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江上綠島
我的啟蒙老師李晟凱已經長眠地下三十六年了，但我還是常常想起他，他也常常走進我的夢裡。
五十年前，我剛滿八歲。上學的第一天，我就被一個同學從背後推倒在地，頓時鼻子被摔破，血流不止，額頭也摔傷了，疼痛不已。我哭著爬起來朝後張望，那個惡作劇的同學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時，一個年輕的老師跑到我面前，親切地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學校廚房，舀來一瓢水，用手慢慢澆在我的後頸部，止住了鼻血。然後，他又揹著我到大隊合作醫療室，請醫生給我處理了額頭上的傷口。
這個老師就是李晟凱。
那天下午，我們一年級新生都踮著腳在教室裡張望，等著班主任的到來。上課鈴響了，一個留著側分頭的老師大踏步走進教室，我一看，高興得蹦了起來。來人正是上午救助過我的老師。
從此，李老師帶我們的班主任，教語文，一直到我小學畢業。
他朗讀課文時喜歡搖頭晃腦。我也形成了朗讀時搖頭晃腦的習慣，直到我在23歲那年成為人師，仍然保持著這個習慣。
他總是把語文課講得津津有味，我總會聽得入迷，有時候竟連下課鈴聲都沒聽見。
他課餘時間喜歡捧著一本書，在學校附近的一棵苦楝樹下閱讀，似乎感覺不到書以外的世界。我想，書裡一定有很多好東西，我也要買書看。
於是，放學後就拼命地扯草，曬乾後賣到公社搬運站，那裡的許多騾馬需要枯草做飼料。我用賣草換來的錢，買來許多連環畫書，反反覆覆地看，直到書翻爛了也捨不得丟。
記得讀三年級的時候，李老師向我推薦了一本連環畫書。書名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的保爾成為我一生崇拜的偶像。
他批改作業嚴謹認真，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他輔導作業耐心細緻，從來沒有聽他說過“真笨！”“為什麼你還聽不懂？”
他工作之餘喜歡寫一些好人好事，大隊廣播室幾乎每天都要播誦他寫的稿子。我想，我一定要像他一樣，把作文寫好，爭取在大隊廣播室播誦。於是，我認真聽作文課，認真寫作文。李老師改過我寫的作文，總是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在班上念。
那些年，中國還沒有改革開放，農民都在生產隊裡集體幹活，生活很苦。我家九口人，只有父親和母親兩個勞力，一年忙上頭不僅分不到一分錢，反而超支欠集體的。
為了節約，父親規定全家每天只能吃兩頓飯，並且每頓飯只允許孩子們吃兩碗，多添一碗就要捱揍。所謂的飯，實際上就是菜團，只有幾顆米摻在裡面，基本上是剁碎的蘿蔔或蘿蔔菜。
沒有吃晚飯的我，肚子餓得咕咕叫，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看見許許多多像秤星一樣的影子飛來飛去，接著就是天旋地轉，好像坐摩天輪一樣。
有一天上語文課，李老師點我起來回答問題，我急忙起身。可是剛抓牢桌子站著就又坐了下來。原來，當我站起來時，覺得整個教室都在轉動，因為害怕摔倒就不由自主地坐下了。
李老師走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會兒，說：“你面黃肌瘦，嚴重缺乏營養啊。”
下課後，李老師走出了教室。不一會兒，他端著一杯水，拿著一個餅子，急匆匆回到了教室。他走到我的桌前，拍拍趴在桌上不敢輕舉妄動的我說：“這個給你，把它吃了。”邊說邊把餅子和水塞給我。
那天晚上，李老師到我家裡進行了家訪。他了解我家的情況後，很是同情。對我父親說：“孩子正在長身體，得吃飽啊！”
從那以後，李老師每天早晨在食堂裡打的早點，總是要給我留一個饅頭。老師們每星期打一次牙祭（吃豬肉），他總是不忘給我留幾片蒸肉，課餘時間喊我去吃。這樣的關愛一直持續到小學畢業那天。
李老師平時十分溫和，幾乎沒見過他發過脾氣。可是有一次，他對我和幾個小夥伴暴跳如雷，恨不得把我們一個二個都吃掉。
記得那天中午天氣炎熱，幾個男同學約定吃過午飯後到車湖游泳。這個行為可是冒犯了天規的，因為李老師每天都在叮囑同學們不能無組織地去游泳。但是鬼使神差，我還是加入了私自游泳的隊伍。
我們在車湖邊的柳樹下脫成光腚，把衣服掛在柳樹枝丫上，就“咚咚咚”地跳到水裡狗泡澡去了。正遊得歡，狗娃子說：“不好了，書記來了！”
只見大隊王書記跑到柳樹下，二話不說，就把我們的衣服全部收在一起，抱著。他朝我們喊道：“快起來！快起來！膽子不小啊！啊！”
我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驚呆了，全都楞在水裡，一動不動。
“到底起不起來？不起來，我喊公安局的許特派員來抓你們！”王書記又喊道。
許特派員就是前幾天在大隊部拿著手槍捆壞人的公安人員，我們都知道他的厲害。聽王書記這麼一說，我們只好乖乖上岸。
王書記並沒有把衣服還給我們。而是像體育老師整隊一樣說：“都站好，站成一隊。立正！稍息！立正！向前看！齊步走！”
於是，他在前面抱著我們的衣服，喊著“一二一”的口令，帶領我們七八個光腚，步伐整齊地走進了學校。
學校操場頓時炸鍋了，有一個看戲不怕臺高的調皮男生大喊：“xxx打條胯了，快來看條胯浪子！條胯隊遊行了！”女同學則像燕子一樣飛進了教室不敢出來。
