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向陽|扶拉王河向西流

在每個人有關故鄉的記憶中,幾乎都有一條河。

舞鋼市尚店鎮南部有一條河,叫扶拉王河。俺莊就是位於這條河中游的小黃村官莊,只是小時候不知河名,因河在村莊南邊,就叫它南河。

那時候,官莊三面環水:東溝、西溝、南河。東溝由北向南繞村流入南河,交匯處為長點坑;西溝由北向西南流入南河,交匯處為黑龍潭。而南河,則由東向西蜿蜒流去。至於從哪兒來又流到哪兒去,別說小孩子不知道,就連大人們也說不清。

南河河床較寬,兩岸土坡高聳。河裡有大片白花花的鵝卵石,密麻麻的鬼柳樹,一簇簇的斑茅叢。野兔、黃鼠狼、各種飛鳥水禽出沒其間。記憶中南河四季長流,即便在寒冬臘月,大雪封河、河面結冰後,冰下依然暗流幽咽。待到開春,冰雪消融,春水漸生,岸邊茅芽兒露頭,柳條吐翠,野花綻放。河面上燕子飛翔,蜻蜓點水,鴨子歡唱。尤其是晚上,燦爛的星月下,暖風送來花草的清香,夾雜著一兩聲不知名水禽的鳴叫,讓人倍感春天的生機與活力。

這個時候,我們一群熬過冬天的孩子就迫不及待地想下河洗澡了。那時候條件差,農村娃冬天就沒洗過澡。常常是天熱了下河洗澡,天冷了就只能等到來年再洗。暮春時節,大家脫了光肚兒,試著來到水邊,先往身上撩點水, 慢慢兒下河。膽大的,“撲通 ”一聲跳水裡,嘴裡喊著“冷啊冷啊”,猛遊幾下,上岸吹風,冷得直打牙,常常是身上還沒晾乾就急忙穿上了衣服。

路向陽|扶拉王河向西流

春夏交接時的河邊,生機盎然。兩岸有綠油油的麥田和金燦燦的油菜花,風吹麥浪,鳥語花香,沁人心脾。河中水草招搖,竄條魚穿梭往來,成群的蝌蚪黑壓壓地漫遊。淺水邊沙底上,一窩窩的沙趴魚正忙著產卵,馬蝦或螃蟹不時地舉著大鉗子炫耀一番。河水溫順清爽,村民常到河裡淘麥子。淘淨了裝簸箕、篩子或簸籮裡,在河灘上晾曬。一種灰白色名叫沙鸝的鳥在河灘上跑得飛快,不時地停下來,一邊上下襬動著尾巴,一邊急促地鳴叫。它若臥下不動,人們很難從鵝卵石中認出它。

夏天一到,河裡就徹底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洗澡捉魚蝦,挖沙玩泥巴。 南河坑潭眾多,僅村前由東向西就有三角潭、構樹潭、長點坑等較大的水潭,方便了村民洗澡。孩子們常常是中午洗,下午又洗,晚上還洗。臨水村莊的孩子們,常常無師自通就學會了鳧水。隨大人們下到淺水區,泡騰一陣子,嗆幾口水,亂踢騰幾下,基本上就學會了。多來幾次,熟能生巧,很快就能遊很遠了。由狗刨而仰泳而潛水而踩水而自由泳,花樣也是越來越多。更有膽大敏捷的,竟從潭邊高岸上縱身一躍,在空中翻個跟頭後再扎進水裡。

夏季暴雨多,河水常常氾濫。氾濫時河水齊槽,幾乎是一片汪洋,十分壯觀。多年後讀《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貫河,兩渚涯之間不見牛馬”時,我腦海中湧現的便是漲了水的南河。漲水時,成群的鯽魚逆流而上;退水後,小水坑裡螃蟹亂爬。待晴日午後,波平如鏡,潭水清澈見底,小魚懸停水中,靜穆安詳。

最開心的是旱季捉魚。東溝西溝是南河的支流,平時水就少,如果連旱個把兒月,東溝西溝的小坑塘就快乾了。孩子們拿著盆子下水,一陣亂攪,水變得渾濁如黃漿,大魚小魚都露了頭,密密麻麻。火頭、鯰魚、聚花、硌牙、紅魚、五色魚……種類繁多,目不暇接。大家弄了一身泥,也捉了不少魚,樂得不能行。因了這兒時捉魚的經歷,現在每每看到街上小孩子在大盆子裡釣塑料魚的情景,便覺得遺憾和悲哀。

