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輩子把一個人裝心裡

那一年,啟功20歲。母親對啟功說:“寶琛要來了,你去衚衕口接一接。”啟功聽話地去了。

初春的天氣,北京城細雨霏霏,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撐了一把雨傘,安靜而羞澀地向啟功走來:“你是章寶琛嗎?”女孩的臉上泛起一片紅雲,點點頭,問:“你是誰?”

這是啟功和寶琛的第一次見面,半年後,寶琛帶著弟弟嫁到了啟功家,舉行了簡樸的婚禮。月下老人把一對有緣人從此拴在了一起,走過了43年風風雨雨。

結婚後,寶琛操持全家人的日常起居。粗茶淡飯的日子,寶琛過得安之若素,沒有半句怨言。悉心照顧啟功年邁的母親和姑姑。兩位老人一輩子含辛茹苦,年事愈高,身體日漸虛弱,有時會對著寶琛發火。溫柔敦厚的寶琛從不和兩位老人頂撞。每當看到妻子獨自流淚,啟功的心裡總是充滿愧疚,他知道,寶琛為了讓他安心,什麼委屈都願意承受。兩位老人病重,寶琛侍奉在老人床前,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送走了老人的一天晚上,啟功拉著寶琛的手,請她坐在椅子上,對寶琛說:你跟著我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我應該多受些苦才對得起你。他恭恭敬敬跪在寶琛面前,給他心愛的“姐姐”磕了一個頭。

1958年,啟功被補劃為右派,寶琛怕啟功熬不過那些無窮無盡的批鬥,她總是想方設法安慰啟功:誰批你,罵你,你都不要怕,陳垣校長知道你是個好人,我也知道你是個好人。在寶琛的信任和鼓勵下,啟功斷然放下了心中的不平和委屈,兩耳不聞窗外事,把心思全部轉移到了學術上。每次開批鬥會,任憑別人如何批判他,啟功嘴上唯唯諾諾,心裡在想他的書稿。啟功喜歡把想到的東西寫在一張張紙片上,也不收拾。寶琛知道,如果讓造反派發現啟功這樣“不好好改造,走白專道路”,是要受到嚴懲的。啟功大大咧咧,寶琛擔驚受怕。所以啟功每天回家,寶琛就會摸遍他所有的口袋,凡是看到有字的,全部掏出來,藏在一個布袋裡,布袋是寶琛為啟功特製的,專門收集那些被啟功寫滿了靈感的香菸盒、舊信封,小紙片。到1962年,啟功被摘掉右派帽子時,他所寫的東西已經裝了滿滿的四個口袋。當重新見到那些底稿時,啟功激動得熱淚盈眶。

啟功所教的班裡有很多的女學生,因為工作關係,啟功和她們免不了有一些來往。有幾個好事之徒,謠傳啟功和女大學生“師生戀”,這些風言風語傳到寶琛的耳朵裡,寶琛總是一笑置之,不以為意。有一天,一位老太太沒完沒了地在寶琛面前說事,沒想到,寶琛微笑著對老太太說:“我沒有替元白生育一男半女。如果誰能替他生育,我會感激她,一定會把孩子當親生的子女一樣,這樣也了了我的心願。”面對這樣“冥頑不化”的寶琛,來人只得自討沒趣地離開。寶琛知道啟功的為人,任何的外部力量,都改變不了她對啟功的愛和信任。

1971年,寶琛患上了嚴重的黃疸性肝炎,這一次,她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好不容易渡過了難關。此後的寶琛如風中之燭,再也無法恢復以往的活力了。1975年,寶琛舊病復發,不得不住進了北大醫院。啟功白天上課,晚上在床邊搭幾把椅子陪夜。看著愛妻氣若游絲,臉色一天天蒼白,啟功心如刀絞。寶琛一次又一次拉著啟功的手,滿懷憐惜地說:把你折騰瘦了,你實在可憐,快去好好休息。寶琛心裡,是不捨得啟功離開的,是想讓啟功陪著她的。啟功心如刀絞,作詩說:“只有肉心一顆,每日尖刀碎割。難逢司命天神,懇求我死她活。”每次有親戚來探視寶琛,寶琛總是對親戚千關照萬關照:“我走了之後,你們一定要勸勸元白,叫他不要過於悲傷。”

那天黃昏,寶琛突然對啟功說:“我死了以後,你一定要再找個人照顧你。”“老朽如斯,哪會有人又傻又瘋這樣做呢?”“你如不信,我們賭下輸贏賬!”寶琛怕自己死後,啟功一個人孤獨,她希望啟功能夠再找另一半,自己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寶琛終於還是離去了。入殮之前,啟功一件件翻檢著妻子的衣物,觸手全是妻子為他縫製的棉衣,寶琛自己卻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回想往日的種種,啟功後悔自己對妻子關心太少,這輩子無以回報。啟功把自己鎖在房裡,他要好好陪陪妻子。啟功繞著妻子的遺體,一遍又一遍地念“往生咒”。這是他能為妻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他希望妻子能安安心心地上路,祈求她能往生淨土,享受一個美好的來世。

寶琛走後兩個多月,啟功搬進了學校分給他的房子,以前他們一直寄住在親戚家。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是寶琛生前最大的心願。啟功怕寶琛找不到回新家的路,來到寶琛的墳頭,喃喃地說:“寶琛,我們有自己的房子了,我來接你回家。”回到家裡,啟功做了幾個寶琛最愛吃的菜,他不停地往寶琛的碗裡夾菜,碗裡菜多得掉在了桌子上,啟功趴在桌上失聲痛哭,他的寶琛早已吃不上人間的一飯一菜了。

寶琛死後,很多人為啟功做媒,都被啟功婉言謝絕了。寶琛的溫柔、賢淑、寬容,還有她對啟功無怨無悔的摯愛,是無人能及的。寶琛的早逝,是啟功心中永遠的痛。啟功作了20首詩懷念寶琛,是為《痛心篇》,字裡行間,是啟功的淚和痛。寶琛無時不在啟功的心裡。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可是啟功的日子如往昔一般簡樸,他說:“我只有過得苦一點兒,我才對得起寶琛,我的心裡才會好受一點兒。”

1989年,啟功突發心臟病,不省人事,生命垂危,所有的人都心急如焚。誰知啟功醒過來時候,居然笑眯眯的。人們不知道,此時,他想起了寶琛臨死前與自己的對話,他在心裡對寶琛說:“寶琛,你輸了,輸定了。你不知道,我一輩子心裡只有你一個女人。”啟功對身邊的親屬說:“要是我走了,就把我與寶琛合葬在一起,我們來生還要做夫妻。”

2005年6月30日,啟功走完了他的人生路,和陰陽相隔30年的寶琛,在另一個世界裡相逢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