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雙一流」學科是怎樣煉成的

在日前公佈的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簡稱“雙一流”)建設高校及建設學科名單中,南京大學入選“雙一流”大學建設高校,南京大學的中國語言文學等學科入選“雙一流”建設學科。

這是南大中文系繼中國古代文學學科被評為首批國家重點學科(1988年)、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被評為首批一級學科國家重點學科(2008年)之後的又一重要榮譽。

追溯歷史不難發現,新時期南大中文系的輝煌是從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復興開始的。莫礪鋒教授作為該學科的第一個博士生,又先後擔任該學科的博士生導師和學術帶頭人,完整地見證了這一發展歷程。若問“雙一流”學科是怎樣煉成的?這篇以博士點建設為著眼點的文章,透露了些許奧秘。

莫礪鋒:“雙一流”學科是怎樣煉成的

▲1983年12月29日,南大中文系行政暨學術委員會全體會議。右起:郭維森、陳瘦竹、陳白塵、吳白匋、張月超、程千帆、王氣中、祁蔚(黨總支書記)、葉子銘、周勳初、許惟賢、許志英、包忠文。

(一)

1979年秋,我考進南京大學中文系,在程千帆教授的指導下讀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那時我國的學位制度尚未建立,研究生與學位沒有關係,所以沒有碩士研究生或博士研究生的名稱,統稱研究生。但是就在開學典禮上,匡亞明校長講話時透露了一個消息:國家正在制訂學位條例,不久就會頒佈實行,並鼓勵我們成為首批碩士和博士。果然,為期兩年的學習尚未結束,《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就頒佈了。等到1981年年底我們進行論文答辯時,我們已被稱作“碩士研究生”,並在答辯後獲得了碩士學位。

1982年年初,南京大學開始招收首屆博士研究生。當時南京大學共有二十多位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授予資格的博士生導師,但是學校考慮到我國的博士生培養剛剛起步,不宜把步子邁得太大,所以在全校只遴選了10位德高望重的博導,每人只招收一個博士研究生,來為今後較大規模的博士生培養積累經驗。我的導師程千帆教授也在學校遴選的10位博導之列。由於那次招生具有試點的性質,所以並沒有在全國範圍內公開招考,而是在本校已經畢業並獲得碩士學位的研究生中選拔,先由導師提名,再由院系和學校予以審核批准。很幸運,我被程先生選中了,接著又被中文系和學校批准了。於是,我就成了南京大學中文系的第一個博士研究生。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當時南京大學中文系只有程千帆教授一人具有博士生導師的資格。

南京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學科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學科,它發軔於民國時期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兩校的學者所建立的“東南學術”。2004年南京大學中文系進行90週年系慶時,當時任系主任的我為了回顧系史而整理了一份曾在我係任教的已故著名學者的名單,發現他們中間曾經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人竟佔2/3以上,例如:王伯沆、李審言、黃季剛、胡小石、陳中凡、汪闢疆、吳瞿安、陳去病、顧實、汪東、姚永樸、陳匪石、盧冀野、胡翔東、聞一多、陳登恪、劉國均、王易、羅根澤、朱東潤、錢南揚、吳白匋、管雄、王氣中等。這些學者在南大任教的歲月或長或短,研究領域也各有專攻,但若論學風之樸實、學術之精湛,他們堪稱一個志同道合的學術群體。雖然後來老成凋謝,學科隊伍有點青黃不接,但是學科的學術傳統並未中斷。及至進入新時期以後,以程千帆先生回到母校任教為標誌,南京大學的古代文學學科又煥發了新生。本學科的優良學術傳統得到繼承發揚,以程千帆、周勳初、卞孝萱三位先生為學術帶頭人,以一批年富力強的中青年教師為骨幹的學科隊伍日益壯大,中國古代文學學科點不但順利進入了全國首批博士點的行列,而且在幾年後邁進了首批國家重點學科的行列。就整個學科的發展過程來說,南京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就博士點的建設而言,南京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博士點也走過了將近30年的歷程了。我是這個博士點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生,現在又擔任這個學科點的博士生導師和學術帶頭人,我在南京大學學習、工作的經歷與整個博士點的發展過程是同步的。回顧自己走過的從學、從教的歷程,既感到幸運和光榮,又覺得責任重大。我決心努力工作,力求保持本學科的優良學術傳統和良好學術聲譽。

