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連載」姑奶奶的那罈老酒 第八章

故事梗概

明清時,酒城酒鋪鍾老闆,經營釀酒世家溫家大麴酒。在戰亂中,鍾家搶救一負傷將軍而獲得商機致富後,為傳承姑奶奶的釀酒勾儲技術,與溫家烤酒師攜手共研,成就了鍾家獨創的“老酒”與“桂花”新酒,並贏得市場與美譽。另一家釀酒世家“天成生”為確保酒城第二把交椅寶座與鍾家展開了一系列的爭奪與搏擊……

民國期間,在酒業衰敗、國破家亡的抗戰之際,鍾家學成歸國的四子鍾岷山,懷姑奶奶宏願毅然參加革命,在抗擊英國戰艦屠殺中國同胞的戰鬥中壯烈犧牲,鍾家人不忘國恥,為爭取酒城的解放,力保家業而英勇抗爭……

第八章

溫家公子龍飛帶著不平與羞辱,與夥計們從“洪春花曲坊”回到碼頭上,不願在城裡頭丟人現眼,一下船就趕忙到小市杜家街一家醫館裡,讓坐堂大夫為左眼受傷的攤涼工診治。大夫為攤涼工清洗了眼睛,看看傷勢很重,很是惋惜地搖搖頭,說道:“這位兄弟是傷到眼底了,眼珠已嚴重受傷,且晶體洩漏,需要每日都來敷藥,能不能醫好,就看他的造化了,唉……”

一行人,無精打采地回到“舒聚源”酒坊,溫老闆趕緊迎了上來,看看眾人的臉色還有那個攤涼工蒙著眼罩的左眼,心下一沉,似乎已明白了三分。剛想問個究竟,龍飛就快言快語地將所行的結果一一道來。溫老闆聽後,木訥地沉默了許久,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囑咐龍飛要找大夫來每日給攤涼工上藥,又給了攤涼工家人送了一筆錢,說是一種慰問。還囑咐夥計們未弄清事情以前,誰也不要再去鍾家鬧事,又讓人告訴廚房多加些菜給夥計們壓壓驚,然後就讓大家夥兒散去了。

溫老闆回到自己房裡,再也坐不住了,圍在桌前轉來轉去:“如今,還是不要再起禍端為好,我“舒聚源”雖說是丟了幾罈調味酒,但只要人在、釀酒的技藝在,還怕我“舒聚源”會被他洪春花壓倒麼?暫且以靜制動,穩定局面為好,況且那個攤涼工也是為我溫家才傷了眼睛,救治眼睛要緊啊!龍飛今兒帶著夥計們前去討問,不管怎樣,鍾家打傷攤涼工,還有鍾家盜走溫家數罈調味酒的事兒,酒城裡恐怕馬上就會傳揚開來,這對鍾家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輿論不把他鐘家淹死才怪。”

果然不出溫老闆所料,鍾家盜酒又打傷人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出幾日,就已經在酒城鬧得滿城風雨了。一些商戶不相信這些謠傳,覺著“大好人”鍾泰山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但“天成生”的林老闆卻趁風揚沙,豈肯放過這個造謠中傷的大好機會,派出下人到處挑事搬非,於是,謠言越傳越邪乎,甚至鍾家姑奶奶所珍藏的上百年的老酒都是偷來的,所以塵封多年從不啟窖。有一些商戶就開始半信半疑,還有一些商戶乾脆就被謠言擊中。有一些一直在“洪春花曲坊”訂酒的商戶捨近求遠跑到“舒聚源”去訂酒,一直在酒城佔有龍頭老大地位的“舒聚源”訂酒量節節攀升。溫老闆沒有想到會因禍得福,又一再囑咐下人不要提起這件事兒,也不許再去“洪春花曲坊”糾纏,那樣的話,就算是趁人之危了。溫家所處的有利局面就會大大挫傷。溫老闆默想,往往讒言敗壞君子,冷箭射死忠臣,鍾大好人,你就自食其果吧。

