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青鳳

山西太原耿家,原來是官宦世家,宅院寬闊,氣勢弘大。後來家勢衰落,接連成片的樓房瓦舍,大多都空置著,於是發生了許多離奇的事情。房門總是自開自關,家人常常半夜裡驚醒呼喊。耿家對此很憂心,便搬到別的地方去住了,只留下一個看門的老翁。從此宅院更加荒涼敗落,有時還能聽到裡面說笑唱歌吹奏樂器的聲音。

耿家房主有個侄子叫耿去病,性格狂放不羈。他囑咐看門的老翁只要聽見或看到了什麼,馬上跑去告訴他。又到了夜裡,老翁見樓上燈光閃爍,就跑去告訴了他。耿生便興致勃勃的要去看看是什麼東西在作怪,老翁勸他讓他別去,他不聽。耿生本來就很熟悉院內的房屋錯落佈局,便穿過荒草,尋著曲折幽靜的小路進了院子。他上樓尋看,沒發現有什麼奇怪的情景。穿過這座樓再往後走,聽見有小聲的說話聲。偷偷看去,見兩隻巨大的蠟燭燃燒著,照得四周通明如同白晝。一位頭戴儒冠的老頭朝南坐著,一位老婦人坐在他的對面,二人都是四十多歲的年紀。朝東坐著一位年輕人,約有二十多歲;右邊坐著一位女郎,才剛十五六歲的樣子。酒菜擺了滿滿一桌。四人正圍坐著說笑。

耿生突然走進屋內,笑著喊道:“有一個不速之客來了,哈哈哈哈!”裡面的人大為驚慌,奔逃躲避。只有老頭站出來喝叱道:“是誰竟敢擅闖人家的內宅!?”耿生說:“這是我家的內宅,卻被您佔了。美酒自己飲,也不邀請主人,豈不有點太吝嗇了?”老頭仔細看了看他說:“你不是這裡的主人。”耿生說:“我就是人們常說的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子。”老頭於是致敬說:“久仰久仰!”作揖請耿生入坐,喊家人撤換酒餚。耿生不讓他換,老頭於是就為耿生斟滿酒。耿生說:“咱們也算是世交了,沒必要回避,還請他們來一起喝酒吧。”老頭喊道:“孝兒!”不一會兒,年輕人從外面進來了。老頭對耿生說:“這是我的兒子。”孝兒拱手行禮坐下。耿生問起他們的家族姓氏,老頭說道:“我姓胡,名義君。”

聊齋:青鳳

耿生一向豪爽,孝兒也不落凡俗。兩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意氣相投,很是開心。耿生二十一歲,比孝兒大兩歲,二人便兄弟相稱。胡叟說道:“聽說您的祖父曾經編纂過一部《塗山外傳》,您知道嗎?”耿生回答說:“知道。”胡叟說:“我是塗山氏的後裔。自唐朝以後的家譜世系我仍然記得,五代以上的就失傳了。希望公子不吝指教。”耿生概述了塗山女嫁給大禹並幫助他治水的功勞,言談中麗詞妙語,猶如泉湧。胡叟聽了大喜,對孝兒說道:“今天所聽之事聞所未聞。公子也不是外人,可請你母親和青鳳一起來聽聽,也好讓她們知道我們祖宗的功德。”孝兒便走進了帳幔後面。

不一會兒,老婦人帶著女郎出來了。耿生仔細看去,女郎纖弱的身姿顯出萬般嬌態,美麗的眼睛流露著伶俐聰慧的神色,人間無雙。胡叟指著婦人說:“這是我的老妻,”又指著女郎說:“這是青鳳,是我的侄女,很是賢惠,過耳不忘,因此叫來讓她聽聽。”耿生敘述完後喝了酒,目不轉睛的盯著青鳳。女郎察覺,低下了頭。耿生偷偷去踩女郎的腳,青鳳急忙把腳往後縮,臉上也沒有怒色。耿生心搖神動,不能自已,拍案說道:“若得到像青鳳這樣的女子為妻,即使南面為王都不換!”婦人見耿生漸醉越狂,便急忙和青鳳一同起身,撩開幃幔走了。耿生很失望,便辭別了胡叟出來。但心裡老惦念著青鳳,久久難忘。

又到了夜裡,耿生又登上樓去,裡面蘭麝芳香猶在。痴痴等了一整夜,卻始終寂靜無聲。他回家和妻子商議,想把家搬到樓上去住,盼望能再與青鳳相遇。妻子不願意,耿生於是自己前去,住在樓下讀書。夜裡耿生正靠在桌子上,只見一個鬼披頭散髮地進了門,臉黑如漆,瞪著兩眼看著耿生。耿生笑了笑,用手指蘸著墨汁塗黑自己的臉,目光灼灼地和鬼對視,那鬼便怏怏而去。第二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耿生吹滅了蠟燭正想睡覺,忽然聽見樓後面的門插銷發出砰地一聲響,耿生急忙起來過去查看,只見門扇半開了。不一會兒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有人拿著點燃的蠟燭從房子裡出來。一看,竟是青鳳。青鳳猛然看見耿生,嚇得往後便退,急忙回去把兩扇門關上。耿生伏地哀求道:“我冒著兇險而來,確是為了你的緣故,慶幸這裡沒有別人,若能得美人握手一笑,死而無憾。”青鳳遠遠地隔著門說:“您對我的款款深情,我豈能不知道!只是叔父家規嚴苛,我不能答應你。”耿生苦苦哀求說:“我也不敢奢望能與你有肌膚之親,只要能見你的容顏我就滿足了。”青鳳似乎同意了,開門出來,抓著耿生的胳膊拉他起來。