(二)

莫礪鋒:“雙一流”學科是怎樣煉成的

▲程千帆指導莫礪鋒讀書

當學校決定讓程千帆先生招收首批博士生後,南京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的博士生教育就正式開始了。由於當時學位制度剛剛施行,如何培養合格的博士,大家心中都沒數。程先生也不例外,他日夜思索這個問題:一個合格的文學博士應該達到什麼水平呢?為了有一個參照標準,程先生從圖書館借來了外國以及我國港臺地區已經公開出版的博士學位論文,仔細閱讀,比較揣摩。十來本博士學位論文讀完後,程先生說:“這下我心中有數了!”於是他邀請本系的周勳初、郭維森、吳新雷三位老師為助手(當時學校裡還沒有實行副導師的制度),組成了一個博士生指導小組,並制訂了嚴格的培養計劃。在我於1984年畢業以前,系裡沒有招收第二個博士研究生,所以在將近三年的時期內,整個博士點只有我一個博士生,卻有四位老師在負責指導,於是我接受了非常全面、非常嚴格的學術訓練。說實話,我在攻博期間真是“吃盡苦頭”,但是那種嚴格的訓練使我受益匪淺。我沒有在中文系讀過本科,學習古代文學完全是半路出家,而且當我開始攻讀博士學位時年齡已過30。我能夠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內完成學業,成為新中國自己培養的第一位文學博士,完全應歸功於程先生和指導小組內的其他老師,換句話說,應該歸功於南京大學中國古代文學這個博士點。

我攻博時的研究方向很明確,就是唐宋文學。有些學校的博士生剛入學就確定了論文題目,然後一切學習和研究都圍著論文轉。在南京大學則不同,南京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學科尤其不同。程千帆先生認為,一個合格的博士生,絕對不能一入學就寫學位論文,然後就以這篇學位論文獲取博士學位。他認為博士生在讀期間應該在學業上打好堅實的基礎,既要掌握寬廣堅實的基本知識,又要學會各種操作技能,撰寫學位論文僅僅是學習內容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程先生堅持要求博士研究生要在寫作學位論文之前先用一年或一年半的時間來認真閱讀經典著作。他說,古代文學是傳統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由於古代的學術本是一個整體,所以研究古代文學絕對不能與史學、哲學分離開來。還有,古代的作家都是在以儒家為代表的先秦學術思想的哺育下成長起來的,他們的人生觀、文藝觀都離不開孔孟老莊的影響。為了真正理解古代作家及其作品,就必須對他們所接受的思想源頭有所理解。所以不管研究生的研究方向是哪一個時代的文學,也不管他們的學位論文會選擇什麼題目,都必須對古代典籍進行一定數量的研讀。於是,程先生就為我開列了一份必讀書目,規定我在學位論文選題之前必須研讀以下經典:《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左傳》、《詩經》、《楚辭》、《史記》、《文心雕龍》、《文選》。如果細察這張書目就可發現,它們全是先唐的典籍,也就是說,它們與我將要撰寫的學位論文並無直接的關係。

