狂地顛舞。

大別山給我留下的這些印象,使我日後得以創作發表了一部中篇小說《白果》。小說的主角取名“老杆”,是一個走村串戶,專門劁掉別人家公豬卵蛋的漢子。老杆的身旁跟著給母豬配種用的山豬公,這傢伙足有兩張犁長,個頭齊腰高,脊背上的毛猶如竹箭一般扎聳著,長嘴裡的兩排尖牙如同耖田用的耙齒。那模樣,絕非家圈裡的夯貨可比。村民們傳說,這山豬公是野豬的種。那年大雪天,山神們闖了老杆家的豬圈,於是就把這一方山威留了下來。

小說當然要寫到白果樹的,就在那棵雄風颯颯的公樹下,老杆睡了村裡最漂亮的姑娘白果。白果後來為老杆生下了兒子谷茬。

谷茬長大,喜歡上了老油棰家的女兒荸薺。而老油棰的老婆,是老杆經常睡的。

谷茬發現荸薺迷上了爹爹老杆。谷茬夜晚跟蹤而去,誤被老油棰為老杆備下的獸套吊死。

老油棰醉酒,在荸薺身上尋求報復。

他老婆得知後,將他淹進了大油鍋裡。

白果終於洞悉了一切。

白果不動聲色地拿起劁豬刀,閹掉了山豬公。

當老杆與其行房時,白果又閹掉了老杆。

從此,老杆和他的山豬公都塌了腰。那年春,塘口的公銀杏樹枯了。

那一方的雌銀杏樹們再也不掛果,各家的豬們又都漸漸成了家圈裡尋常的夯貨。

這不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小說。它具有濃厚的象徵主義的色彩,它表述的是生活之外的另一種真實。

那天在大隊婦聯主任孫玉竹家吃完飯出來,黎部長對我講了一番話。這番話猶如一個蠱,事情往後發展,果然產生了一個悲劇故事。於是,我寫出了另一部小說,《開花的野竹》。

大別山軼事(4)開花的野竹——《碼字生涯錄》

(作者楊東明,國家一級作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河南省作家協會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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