耿生喜出望外,兩個攜手到了樓下。耿生把青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青鳳說道:“幸好有緣,過了今夜,再是相思也沒用了。”耿生問:“為什麼?”青鳳回答說:“叔叔畏懼您的狂傲,所以變成厲鬼來嚇唬您,您卻不為所動。現在他已另找好了別的住處,全家人都要搬到新居去了。我今夜留下看守,明天就走了。”說完就要離開,說:“恐怕叔叔要回來了。”耿生硬是不讓她走,想和她親熱。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胡叟不聲不響地進來了。青鳳又羞又怕,無地自容,低著頭倚在床邊,手拈衣帶靜不做聲。胡叟憤怒說道:“賤丫頭辱沒了我家名聲,再不快走,小心我用鞭子抽你!”青鳳低著頭急忙走了,胡叟也跟了出去。耿生跟在後面聽著,聽見胡叟不住地怒罵,又聽見青鳳嚶嚶的小聲抽泣。耿生心如刀割,昂然說道:“罪在小生身上,於青鳳有何干系?只要能饒了青鳳,任你刀砍斧剁,小生甘願自身承受!”過了很長時間,萬籟俱寂,耿生這才回去睡了。

從此以後,宅院裡再也沒出現過怪異的聲息。耿生的叔叔聽說後認為耿生不同尋常,願意把房子賣給他住,也不計較價錢多少。耿生很樂意,便把全搬了過來。過了一年多,很是愜意,卻一刻也沒有忘記青鳳。

正巧清明節上墳回來,耿生見到兩隻小狐狸被大狗追逼。一隻鑽進荒草叢中逃竄了;另一隻驚慌失措,沿路奔跑,看見耿生,便依依不捨地哀啼著,很溫順地伏首垂耳,好似求他施救。耿生可憐它,便解開衣襟,把它抱回了家。關上門,把它放在床上,一看竟是青鳳。耿生大喜,趕忙問長問短。青鳳說:“剛才和丫鬟在外面遊玩,遭此大難。如果不是郎君相救,我必定葬身狗腹無疑。還望你不要因為我非人類而厭惡我。”耿生說:“我天天都思念你,魂牽夢繞,現在見到你,如獲至寶,怎會厭惡呢!”青鳳說:“這也是天數,不是因為遭此大難,怎麼能夠追隨您呢?簡直太幸運了!丫鬟一定以為我已經死了,這樣正好可以和您終生相伴了。”耿生很高興,便整理好另一間屋讓青鳳住下。

又過了二年多,一天夜裡耿生正在讀書,孝兒忽然進來了。耿生放下書卷,驚訝地問他來幹什麼。孝兒跪在地上,悲傷地說:“家父將遭橫難,非您不能拯救。他本想親自來求您,又恐怕您不願見他,所以只好讓我來了。”耿生問:“什麼事?”孝兒說:“您認識莫三郎嗎?”耿生說:“他是我的同窗晚輩。”孝兒說:“明日他將經過您的門前。倘若他攜帶著獵來的狐狸,希望您能把它留下。”耿生說:“那一年樓下的羞辱,我至今耿耿於懷,他的事我不想過問。若非要我效微勞的話,非讓青鳳來求不可!”孝兒哭著說:“青鳳妹妹已死於荒野三年了!”耿生氣憤地用袖子一拂衣服,說:“既然如此,那就積怨更深了!”說完拿起書卷高聲朗讀起來,再也不去理他。孝兒從地上爬起來,失聲痛哭,掩面而去。耿生到了青鳳那裡,把事情告訴了她。青鳳大驚失色說:“那你到底救不救他?”耿生說道:“救是肯定救他;剛才之所以沒答應,是想報復一下他以前的蠻橫罷了。”青鳳這才高興地說:“我小時候就失去了父母,投靠叔父才長大成人。過去雖然受到他的責罰,但按照家規也是應該的。”耿生說:“即使是這樣,也不能不讓我耿耿於懷。假若你那次真死了,我絕不會救他。”青鳳笑著說:“你可真是個狠心人。”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經過這裡,高頭大馬,英武華貴,侍從眾多,聲勢浩大。耿生出門迎上他,見他獵獲的禽獸非常多,其中有一隻黑狐狸,傷口流出的血把皮毛都染紅了;用手摸了摸它,身上還溫和。耿生便假說自己的皮衣破了,請求要這隻狐狸的皮來補綴。莫三郎很慷慨地解下相贈。耿生把狐狸交給了青鳳,這才去與賓客歡飲。客人走了以後,青鳳把狐狸抱在懷裡,過了三天它才甦醒,一轉身又變成了胡叟。胡叟一抬眼看見了青鳳,以為已經不在人間。青鳳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說給他聽,胡叟於是向耿生下拜,面色羞慚,對以前的過失表示歉意,又很高興地看著青鳳說:“我就知道你不會死,今日果然驗證了。”青鳳對又耿生說:“你如果真的疼愛我,還請你借房子給我,好讓我能夠對老人盡點孝心。”耿生爽快地答應了,胡叟面帶愧色道謝告別而去。

到了夜裡,胡叟全家果然搬來了。從此兩家親如一家,不再互相猜忌。耿生在書房居住,孝兒經常來與他攀談。耿生的正妻生的兒子漸漸長大了,就讓孝兒作他的老師;孝兒循循善誘,很有老師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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