我進入南京大學以前的經歷如下:1966年畢業於蘇州高級中學,1968年下鄉插隊務農。1978年春考進安徽大學外語系學習英語,1979年秋考進南京大學學習中國古代文學。也就是說,我在進入南京大學以前並沒有系統地學習中文系的課程,更不用說系統地研讀中國古代文學的經典了。當然,我當知青時曾在農閒季節胡亂地讀過一些書,但一則閱讀的量很小,因為那時根本借不到有關的書籍;二則讀書時既無人指導,又雜亂無章,所以我的學業基礎是非常薄弱的。要把我這樣基礎薄弱的學生培養成才,程先生就必須讓我“惡補”一番。於是,我就根據上述書單埋頭苦讀起來。我選擇了較重要的版本,逐字逐句地細讀文本。例如《詩經》,我既讀了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又讀了朱熹的《詩集傳》,並撰寫了一篇讀書心得,這篇文章後來以《朱熹詩集傳與毛詩的初步比較》的題目發表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中國古典文學論叢》上。又如《楚辭》,我閱讀了王逸、洪興祖和朱熹的三種注本,也撰寫了一篇讀書心得,後來以《朱熹楚辭學略說》的題目發表在《求索》上。總之,經過一年的經典閱讀以後,我對唐宋文學的學術源頭有了較好的把握,這不但為我的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撰寫提供了較好的學術基礎,而且對我日後從事唐宋文學的研究大有益處。比如我研究杜甫而論及儒家思想對杜甫的影響時,就基本上做到了胸有成竹。

除了閱讀經典以外,程先生還注意學生的外語訓練。我的本科是在外語系讀的,雖然沒有畢業,但是報考研究生時英語得了96分,入學後又順利通過了過關考試而被學校批准免修第一外語,我自以為作為一箇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這樣的英語水平已經差不多了。沒想到程先生並不認為如此,他專門聘請了曾在駐外使館工作過的尹祿光先生為我和幾個碩士生開設英語聽說課,讓我們加強聽說方面的訓練。他還督促我練習翻譯有關的學術論文,一來了解國外的學術動態,二來提高外語能力。正是在程先生的不斷督促下,我在讀期間就把自己的一篇論文譯成英文,發表在1984年的英文版《中國社會科學》上。幾年後,我又編譯了英美學者論中國古代詩歌的論文集,以《神女之探尋》的書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當然,我在讀博期間受到的最大訓練還是撰寫博士學位論文。在這方面,程先生對我的指導讓我受用終身。首先,程先生鼓勵我選題時要敢於知難而上,要選擇學術意義較為重大的題目來從事研究。所以我最初的選題是《朱熹文學思想研究》,這個題目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真是非常前沿的一個課題,因為朱熹其人一向被學術界視為輕視文學甚至反對文學的理學宗師,他的文學活動和文學思想幾乎無人問津。可惜因當時看不到錢穆先生剛在臺灣出版的《朱子新學案》,只好忍痛割愛,暫時放棄了這個選題。直到十年以後,我才有條件從事該課題的研究,撰寫了題作《朱熹文學研究》的一本專著。放棄第一個選題後,我選擇了江西詩派作為論文題目。江西詩派是宋代最大的詩歌流派,但是長期以來受到學術界的種種誤解。我經過細緻的史實考索和文本分析,對江西詩派作出了比較實事求是的重新評價。這篇博士學位論文於1986年以《江西詩派研究》的書名在齊魯書社出版後,獲得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我還因此而受邀為《中國大百科全書》撰寫了“江西詩派”的詞條。

莫礪鋒:“雙一流”學科是怎樣煉成的

▲1984年12月,中國第一個古代文學博士莫礪鋒的答辯會。答辯委員前排左起:管雄、傅璇琮、霍松林、錢仲聯、徐中玉、舒蕪、程千帆、周勳初。

我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裡完成了博士生階段的學習,畢業後即留校任教,成為一名合格的大學教師。1991年,我被國務院授予“做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位獲得者”的稱號,並在人民大會堂出席了有黨和國家領導人參加的頒獎典禮。又過了兩年,我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准為博士生導師。2001年,我被江蘇省教育廳授予“江蘇省優秀研究生導師”稱號。我的成長過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南京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博士點發展歷程的一個縮影,說明這個博士點對博士生的培養是比較成功的。

(三)