一個多月過去了,那個攤涼工的左眼卻沒有一點兒起色,大夫無可奈何地對溫老闆說道:“這位兄弟的眼睛看來是沒救了!在下無能,還是另請高明吧!”溫老闆給了大夫看病的錢,謝過大夫後,大夫離開了。溫老闆又給了那個攤涼工打發了一大筆錢,叫他回家靜養,日後有什麼困難再來找他。可那個攤涼工說啥也不回去,非要在這“舒聚源”幹下去,溫老闆考慮再三,就讓他學勾調技術去了,眼睛不行,舌尖健在,也便由他去了。

鍾泰山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場爭鬥惹來禍患是那樣的不可估量,也許是敬酒神儀式觸犯了神靈,他很是煩躁。溫家這一攪還真是厲害,不僅攪得謠言四起,鍾家的清譽也受到了影響,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訂單量明顯下降。一些商戶見了面,都是一副很尷尬的臉色,倒好像鍾家真的做了盜賊似的。

神龕正堂上那副鍾馗打鬼的神像,在燭光襯托下,顯得格外陰森與威武。滿臉的絡腮鬍子,似無數根鋼針,兇惡的眼球裡隱藏著正義與仇恨,端詳著陰霾的世界。老祖宗不可戰勝的內涵中給了無窮的力量,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心裡說道“不能猶豫了,身正不怕樹來遮,我一定要向溫老闆有個交代,決不能因為流言蜚語,把鍾家的人看癟了。鍾泰山再也坐不住了,決定去溫家走一趟,不能讓這黑鍋莫名其妙地背在鍾家人的身上。

太陽暗淡下來,天氣有些陰冷,江風吹來,夾著大股魚腥味,平常而言,這氣味,他認為是江岸人的福氣,魚米之鄉嘛,可今天,卻讓他有些倒胃口。出門不久,鍾泰山就遇到奔喪的隊伍,心情不禁有些悲涼起來。這次去瀘州,又是隻身前往的,他拎了兩壺自家的“洪春花曲”,見了溫老闆就恭恭敬敬地呈上去,面帶微笑說道:“小侄受家父之託,前來拜望溫伯父,家父讓小侄代問伯父金安!”

溫老闆萬萬沒有想到,鍾泰山會在這個時候前來拜訪,先是愣了一下,稍加猶豫後,便接過鍾泰山遞過來的兩壺酒,信手交給身邊的下人。然後,口氣不冷不熱地說道:“賢侄和乃父的心意我溫某人領了,溫某人身體一向康健,請轉告乃父,今天我府上還有重要的事情,就不留賢侄了,改天再與賢侄敘舊吧,來人啦!送鍾老闆!”

下人聞言,過來做了個“請”的手勢,鍾泰山見狀,只好笑了笑,說道:“溫老闆不是想知道那幾罈調味酒的下落嗎?”

“哦?……”溫老闆不竟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鍾泰山會突然提及這個話題,語氣有些焦急地說道:“那就請賢侄告知一二吧!”

“伯父總不能就讓小侄站在這裡說話吧?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痛!”鍾泰山望著溫老闆自我嘲笑著說。

“哈哈……請賢侄屋裡坐!屋裡坐!”溫老闆邊說邊將鍾泰山往屋裡讓。

賓主落座,下人見是老友駕到,立刻沏上奢府茗茶。溫老闆開口道:“想畢賢侄有許多事要告訴我。”

鍾泰山卻緘口不言,擰著茶碗蓋轉著圈,似在想著心事,又像是在回味茶香。溫老闆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過了半晌,他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溫伯父可曾聽說酒城屢屢失竊的事情?”

溫老闆點了點頭,說道:“有所耳聞。”

鍾泰山似乎有意在點醒溫老闆,又接著說道:“鍾、溫兩家素來交好,溫家酒坊的酒,一向穩居酒城第一把龍頭交椅,豈是資歷較淺的鐘家能撼動的?再說鍾家族規一直在警示著兒孫們,興家立業靠的是品德,那才是真正的本事,今兒小侄登門拜訪,一則看望受傷的釀酒師傅,送來銀兩,二則特帶來兩壺洪春花曲,請溫伯父品嚐。伯父是釀酒名家,鑑品大師,品嚐之後,自是知道其中的味道,可看看有沒有你溫家老酒的味道在裡頭呢?呵呵呵……”說完,鍾泰山難以為情地笑了起來。

溫老闆心頭一動,眉頭皺了起來,接著又舒展開,望著鍾泰山,說道:“賢侄所言甚是,我溫家一向踏踏實實做生意,從祖上開始就是一個本分的生意人家,沒坑害過同行,也沒使用過不正當手段競爭,想畢同行不會將我溫家視為眼中釘吧?”

