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女兒的病，他將面對永無休止的擦洗、陪護，面臨沒完沒了的醫院賬單，面臨是拔管還是堅持這種能要了他命的選擇題。
1
“一會兒去收費處繳個費。”林滄醫生遞給秦牧一摞單子。
“病人的護理你們要用心。植物人最容易發生的併發症是褥瘡和末端肢體壞死，要注意小心照看。”林滄醫生看了看輸液管，確定氧氣管沒有問題，像是安慰秦牧似的又加上一句，“據說有1%的植物人會在某天突然甦醒，你好好加油吧。”
林滄醫生走了，只剩下抱著一摞繳費單悵然若失的秦牧。
收款員表情麻木，動作熟練地一刷，刷卡機“嗶”地響了一聲。
收款機上跳出的數字是“102230元”。
秦牧心裡突然一緊。
收款員等了一會兒，收款機上沒有出現收費成功的收款條，收款員皺著眉：“餘額不足。”
“啊！那換……換一張卡。”
換了三張卡之後，秦牧終於交完了所有的醫療費。
他一個人在醫院的走廊裡坐了半天，不願意回到那個躺著女兒的病房去。
反正妻子高倩在那裡守著呢，出不了事兒。
秦牧反覆看著手機裡剛剛發過來的消費記錄，10萬塊，看剛才收款員的那個狀態，在這家醫院這應該是很稀鬆平常的收費額吧？
這孩子一躺下，反而錢花得像是無底洞似的。高倩說得給孩子用最好的醫療器材，這樣孩子才不會覺得難受，她還堅持要給孩子請一個按摩理療師，說這樣孩子的四肢才不會萎縮失能。
“醫生不是說，孩子能有1%的幾率醒過來嗎？”高倩看著他，紅著眼睛淚眼婆娑。
1%，秦牧從來沒有琢磨過1%究竟是一個多小的數字。在秦牧這裡，他一貫習慣於將1%等同於“不可能”。
可今天，對於林滄嘴裡的1%，秦牧覺得也許不是自己習慣的意思。
為了對1%有一個直觀的判斷，秦牧把兜裡一直放著的香菸掏出來，一根一根在面前擺開。一包香菸20根，這就是說，5包香菸這樣一字擺開，女兒復甦的幾率只相當於一根香菸。
已經忍著一上午沒抽菸的他，突然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出去抽一根菸了。
2
一陣惡臭飄了過來。
秦牧坐在病房的窗前，手上正拿著手機打遊戲。他努力忽略惡臭，但是就算他能忽略，身邊的人也忽略不了。
“小秦，你們家的孩子好像……”
這是一個雙人病房，隔壁病床的大姐和善地提醒秦牧。
“噢……怪不得這味兒……”秦牧賠著笑臉，準備下手給女兒秦喜喜換成人紙尿褲。
這紙尿褲是高倩給孩子穿上去的，秦牧並不知道該怎麼解開。他半天找不到開口，一著急，紙尿褲給撕了個口子，汙物從紙尿褲的縫隙裡滲了出來。秦牧的手上、秦喜喜的床上，到處都是。
秦牧看著手上黃澄澄的汙物，噁心得渾身發抖。他顧不得去收拾喜喜，自己衝進衛生間把手反反覆覆地衝洗了十幾遍。
等到他回到病房，高倩已經回來了。她把從醫院食堂打來的飯放在床頭櫃上，笑嘻嘻地給喜喜換紙尿褲。
“喜喜，媽媽會輕輕的噢，我們來擦一下屁屁！棒！喜喜是最棒的！現在我們再來換上一片新的紙尿褲，喜喜也要乖噢！”
高倩臉上掛著的是笑容，秦牧沒看錯。
這樣的笑容秦牧見過，十幾年前女兒剛出生的時候，高倩也是這樣笑著給女兒換紙尿褲的。
女兒光著腿，被單下的身體因為換紙尿褲而露了出來，秦牧急忙扭頭。
說起來女兒也是青春少女，而且剛剛成為植物人，身體依然有擋不住的青春活力。但在秦牧眼裡，女兒如今更像是商場歇業時被隨地丟棄的人形模特——有人的肢體，但卻鬼氣森森。
這個想法一出，秦牧被自己都嚇了一跳——難道在自己的意識裡，女兒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嗎？
高倩料理好喜喜，抬頭看到秦牧，剛才強裝出的興高采烈，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疲憊地抱起剛從病床上換下的床單，指著一邊扔著換下來紙尿褲的廢紙簍，要秦牧去把紙簍裡的垃圾扔掉。
秦牧剛想拒絕，抬眼卻看到了高倩深陷的眼窩。喜喜住到這家醫院以來，高倩幾乎不眠不休地照顧孩子，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他把拒絕的話嚥了下去，屏住呼吸把垃圾丟了出去。
但事情還沒完。
還沒回到病房，秦牧就聽到隔壁床的大姐在跟高倩說話：“孩子的病不是一天兩天能好得了的，你跟你家那位應該分個工，不能日日都是你在這裡熬著，這孩子也是他的骨肉對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應該來陪床、來照顧擦洗，你要是覺得不好說，姐幫你說！”
秦牧看到高倩低著頭，有淚從她的臉上滑了下來。
這淚讓秦牧猛然意識到了嚴酷的現實——因為女兒的病，今後的人生裡，自己將面對永無休止的擦洗、陪護，面臨沒完沒了的醫院賬單，面臨是拔管還是堅持這種能要了他命的選擇題。
秦牧逃也似的跑出了病房。
3
家裡雖然沒有病人，但卻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孩子一點點失去語言和行動能力，全家都心急如焚，秦牧的心裡更是不是滋味。高倩完全忘我地投入到了為喜喜治病的行動中，除了需要秦牧給錢或者配合看護孩子的時候，高倩看秦牧就像是一個透明人。
他們有間120平的公寓，規矩的兩居。孩子生病這兩年，高倩逐漸放棄了對這個家的打理。