在南京大學中國古代文學這個博士點的學科隊伍中,我的學術水準和教學水平都遠不是最優秀的。但是由於我在這個梯隊中正好處於承上啟下的地位,所以我對本博士點的發展歷程有較清楚的認識。24年前,我是這個博士點培養的第一個博士;15年前,我成為這個博士點的新一代博士生導師;10年以前,我受學校委派,擔任本博士點的學術帶頭人。從博士生到學術帶頭人,我親身經歷了本博士點的整個發展歷程,是本博士點的歷史見證人。

莫礪鋒:“雙一流”學科是怎樣煉成的

▲1991年12月21日,莫礪鋒在中文系學科建設的會議上發言。左起:卞孝萱、程千帆、周勳初、郭維森、莫礪鋒。

南京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博士點在二十多年的歷程中不斷髮展壯大、充實提高,在博士生的培養上取得了豐碩的成績,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由程千帆先生開創的博士生培養模式後來有所發展,隨著研究生招生規模的擴大,學位課程體系日益規範化、系統化,諸如開題報告、中期考核等制度也日趨嚴格。但是我們的基本教學理念,尤其是重視提高博士生基本功和實際研究能力的理念,一直都堅持下來,成為本博士點的顯著特色。

正因如此,由南京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博士點培養的博士生數量也許不是最多的,但是其質量卻得到學術界普遍的好評。我們培養的博士生一般都具有基礎紮實、外語水平較好、動手能力較強、善於解決實際問題的優點,他們在學術研究中體現出來的腳踏實地、不尚空言的樸實學風也都深深地打上了本學科點的印記。20多年來,我們培養的博士生不但成為本學科的骨幹力量,而且散佈在全國乃至國外的許多高校或科研機構,他們在不同的崗位上做出了不俗的成績,得到學術界的普遍好評。就本博士點而言,我們順利地完成了新老交接的過程。在2000年進行新一輪國家重點學科的評審時,老一輩學術帶頭人中的程千帆先生已經去世,周勳初、卞孝萱先生也已退出教學第一線,但是我們依然順利地通過了評審,成為本學科的三個國家重點學科之一,保持了本博士點在全國的領先地位。

顯然,本博士點在博士生培養中始終堅持自己的理念,始終把保證質量放在第一位,所以我們的畢業生在質量上是經得起檢驗的。設在美國哈佛大學的哈佛燕京學社每年都從中國遴選數位高級訪問學者,並資助他們赴美進行研究工作。由於他們的遴選標準既重視學術水準,又重視外語水平,所以在中國古代文學學科選的人選總是較少的,但是本博士點培養的博士外語水平較好,所以前後已有四人獲准赴美作學術訪問,並取得較好的成績。由我們培養的博士生所撰寫的博士學位論文,已有數十篇公開出版並獲得學術界好評,例如在第一代博士生中,蔣寅博士的《大曆詩風》、曹虹博士的《陽湖文派研究》、張宏生博士的《江湖詩派研究》、程章燦博士的《魏晉南北朝賦史》、張伯偉博士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陳書錄博士的《明代詩文的演變》等,都已成為深受學術界重視的著作。又如在第二代博士生(指包括筆者在內的第一代博士所指導的博士生)中,胡傳志博士已成為安徽省的文科特聘教授,郝潤華博士已成為西北大學的特聘教授,兩人都已成為博士生導師。再如馬來西亞籍的餘歷雄博士,畢業後返回馬來西亞,已在某著名大學任教,由他記錄的《師門問學錄》,把他師從周勳初教授時師生之間的問答記錄加以整理出版,成為風行海內外中文學界的教學參考書,在東南亞的中文學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時光荏苒,自從中國恢復研究生招生以來,30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在這短短的30年裡,南京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博士點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終於發展成國內外矚目的學術重鎮和教學重鎮。長江後浪推前浪,只要我們不懈地繼續努力,只要我們堅持正確的學術理念和教學理念,我們一定能在今後的博士生培養中取得更大的成績。

>原題《從我的經歷看一個博士點的發展歷程》,載《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08年第8期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