溫老闆的話不軟不硬,像是在說給自己,又像是說給鍾泰山聽,而鍾泰山卻從溫老闆的話裡聽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我溫老闆並沒有將你鍾家視為罪魁,但你鍾家也難逃干係。”

鍾泰山還想再說什麼,溫老闆攔住了他的話頭:“實在抱歉,賢侄!最近溫某身體不大好,大夫讓靜養,溫某就不陪你了。”

鍾泰山見狀,只好告辭出來。踏著沉重的步子,獨步在溫家大門口前的圍牆邊,沉思了片刻,他毫無目標地從二太街的巷子裡穿出來,徑直上了白招牌。本想在下水井溝坐坐,緩衝一下糟糕的心緒,但街上的叫賣聲與馬蹄的嘈雜,讓他改變了主意。心說,身正不怕樹來遮,靠自己說自己的清白,又有什麼用處呢?疾風知勁草,事久見人心。於是,他本想走水路,卻從關口取旱路返回胡市。一路上的熟人,都笑臉想迎地與他打著招呼,而他無論怎樣也笑不起來。

又過了幾個月。龍飛在蒲家山的一家酒樓約見客商,無意中聽到幾個酒客的聊天。其中一個說到溫家調味酒失竊的事情,龍飛側耳細聽,那個酒客言談話語中說到了張中林,還提到了那次生日。其他酒客嗤之以鼻,說他是酒後胡謅,這位酒客卻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認識張中林的手下,和那個手下還是遠房親戚,所有這些,自然是那個親戚跟他說的,哪裡會有半點兒虛假?

龍飛聞言,客商也不見了,急急忙忙回到家裡,將自己從酒樓裡聽到的消息告訴了溫老闆,父子倆心中的謎團才雲消霧散。溫老闆眉目緊鎖地望著長江中來回穿梭的船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道:“看來是我們溫家冤枉鍾家了,日後,我們溫家要多在商會里還有酒商面前,為鍾家正名才是啊!”龍飛點了點頭。至此,鍾、溫兩家的這場糾葛才算告以結束。

時光隨著鍾、溫兩家美酒的發酵也在蒸騰著,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再說當年愛戀鍾華山的鐵匠女兒祥春,得知華山跳崖身亡後,悲痛欲絕,幾次昏死過去。她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拖著沉重的大肚子,隻身來到華山跳崖的觀音巖,眼淚巴巴地祭拜了華山之後,也想縱身跳入山崖,隨華山而去。但就在這時,她腹中的胎兒奇蹟般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母親的大愛讓她堅決活下去。她跌坐在那裡,撫著腹中的胎兒痛哭失聲,一次又一次地喊著華山,為什麼招呼不打就這樣走了!發誓一定要將腹中的胎兒生下來,養大成人,繼承父業,自己則一輩子不嫁。

祥春住在鐵匠鋪子裡,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來鋪子裡鏟碳、提灰、倒渣、打傢什、農具的一些主顧都用不屑的眼光望著祥春,有時祥春將器具遞到他們手裡,他們趕忙讓祥春放下,好像沾了祥春手的器具也沾染了汙穢似的。祥春到街上去買菜,腆著一個大肚子,也招來街面上的人指指點點,甚至有的鋪子都不肯將東西賣給她。祥春忍受委屈,回到家裡便趴在床上哭泣。鐵匠看見了,也是長吁短嘆,老淚縱橫,嘆息女兒命苦。祥春就是這樣在別人的白眼中將腹中的胎兒生了下來,嬰兒落地的時候,祥春聽到他清脆的哭聲,更是淚流滿面。將兒子緊緊抱在懷裡,頭貼在兒子身上,抽泣著說:“孩兒,你父親的名字叫華山,你就叫繼華吧!你要快快長大,光宗耀祖,繼承父親的事業,為母親爭氣啊!”小繼華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在她懷裡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啼哭起來。

