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六十三回(下):惡之花

“精讀紅樓”第六十三回(下):惡之花

作者

川楝子

繁花開盡了,就是夏天。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第二日,你以為什麼都沒有變,其實季節已在不知不覺中更迭。昨夜的最後一盞酒飲盡,就是夏天。

春天是愛,是暖,是希望,而夏天呢,卻是春的終結。

芍藥花還在開,寶玉還在和女孩子們頑笑。寧國府的侍妾,“青年姣憨女子”,她們天真憨直有如湘雲香菱,所以才能玩到一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年輕的女孩子,總能幾句話就成了閨蜜。但她們來自寧國府,那個只有門前石獅子乾淨的府邸。這就是她們的原罪,不像香菱,同樣是好色之人的侍妾,香菱有機會得到寶釵的庇護,蒙受大觀園的精華,加上天生的一點靈性,還能有萬事不問一心學詩的好日子。而配鳳偕鸞呢,她們只是男人的玩物,容色俏麗,能歌善舞,在宴會上吹簫唱曲,做做賈珍與尤氏間的傳話筒。連她們成雙成對的名字,都有顛鸞倒鳳的意味。

作者說她們“姣憨”,這兩個字也是深可玩味的。都是姣憨動人,她們和湘雲、香菱、芳官到底已經不同,她們年齡尚輕,已經風月,那點姣憨的動人,恐怕也是供男人欣賞的。所以,她們和寶玉也有交集,但永遠不會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或者喜出望外平兒理妝——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只有彼此心中無邪,才能有這樣的故事,而偕鸞和配鳳,已經徹底沾染了男人的氣味,甚至把情色的笑話講進了大觀園。情是春天的花,而慾望已經結成了誘人的漿果。

大觀園並非淨土。它用著寧國府會芳園引來的活水,也終有一日開出惡之花。這個春天險些被夏吞噬,早就為罪惡鋪陳了沃土。惡之花的種子在這一回中播種,用一年的時間悄無聲野蠻生長。一年之後,大膽的情侶會在這座用於省親的園子裡偷情,繡著春意的香囊大白天留在山子石上。

成人世界的不堪剛剛進入大觀園,另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賈敬去世。

“精讀紅樓”第六十三回(下):惡之花

與“群芳”相對的是“獨豔”,群芳夜宴沒有她的份,可賈敬去世的消息驟然傳來,卻只有尤氏獨自操持。一枝獨豔不是春,尤氏理喪一節不過短短六七百字。作者行文有繁有簡,在本回中於生日之盛宴上筆墨細緻,於喪事的處理便有所簡潔;而從全書來看,同為正五品職位的喪儀,鳳姐協理寧國府一節濃墨重彩,便在尤氏理親喪上淡淡寫過。

無論高門大戶還是小家小戶,辦喪事都有規程。管家奶奶若是沒有經過大型紅白喜事,便不算真正受過考驗,所以鳳姐要借秦氏的喪事大展身手,才好徹底服眾。尤氏執掌寧府多年,在相對簡單的權力結構下,她辦一場喪事算不得難。賈敬去世,她是孝媳,這場儀式總要落到她身上。

關鍵是賈敬死得意外。尋常的生老病死,家人都早早有數,無論物料還是心理上都有了準備。可賈敬一則常年不在家,總在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道不道,俗不俗”,家人並不熟知他的情況;二則,素無疾病卻突然去世,死得蹊蹺,喪事該怎麼辦?