一個習慣了有妻子打理一切的已婚男人，一定是等到家裡沒地方下腳了，才會知道家原來不是自動變乾淨的。
馬桶不是自潔的，衣服不會自己洗澡，地板不會自己除塵，雜物不會自己消失。
秦牧前前後後請了好幾個做家務的鐘點工，一個總是把他最喜歡的衣服洗壞，一個很喜歡擅作主張把東西給他收拾得找不到，還有一個乾脆直接就手腳不乾淨。
他跟朋友抱怨自己倒黴，朋友勸他想開點，凡事還是得靠自己。
秦牧從醫院回來，看到自己最近幾天喝的可樂瓶子已經被自己擺滿了房間地板。他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在可樂瓶子之間找下腳的地方。
他又抽了一支菸，因為心煩直接把菸頭按滅在了沙發把手上，布藝沙發上迅速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
家裡的大門突然開了。高倩拿著一個早就過時的帆布包，閃進屋裡來。
秦牧看著高倩，突然從心裡湧出了想和妻子聊聊的衝動。
“來了。”秦牧訕訕地開了頭。
“嗯。喜喜看著狀態還行。”
“你這個包，有五六年了吧，下次讓我公司的同事給你買個新的。”
“今天晚上喜喜那邊你早點去，不然拿不到陪護床。”
“植物人，不陪床也無所謂的吧！”秦牧聽著妻子每句話都只談女兒，突然氣憤了起來。
高倩愣住了。
“她小時候你有時候也會整夜給她裹著一片尿布，為什麼到了現在反而非得讓我整夜陪著，還得換尿布！植物人怎麼比小孩子還嬌氣！”
秦牧越說越來氣。他知道自己是喜喜的父親，理應照顧喜喜，可現在的情況是喜喜已經沒有知覺了，可他還有。
他會冷、會餓、會累，會渴望愛和安慰，他還是人。
“孩子這個情況誰都揪心，可已經這樣子了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倆現在也還年輕，難道我們之後一輩子都守著……守著這個像植物一樣的……”
秦牧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必須守著。”高倩的聲音裡帶著近乎冷漠的決絕，“活著一天就守一天，活著一小時就守一小時，哪怕到最後一秒鐘，我也要守著她！”
“高倩，我們倆結婚是因為相愛，孩子我當然也愛，但是現在這個情況……高倩，難道你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你愛孩子，難道你就不愛我？”
“秦牧，我愛你是因為你是我孩子的爸爸。”高倩冷冷地說，“如果現在你不是喜喜的爸爸，我肯定不會在這裡跟你廢話，孩子那邊事情多著呢！”
說完，高倩又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約的理療師下個月一號來上班，費用你得提前準備好，不然人家怎麼安心在我們這裡工作。等孩子醒過來了，身體跟不上可不行。”
“高倩，你難道沒想過，喜喜她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1%，1%就等於不可能啊！你要為了一個不可能的希望把我們所有人都毀了嗎！”
高倩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把秦牧上下打量了一遍，眼神裡閃過絕望、痛苦、冷漠、無助等各種情緒，最後冷冷地說：“陪床的事，你記得早點去。”
高倩“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秦牧聽到她從裡面上了鎖，門後很快傳來壓抑的嗚咽聲。
4
晚上7點，是醫院開始發陪護床的時間。
護士會挨個兒病房轉悠，問有沒有需要陪護床的。20塊錢一張的陪護床，其實就是一張行軍床，遠沒有家裡的床舒服。
陪護床是稀缺資源，基本上只有在第一輪的時候能要到，回去晚的話，一定是沒有陪護床的。
秦牧不想回去。
可不回去肯定是不行的。他是一個父親，父親怎麼能不陪護自己的女兒，哪怕這個女兒已經被確診為植物人狀態。
“萬一，孩子醒過來了呢！”秦牧想起高倩哭紅的眼，覺得渾身一緊。
他漫無目的地晃悠，直到天黑了還不想回去。手機突然一震。
“你，怎麼樣？”
發來信息的這個女人，是秦牧辦公室的同事。兩年前，她對秦牧表白，被秦牧婉拒了。
她知道秦牧有家，和妻子感情淡了但孩子剛剛得了重病，明白秦牧無論出於道義還是同情，都不可能在這個時刻放棄。
於是她就遠遠守著，只隔三岔五給秦牧發個信息，確認一下他的情況。
秦牧從來不回她的信息。
今天的情況有點特別。
秦牧好久沒有得到針對於他個人的問候了。
自從女兒生病，所有人的問候，都是在關心他的女兒。似乎他們默認，他一定、必須沒有問題。
只有他自己對此並不確定。
看到她的信息，秦牧猶豫了一會兒，沒刪掉。
他鎖上手機，一會兒又打開，看到那條信息還在黑暗中閃著光。
秦牧回覆：“今天有時間嗎？吃個晚飯。”
他心裡做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要擺脫她們母女。（原題:《真愛測試》，作者：維佳。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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