日子在鐵匠鋪“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中不知不覺間溜走了。爐火在木炭中升騰,器件在鋼鐵中鑄成,小繼華在“打點吃點”的節奏中體驗到了童年的快樂。

酒城的天氣雖然風和日麗,有四季不清、四季難分之說,偶爾的臘月有幾天仍然有些寒意,從長江岸邊吹來的江風也帶著嚴寒的無情。記得有一年瀘州下了一場大雪,反常的天氣持續了好幾天。據老人說,是二十年難遇的大雪。富家子弟穿著厚厚的棉衣,帶著棉帽三五成群地打著雪仗,捏著雪人兒,他們好不快樂呀。繼華卻凍得渾身發抖,幾天下來,手被凍起了裂、腳凍起了凍瘡,耳朵生了硬塊。母親的那件花棉襖穿起來雖不合身,但很暖和,無論隔壁的孩子們譏笑他是女人穿的,但他仍然捨不得脫下。面對手腳的冷傷,繼華一聲不吭地忍著,從不提出買這買那。為節省鹽巴,母親用姜開水清洗了手上的膿水,但凍瘡都未見好轉,因無錢看醫生,只好用了土辦法。在菜市場上,母親向屠夫要了豬蹄殼,把它在爐火上燒焦壓成粉末,包紮了雙手的傷口,雖然有些刺痛,甚至發癢,但很快就好了起來。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母愛的幸福,第一次期盼著暖春的到來。小繼華也在鐵匠鋪裡幫著外公忙前忙後中長成了少年郎。祥春無時無刻不想著讓繼華繼承父業,看著繼華長大懂事了,她便和父親商議,讓繼華去城裡知名酒坊裡跟著釀酒師傅學藝。這些年,祥春母子在街面上到處幫助人,再加上小繼華又乖巧懂事,街面上的人漸漸接納了祥春母子。很快地,祥春就在營溝頭為繼華找了一家名為“仁春和”的酒坊做學徒,這家酒坊也是一家老字號,在酒城裡聲譽也不錯,老闆待人也和氣,不給工錢,管吃管住。儘管祥春有萬般不捨,但她還是狠了狠心,將繼華送了過去。繼華很是懂事,也不哭鬧,知道男兒遲早是要離開母親的,便告別外公高高興興地去了。

繼華到了酒坊裡,因其年小,老師們讓他做雜活兒。每天起早貪黑,清洗高粱、洗橧子、清殘料、拌糟、處理黃水、見子打子,無事不做,很是辛苦。他也時常想家,但一想到自己要多學些本事,才有臉回去見母親和外公,將來才能將家業撐起來,讓外公和母親過上好日子,便又安下心來做工了。

酒坊裡的老闆對繼華較為憐惜,噓寒問暖。有時還將繼華叫到他房裡給繼華一些云溪泡糖、黃粑等吃食,年頭歲尾,老闆私下又給了他一定的小惠,這就引來了一些師兄的妒忌。有個叫鄭愚的師兄,平時就常對繼華呼來喚去,繼華雖然打心眼裡厭煩他,可想到自己是新來的,年歲又小,不便生事,便默不作聲地去替那位師兄做事情。有時候,其他師兄看不慣,便說這個鄭愚幾句,鄭愚便收斂一些。這一日,他又看到繼華從老闆房裡出來,手裡捧著一把零食,忍不住妒意大發,待他等到繼華走到房門前的時候,就跟了過去,從後面猛然搖晃繼華的肩膀,繼華手裡的東西撒了一地,繼華被撞到了門上。然後鄭愚一腳踏到那些東西上,不無得意地說道:“哎呦!小師弟呀,真是沒有口福,這麼好的東西弄髒了,這可怎麼辦呢?”說完不懷好意地瞪著繼華,冷笑著。

繼華忍無可忍,猛地轉過身,撿起地上的東西朝鄭愚扔了過去,鄭愚閃身躲過,東西正打在聞訊趕過來的一個師兄身上。繼華一愣,剛要躬身道歉,鄭愚藉此聲稱他要教訓這個敢打老師的徒弟,拳頭似雨點般落到了繼華的身上。他也不甘示弱,把一段時間來憋在心裡的怒氣,火山噴發一般發洩出來,一拳接一拳地向鄭愚打去,手打不著就用嘴咬,兩個人扭作一團。