尤氏出手很果決——鎖了玄真觀所有道士,即刻出城,請太醫看視查了死因。她有自己的判斷,賈敬之死必與修道有關,但她不做裁決,只鎖了人等賈珍來問。即便太醫與道士的話相合,賈敬的確是服丹藥而死,她也沒有放了道士們。怎麼死的,她已經知道了,賈珍這個親兒子要有個追問的出口,便把這群不算完全無辜的道士留給賈珍,尤氏自己只負責料理了身後事便罷。於是便按照治喪的步驟,叫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開喪破孝,做起道場。

一切都井井有條,除了她把母親妹妹接了來看家。

惡之花先在寧府盛放了。

箕裘頹墮皆從敬,造釁開端實在寧。

賈敬之死,有更重要的敘事意義。

要經歷什麼,才能從這一個兵荒馬亂的春天,過渡到下一個金風肅殺的秋?丫鬟婆子們的鬥爭興不起這樣的風浪,真正的自殺自滅,必須是家族內部禮樂的衰亡。

作者不得不讓尤氏姐妹這一對尤物出場,只有當她們的青春在虛飾的繁華與愛戀中迷失,少女的純潔被這個家族教養的黑洞吞噬,讀者才能真正相信,一切都是必然。當貴族的氣度都已不保,大廈的傾倒已經推向了倒計時。

而這正仰仗著賈敬的死亡。

如非他的死,尤氏姐妹不得長住寧府看家,成為賈珍賈璉賈蓉們虎視眈眈又觸手可及的對象。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這在嘴邊又尚有距離的獵物,才最有滋味、最可期待。近在咫尺啊,怎麼能忍住不去撩撥挑逗?尤氏治喪諸般事宜,賈珍只是一一聽過,惟有聽到將二尤姐妹接來,先是賈蓉“一笑”,賈珍便道“妥當”。這詭秘的一笑啊,就像如今一句“你懂的”,非此中人不能懂也。

前文之中,讀者只是看到賈珍蓄養一干姬妾,賈璉習慣性偷情,看得慣了,好像和賈母一樣,只是嘆一句“年輕,饞嘴貓似的”。那個時代對男人寬容,可是色慾一旦發狂,可以掙脫一切約束。二尤的故事裡,在色慾的驅使下,寧國府的男人都只為自己考慮。賈蓉慫恿賈璉娶二姐做外室,不過是為了他自己好方便廝混;賈珍能同意這樁婚事,只是好打發了二姐;而對於三姐呢,他只有確認了自己無法駕馭這性烈如火的女子,才不得不戀戀不捨地丟開手。

這還只是好色。可賈敬的死,為這玫瑰色的色慾加上一層漆黑的背景。

上一個鏡頭,賈珍賈蓉父子“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若不是有路上那詭秘的一笑,我們幾乎要以為這兩人是多麼真情實感悲痛欲絕。

然而下一個鏡頭,就是賈蓉和二尤姐妹調笑,舔著二姐吐在臉上的砂仁,抱著丫鬟們親嘴。是啊,賈珍父子“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若目不視物,怎能見到這樣兩個尤物;若耳不聞聲,怎能和這兩位美人調笑。

“精讀紅樓”第六十三回(下):惡之花

賈敬死了。賈珍擺脫了那最後一點聊勝於無的約束,徹底成為了寧國府的老大。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時,還只是說賈珍“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誰管他讀不讀書,一味高樂也已不能滿足,當現有的聲色犬馬無法滿足他的慾望,便只有更刺激的方式。比如兄弟父子聚麀,比如企圖駕馭自己不能駕馭的尤三姐,比如在父親的喪期縱情聲色。長期沉溺在慾望裡,整個人已麻木,只有更深的刺激才能打動他。他可以把寧國府翻過來,再也無人管他。

惡之花早在賈敬還活著時就深深紮根。

他是第一代寧國公的孫子,也考了進士,卻不曾入朝,到死也是白衣無功於國。他一生好道,不願攪進世俗紛擾,卻在死後被追賜了個五品之職。

他把爵位給了兒子,自己跑到城外和道士胡羼。於家,他一心撒手,連生日也不回家過,只想遠離紅塵。他年輕時被他的父親如同審賊一般教訓,後來卻徹底放棄了對家庭的責任,是另一個版本的離家出走。

箕裘頹墮皆從敬,他什麼也沒有做,但他的罪惡正是什麼都沒有做。承擔不了責任,便是他最大的罪過。他不要家庭,不圖入仕,畢生所求只是個人的長生不老。

無人修剪維護的園林,惡之花瘋了一般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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