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啞詩箋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詞

詩云:《擬李玉溪無題》窺鏡無鸞迷,分釵小燕低;崔徽曾入畫,弄玉未為妻。

香霧三更近,花枝二月齊;含情無限思,蜿晚綺窗西。

卻說趙雲客走到書房中去,把屏風從上至下,細細看個不了,說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驟然發此靈異。又書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來,為何從無此夢,一到書房中睡了,就生出這等奇夢?”把兩隻手在屏風上,摸來摸去,誰知天大的緣法,一摸就著手了。那屏風雖則是個寶貝,卻也年歲久遠,這接縫裡邊有些不堅固。始初藏在靜處,只當得玩器一般,如今被雲客摩弄一番,頭上便露些細縫。雲客將他一拍,只見屏風上邊一塊水晶地,便落下來。雲客呀然一笑說:“原來是不堅固的,被我弄壞了!”把空處一張,那曉得裡面隱著一幅白綾細絹,便把指尖挑將出來,仔細看他絹上,好一首舊詩。一個紅圖書不知什麼意思,且將這詩句唸了一遍:

濃香嬌豔等閒看,折得名花倚畫欄;無限心情莫惆悵,琵琶新調自盤桓。

又將這絹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才悟出他的根由。那是當時楊太真娘娘,放在宮中時,自隨文帝到唐開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風也曾壞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這幅詩絹,嵌在其中,當個記號。怎見得?只看印子上面的字,卻是“玉環私印”四個字,印得分明。趙雲客是博古的人,曉得玉環是楊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時常愛彈琵琶,便知道這個緣故。也把自已的名字,印子印一個在後面,恰好兩個印子,紅又紅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風是個寶貝,不知那首詩自唐至元,有五百餘年,也是一件古玩了。雲客自負有才,見別樣珍寶,偏不喜歡。見了這首詩,又是古物,甚加愛惜。即把他來佩在身邊。卻將水晶仍舊嵌好,就在屏風面前,朝了這些雕刻的美人,點起香來,罰個誓願,說道:“我趙青心是個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著天下絕色佳人,不論艱難險阻,便可結一個生死相同了。只是有三件事,不願從得。第一來,不要婦人搽一縷粉,點一毫胭脂,裝一絲假髮,做個假髻美人先入宮之計;二來不要有才無貌,有貌無才,應了婦人無才便是德之言;三來不要六禮三端,迎門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這三件事,他為什麼不從?只為世上塗脂抹粉的盡多,像個鬼使夜叉一般,見了人,便把這些假東西一一裝在頭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痴人,便道他裝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塗脂之紅是呆紅,金珠圍繞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惱,那討得好處來?真正絕色佳人,就荊釵裙布,蓬頭亂髮,自有一種韻態嫣然。西子捧心,豈是妝嬌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賤相。趙雲客是聰明人,所以頭一樁,便絕這項。

從來傾國傾城,必定能詩能畫,若只有貌無才,出辭吐氣,自然粗淺。道學家只道婦人識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間識字的少,走漏的到多,這又是什麼緣故?所以才貌兼全,方為至寶。但是迎門嫁娶一節,禮法所重,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自古皆然。不知趙雲客想著甚的,頓然改了念頭,把周公之禮,高高擱起,怎曉得這正是聰明人,識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說合,十對夫妻定要配差九對。但凡做媒人的只圖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諧老之計,信口說來。某家門當戶對,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兒女之債,便聽信那媒人了。有時麻子配了光面,有時矮婦配了長人。最可笑的,不是壯,定是瘦,穿幾件新衣服,媒婆簇擁,也要□娜起來。後來做一年半載親,一件不曉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再不能夠十分和合。男要嫌女,女要嫌男。雲客思量此話,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禮文,單身匹馬,往各處尋花覓草。倘然遇一個十分稱意的,只把一點真情為聘,就好結個恩愛同心了。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趙員外因兒子長成,欲要與他攀親,知道兒子劣頭劣腦,又因是個鍾愛之子,不好輕易央媒,說合親事。那一日,見是雲客走到面前,說道:“你在書房讀什麼書?我見你漸漸長大,要與你娶一房媳婦。這也是姻緣大事,自然有個配合的。只是你終身之計,還該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個不是趨炎附勢的?我看這些少年朋友,略略識幾個字,各處拜門生、結文社。遇著考試,進場後有了靠託,說道頭名,定然是我榜上真個應驗起來,也是有趣的事。況你新進學宮,文才本領不如於人,何不出去與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結交一番,待到大比開科,圖個出身高第,也與祖宗爭些體面。”雲客笑道:“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來,若要他意氣相投,千百中難得一個。”說便是這樣說,畢竟平日間有些小朋友。只是雲客才高意邁,又兼得了屏風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圖功名的意少。