眾師兄紛紛趕過來,奮力將兩人分開,兩人怒視著對方,雙方喘著粗氣。鄭愚還一疊聲地罵著“有娘生、無娘養的雜種”。這邊廂鬧哄哄的,引起了老闆的注意,氣哼哼地走過來,看到兩人的狼狽的樣子,也不及問緣由,就將兩人臭罵了一通。繼華“撲通”一聲跪倒在老闆面前,眼淚“刷”的一下流出來,哭訴道:“繼華給老闆添麻煩了,繼華甘願受罰!”

老闆望了望繼華,又望了望鄭愚,厲聲說道:“常言道,豬吵賣,人吵敗,我這酒坊裡還沒有發生過公然鬨鬧的事情,你們倆個都收拾收拾東西,離開我這酒坊,另謀高就吧!”

那鄭愚一聽老闆如此之說,“撲通”一聲跪倒,聲淚俱下:“還望老闆高抬貴手,給徒弟一條生路吧!”

繼華愣在那裡,卻沒有再祈求老闆的表現,他心裡明白自己今天是犯下了大錯,也確實無顏再留在這裡了,他只是向老闆磕了三個頭,連工錢也未向老闆討要,說了聲:“好漢做事好漢當,知錯不改,非君子,徒弟我走了,還望師傅多多保重!”

眾師兄都為他們兩人求情,可老闆心意已決,眾人便不再說什麼,都一臉無奈地望著他們。

繼華收拾收拾東西,流著淚花,離開了這酒氣沁鼻的營溝頭酒坊。他自愧無臉回家,更無臉見到母親和時常擔心的外公,便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悠著。這家酒坊問問,那家酒坊看看,後來,終於經人介紹在江南的“愛人堂”酒坊找到了一份活兒。那家酒坊的老闆人比較刻薄,對徒弟們較嚴格。徒弟們在酒坊裡做錯了事兒,常常要受到他的責罰,因此,一些徒弟做不了幾年就另投他處,酒坊裡的夥計就常常不夠,所以繼華來投,老闆看見他手腳麻利的樣子,就將他留了下來。

這家酒坊的老闆不僅為人苛刻,釀酒技術要求也高,對釀酒的各個環節要求得十分地嚴格,徒弟們不能有一點偷工減料的行為,一旦被他發現,輕則扣除當月工錢,重則罰重體力活兒做還不算,還要按酒坊裡的規矩處治,三天不准你吃葷。因此,徒弟們沒人敢在釀酒環節上疏忽。但是,有一點,因為這家酒作坊的夥計們大多都呆得時間不長,所以釀酒的最重要的一個環節都是由老闆親自操作,這樣就避免了釀酒技藝的疏忽。這樣,這家釀酒作坊釀出來的的酒味道醇正,糯香綿軟,入口甘甜。在江南的茜草、合江、納溪一帶很有名氣,僅次於溫家的“舒聚源”酒坊。

繼華到愛人堂酒坊已有三個月了。雖說瀘州城區與江南茜草僅一江之遙,卻很少回家。他的勤快勁兒再次展露了出來,老闆很快便不叫他做雜事,而是讓他到釀酒車間裡跟著師傅們學釀酒了,把繼華樂得一蹦三尺高。他跟著釀酒師傅用心學習,從原料的選取開始,一步一步地從每一個環節學起,這期間,他吃了不少苦。尤其是翻橧,他寧肯吊著木桶,加重自己的身子來起動笨重的橧蓋,也不願隨意打擾別人,但遭到了師傅們的責罵,為了掌握釀酒的關鍵技藝,也有了在頭一家酒坊的經歷,他都默默地承受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有時悄悄地擦眼淚。

白天忙著作坊裡的事情,沒工夫想家,等到晚上閒下來,思念的潮水就一次次地拍打著他的心岸。打鐵的聲音在腦子裡揮之不去,風箱與爐火燃氣的節湊,時而鑽入他的耳鼓。外公、母親的影子就一遍又一遍地跑到他的心裡。他躺在床鋪上輾轉反側,直到外公和母親的身影漸漸模糊,才朦朦朧朧睡去。