李老師聞聲跑出來，迅速接過王書記手上的衣服，讓我們快點穿上。接著，笑容滿面地感謝王書記，稱讚他管得好。送走了王書記，李老師立刻把我們幾個同學帶到辦公室。
“都給我站正！像什麼話！誰叫你們擅自去游泳的？水火無情，人命關天。牛腳坑裡都能淹死人啊！”李老師第一次發火了，沒想到他瘦小的身體裡竟能發出這樣的巨吼。他脖子上的青筋全爆了出來，很粗很粗；他眼睛瞪得園園的，好像要吃人的獅子一樣；他渾身氣得發抖，叉著腰來回走動。好恐怖！
我嚇得大氣不敢出。
“我中午放學時最後一句說的什麼？”李老師厲聲問道。
我說：“不要私自去游泳。”
“你們是怎麼保證的？”他又追問。
我們都低頭不語。
李老師說：“做人要講誠信，你們答應了的，不去私自游泳，就要說到做到。不僅是游泳這一件事要講信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事情、對任何人都要講信用。”接著，他給我們講了一個不聽話的孩子私自去游泳被淹死的真人真事。
這件事後，我們班上再也沒有人去私自游泳了。
一晃小學畢業了。我告別了李老師和母校，到別的大隊讀了兩年初中，又到公社的高中去讀了兩年高中。畢業那年正好趕上恢復高考制度，我有幸參加了高考。可是，由於初中和高中階段整天寫大批判文章和到校辦農場搞勞動，沒有學習數理化和英語等基礎知識，上了考場，只有雙手摸白紙，兩眼望青天。
最終，我名落深山了。
1977年底，我回自己所在的大隊二生產隊當了農民。隊長把我安排在專門耕田整田的耕作組裡，跟著年紀大的農民學犁地。耕作組長性格怪異，自以為官大，態度十分橫蠻，一點事不順眼就大發雷霆，吹鬍子瞪眼睛。他還故意給我分配笨重的老式木犁和不聽使喚的四牯牛使用，為難我。
我感到這輩子徹底完了。沒辦法，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正當我在人生的旅途上感到迷惘時，命運之神卻眷顧了我。
有一次，我在邊湖小學附近的楊家湖犁完地，趕著四牯牛，扛著木犁往家裡趕。
突然，一個好幾年不曾聽見、十分熟悉、格外親切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裡：“子發，你在耕田啊！”
我循聲望去，看見了分別四年有餘的李老師。我驚喜地叫道：“李老師，您怎麼在這裡？”
只見他拎著兩大捆書，笑著朝我很吃力地走過來，放下書，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已調到邊湖小學幾年了。我打聽到你高考落榜了，就想找到你，鼓勵你自學成材。你看，我給你買了高中各年級課本、輔導教材、複習資料和高考模擬試題集，原來打算把書直接送到你家裡去的，恰巧我發現你在這裡耕田，就把書給你送來了。你年紀還輕，抓緊學習，爭取參加成人高考吧。”
我望著老師期待的眼神，堅定地點了點頭。
回到家裡，我打開書，一看書後的定價，這些書總共八十多元，相當於李老師三個月的工資啊！
從那以後，我白天扶著犁尾巴，晚上就啃起書本來。當時還沒有通電，我就點著煤油燈照明，鼻子燻得黑黑的。近三年時間，我沒有一絲怠慢。1980年，我再次參加了高考。我的功夫沒有白費，我沒有辜負李老師的希望。那年暑假，我終於等來了令人羨慕的入學通知書。
我第一時間去向李老師報了喜。他高興得像小孩子似的，甚至哼起了“翻身農奴把歌唱”······
在師範二年級的寒假，我專門去拜訪了一次李老師。當時，他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常常胃疼，眼睛不再是那樣虎虎有神，身體明顯消瘦，像是得了一場大病。
臨別時，我要李老師千萬注意身體，有病應該及時就醫。
我們相約暑假再見。
回到學校後，我時常惦記李老師的身體狀況，曾給他寫過幾封信，可是始終沒有接到回信。我以為他工作太忙沒時間回信，就再也沒打攪他了。
暑假終於等來了。我回到家，急忙丟下行李，騎著自行車，帶著李老師喜歡吃的臍橙，飛奔到邊湖小學李老師的宿舍。
我敲了一會門，沒有回應。我想，來得真不是時候，李老師不在家。
這時，旁邊宿舍的門開了，走出一箇中年男老師。他聲音低沉地說：“李老師走了！”
原來，早在我與李老師分別不久，他就因患胃癌匆匆離開了人世。
“李老師！說好的，暑期見的。您失約了啊！我是來告訴您的，我分配了工作，和你一樣將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啊，您就等不及了嗎？您就這樣與您的學生不辭而別嗎？”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熱淚刷地流淌下來。
李老師英年早逝，我雖然再也聽不到他的諄諄教誨了，但他對我的啟蒙教育和人生激勵卻使我終身難忘，終身受益。
在教師節這個神聖而又偉大的日子裡，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啟蒙老師——李晟凱！願他在天國裡永遠快樂！
注：文章寫的是真人真事。我的啟蒙老師李晟凱在40歲左右去世，我的父親83歲去世，大隊書記80歲去世。耕作組長67歲去世，狗娃子52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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