適值正遇春時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處,畫船簫鼓,那一日沒有?當日蘇東坡有詩二句,說得好: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稡雨亦奇。

據他說起來,這西湖卻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問舍爭名奪利的,不曾領略山水之妙,錯過了多少光陰?其餘那個不曉得?雲客忽然想起來,那西湖上美人聚會之所,何不位幾個朋友,備一隻好舡也到此處看看。若得遇著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會娶他。當下告過父親,只說要到西湖上結個文會,員外就聽依了。酒米銀錢,一色齊備。又託一個老成家人,叫做趙義看管。那時雲客往外邊約兩個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個姓錢名通,號神甫,一個就是雲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榮。那兩個朋友,通是錢塘縣有名的財主,因雲客也是個富貴家公子,所以這兩個時常往來。

彼時雲客一同下船,琴棋書畫、紙墨筆硯、圖書印匣等項,俱帶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頭,有等衙門裡人,或是清客,出去遊玩,必定帶笙簫弦管,或是雙陸紙牌。斯文人出門,只帶些琴棋書畫為遊戲之事。只見雲客同兩位下了船,船內鋪設得齊齊整整。又擺上一桌果酒,與二位吃到半酣,雲客說道:“我們三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緻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詩。”怎麼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著西湖許多大、許多闊、許多景緻,但是有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內。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發舒出來,這便叫做想西湖。

雲客倚馬高才,一揮而就,卻是專說自已的心情。詩云:

十年夢境盡繁華,月姊星娥隔絳紗;翠羽牆東鄰宋宅,鬱金堂北是盧家。

馬嘶暗逐多情草,燕剪低隨解語花;今日溫思湖上望,莫教只只是天涯。

錢金兩人,於做詩一道,原不十分講求,因見雲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腸,湊成幾句,雖非風流俊雅之言,卻也到有些意思。

錢詩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湖上題詩無日無;俗客最能通者也,書生到處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靜裡憂貧是僕伕;勉強斯文還自笑,不如高臥並提壺。

金詩云:

九儒十丐盡趨時,也逐西湖學做詩;笑我浪吟羞北阮,諸君何苦效東施。

平生意氣惟耽醉,今日相逢且自痴;子榮苦吟六句,說道:“如今做不出了。還記得少時念的古詩二句,就把他續成一律,裝個名士體面。”

富貴不淫貧賤樂,人生到此是男兒。

雲客見他兩人俱已完詩,讚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覺小弟綺靡之句,未免飛卿柔豔。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說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細談。”錢神甫道:“趙大兄,莫非指望考試,要鑽個頭名麼?前日總管平江路浙西道錢兵尊觀風,小弟偶然求鄉里一封書,就考個第二,小弟忙送他一副套禮,便認起同宗來。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餘金,也求他囑託一句,這是極便的門路。”金子榮道:“何消如此費力?只求本縣李老師做頭,寫封公書,也就有用了。”雲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掛心。平日思想起來要做人家,小弟這樣也夠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節,自有個大數,便遲了幾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輩在少年場中,風流事業等不得到老的。”神甫笑道:“願來未曾有尊夫人,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頗有娶妾之意,被拙荊得知,面也抓碎了,房裡的粉匣肥皂都打出來。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說得那樣心話。”三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樣風光。看官慢慢的吃茶,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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