潮起潮落幾度夕陽紅,船來船往送走多少過客。江對岸的寶來橋橫渡,並沒有給繼華帶來多少快樂,相反地,是這每天若干次往返,加重了他對母親和外公的思念。他立志無論如何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決不能讓外公、母親失望。

就這樣,他在“愛人堂”酒坊一呆就是八、九年,這中間他讓人給家裡捎過幾次口信,也回過幾次家,外公早已是耄耋老人了,打鐵鋪交給了徒弟打理。母親經營著鐵器鋪子,大多是農耕方面的機具,那憂慮的臉上又生出了皺紋,兩鬢也露出了星星白髮。她經常到玉蟬寺去拜佛,自家也設了神龕,每天早晚都要念經參佛,以祈求神靈對華山毀廟輕生的罪孽。有時還給街坊鄰居們做一些針線活,幫助一些需要救助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這一年夏天,川西地區連降暴雨,致使下游瀨溪河水氾濫,淹毀了附近的農田與村莊,許多百姓無家可歸,有的流離失所,有的跑到城裡行乞。一時間,瀘州城區與小市滯留了許多衣冠不整的乞丐。

祥春收留了幾個從懷德過來的殘跡災民,但是,單憑一家之力是解決不了大問題的,她不顧衙役的阻擾,貿然跑到衙門擊鼓求援,希望府衙也能出資出力解救災民。她又去動員一些商戶捐些善款,幫助解決災民們的燃眉之急。她終日奔走著,最終讓一些災民得到了安置。但是,她的內心還是不能平靜下來。她想到治標還需治本,只有解決沱江與瀨溪河河水之患才是根本問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加固大堤是一項舉措,最好能再修建一座能報警的大橋,這樣洪水暴漲時就會自動發出警戒,提醒兩岸的村莊及時做好防災準備,便可減輕洪水帶來的損失,就是在平常的時候,也能方便百姓過河,豈不是一舉兩得麼?

祥春想到,這是一個多麼宏大的工程呀,必需要有更多的人幫她才行。於是,她首先叫人給繼華捎信,立即開始鍵橋籌款,讓繼華回家與她一道,完成她心中的夢想。

繼華最懂母親的心,得到母親的來信,心情萬分沉重,無論如何,他將承擔此任,替母了願。竟不遲疑地跟老闆還有眾師兄介紹了母親行善的舉動,便告辭了一番,就匆匆返回了母親的孃家,開始了捐資修橋事宜。祥春母子帶著災民,往返在胡市、潮河、楊九、富順、隆昌等地大街、小巷、田邊、地角、村莊與商鋪裡,鞠躬施禮,遊說眾人,餓了吃乾糧,渴了喝泉水,很是忙碌了一段時日,討來善款後,又帶著一些年輕力壯的後生們,到山裡去砍伐樹木,風霜雨雪,寒來暑往,經過幾年的努力,終於做好了修橋的準備。

接下來,母子二人又在隆昌縣境內招募了一些能工巧匠,準備修建這能報警又能通行的橋。這些工匠都被祥春母子為民解難的善行所打動,紛紛前來幫忙,就連附近一些小孩子也跑前跑後地在工地上,這個提水,那個遞茶,伴隨著開山打石的吆喝聲,“叮噹、叮噹”的錘鑽聲,拉開了修橋的序幕,工地上呈現出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就這樣,洪水來了他們停工備料,河水枯了他們又緊張施工。

繼華在工地上忙得一塌糊塗,只見他頭戴一頂舊草帽,上穿一件麻布衫,腳登一雙破布鞋,滿臉的沙塵,一身泥巴,當下手,跑龍套,馬不停蹄地跟著工匠師傅們“嘿著嘿著”地抬著石頭、砌橋墩,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滴落到青灰色的條石上,馬上滲了進去,形成一個鮮活的印記。就這樣,將自己的汗水和青灰色的條石一起砌進了這橋墩裡。

祥春挽著袖子、扎著褲腳,捲起辮子,在工地上忙得不可開交,她拿著一把蒲扇在一堆火旁煽火,火上放著一個大茶壺,正“滋滋滋……”地冒著熱汽,汗衫貼到了背上,頭髮粘在了額面上,身上許多泥沙,滿臉煙塵,只可以看到她露出來的笑容,一會兒,她拎起茶壺,一會兒拿起一大茶缸,向工匠們走去,邊走邊喊道:“師傅們歇歇啦,喝點水再幹……”。一會兒抱著柴禾,一會兒洗刷著碗筷,一會兒為大夥搓著衣服,一會兒添著爐碳,裡外忙的一團糟。

繼華的外公,由一個家人扶著也來到工地。站在火爐子旁邊幫工匠們尖鑽子,打鐵塞,或者圍在雕龍刻鳳、琢麒麟的師傅們面前看稀奇。看著能功巧匠們一個個打著赤背,十分賣力氣地幹著活兒,有的臉上,背上都冒著熱氣,忍不住點頭示好,用汗巾為他們擦擦身子,不時“呵呵呵……”地笑出聲來。

一座雄偉的青石平板橋樑,呈南北走向,北偏西18度,橋長54米,高5.3米,12個墩,13個孔,由四層灰砂岩石條壘砌而成,每塊石條長3.1米,寬0.8米,高1.25米,最上一塊石條的中部鑿成凹形,以便在橋上安上石板作梁,每塊石頭約6.8噸,八個橋墩分別為圓雕龍,麒麟,青獅,大象蛟龍在水中遨遊,雄獅在橋上怒吼,大象在溪邊暢飲,麒麟在河邊站立,四條龍的口裡,各銜有重30斤重的珠寶,在口內滾動自如,每條龍鼻孔高蹺,清風吹拂發出噓噓悅耳之聲,大水一來自動發出聲響。能報警的龍橋終於竣工了,由風水師選了一個吉利日子舉行竣工典禮。

這一天,豔陽高照,晴空萬里。十里八外的鄉親們,聞訊趕往新橋處,兩岸人頭攢動,鞭炮此起彼伏,舞龍的漢子們,把草龍舞得天地翻轉,敲鑼打鼓的,吹嗩吶兒的,把這瀨溪河攪得天昏地暗,大家等待著官府的剪綵。酒城府衙、商會和各界人士,還有捐款的都來朝賀,鍾泰山也來了。鍾泰山也早就聽說,酒城裡有人八方募捐修建報警橋,也隱隱約約聽說是孤兒寡母所為,但他不以為意,不太相信一個女流之輩會做出此等大事,但此次前來,著實讓他大吃一驚,這對母子不是別人,正是鐵匠女兒----二弟昔日的戀人祥春。這個所謂的孤兒,就是二弟的遺腹子繼華。

母子倆的義舉令他意想不到,孤兒的神態讓他看到了華山的身影。昔日花容月貌的她,而今已是白髮蒼蒼。他禁不住又想起了痴情重義的二弟來,愧疚之情從心頭悄然而起。這麼些年過去了,還有什麼恩怨不能化解呢?如今二弟的兒子就在眼前,豈能將他們母子拒之在鍾家之外呢?滿腹自責的鐘泰山一下子熱淚盈眶,他雙手攥著繼華的手,泣不成聲道,妹子,你們委屈了,我對不起你們母子倆。在眾多達官貴人、社會名流面前,泰山首次公認了與這對修橋母子的血緣關係。他以鍾家族長的身份,公開接納了這對孤兒寡母。卻說,祥春母子倆久久地長跪在泰山面前,萬分感謝這位伯叔加族長對他們母子寬恕。參與捐款的人們,前來看熱鬧的人們,參加修橋的師傅們,吃齋唸佛的人們,手挽著手,自發地將這母子倆圍成一團,似乎築成了鐵牆,不許任何人再傷害他們,他們為幾經坎坷而又飽經欺凌的母子倆抱頭痛哭起來,場面十分感人,眾人無不為之傷心落淚。

陳志林,四川巴中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大學文化.教過書,當過兵,現居家,就業在中國酒城瀘州。閒時研究中國近代史和西南地方史,一直從事歌舞劇、歌詞、小說創作,已發表長篇小說《酒城風雲》、《少女奢香傳奇》,創作發表作品百萬字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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