路向陽|扶拉王河向西流

小學時我在小黃村小學讀書,學校就在南河邊。學校東邊是一條大溝,叫紅山廟河,河水清澈湍急,一路向南注入南河,兩河交匯處就是三角潭。因為臨河,上學、 放學甚至下課時,孩子們都要跑河裡玩一會兒。 跑累了,口渴了,就在河邊沙地上扒個小坑,水很快湧出,不一會兒就清澈可飲了。

由小學沿河道向東南上行二里路,河北岸有個學校,即為王店二中,我上初中時就在這裡讀書。學校原是一座古廟,叫羅寨廟,廟裡供奉哪吒,傳說建於唐朝憲宗時期。廟本叫“哪吒廟”,百姓口語傳為“羅吒廟”,終以“羅寨廟”定名。院內有一棵千年古槐,崢嶸遒勁,枝繁葉茂。廟前即為南河,廟後是從王皮崗水庫下來的蔡莊河,兩河在廟西匯合,交匯處有一棵大柳樹,老遠都能看見。遙想當年,羅寨廟東望五峰山,三面環碧水,古樹蔽宇,鐘聲悠遠,令人神往。1996年秋,王店二中併入王店中學,羅寨廟隨後成為紅衛村小學至今。羅寨廟曾經長期作為初中,培養了一茬又一茬學生,播種知識,傳遞文明,正如河水潤澤萬物而不言。初中三年,我沿著南河上上下下走了三年。河裡每一處灣,每一條路,甚至每一棵樹,都被我銘記於心。

南河因草木蔥蘢,坑潭眾多,時常有捕魚打獵的。捕魚的多用撒網,偶爾也有魚鷹船。那時候有的農戶家裡有老土槍,俗名“笨炮”、“老笨裝”,秋閒後沿河坡打兔子。聽老人們說,以前東山(五峰山)裡多狼,夜裡狼順著河坡竄到村裡,不但偷雞摸羊,還刁走過小孩。南河經長點坑拐向西南,拐彎處堤岸上有一大片蘆葦叢,是鷦鷯和白頭翁等鳥兒的天堂。初讀《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時,我就想起了這片蘆葦叢。蘆葦叢高處的河坡上,又有幾棵老刺槐,正像穩健而倔強的老人守候在河邊。其中一顆或許是太老太累了,竟彎下了腰,我們常常爬上去玩。

由官莊折向西南後,南河兩岸沒有了村落,河床寬闊,河坡立陡,林莽叢生,加上岸邊田野多墳頭墓地,場景陰森恐怖。此處坑潭名字也很駭人:妖精潭,陰死溝,黑龍潭。其中黑龍潭最為出名。黑龍潭是南河的最險要處,也是俺莊最遠的責任田所在地,其西南不遠處即為王店街。南岸有許多條溝岔,流水匯成萬人溝水庫,向北注入南河。為什麼稱為萬人溝呢?據說當年馮玉祥將軍曾在王店打土匪,死人上萬,都用牛車拉走扔王店東一條大溝裡了,故有此名。南河流至此地大拐轉,又接納了南溝、西溝來水,水勢浩大,即為黑龍潭。為什麼叫“黑龍潭”呢?龍自然是沒有的,但西岸陡峭兀立,周邊林木陰翳,少見日光,潭水烏黑瘮人。傳說雨過天晴時有彩虹自此潭中升起,農村說是“出虹(讀jiang)了”,並認為虹乃潭中龍、鱉精或蛤蟆精之類所為。舊時每逢大旱,村上就組織人馬到黑龍潭祭祀取雨,據說很靈驗。

因為河流大拐彎,黑龍潭處的河床多為肥沃的沙土地。村民就在這裡種花生,乾淨又高產。小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在這裡看花生,常常拔了許多帶到河裡,趴在嘩嘩流淌的河水中吃花生,一任成群的小魚在身上咬來咬去,又癢又舒服。

因為地勢險惡,連大人們也很少有敢去黑龍潭洗澡的。有關黑龍潭的故事很多,這裡只講兩個。幾十年前,俺莊一個打漁的叫老禹,膽子大,水性好,擅長捉鱉。一次在黑龍潭岸邊觀察良久,一個猛子扎進水裡,一根菸功夫才上來——捉了一隻巨鱉,有鏊子那麼大。奇怪的是,這隻巨鱉通體金黃。人們都說它是黑龍潭的老鱉精,勸老禹趕緊兒把它放了。老禹因捉這隻鱉,累得病倒在床。他不信邪,拿到街上去賣,愣是沒人敢買。後來把鱉殺吃了,結果病重,不久就去世了。

又一次,一個打漁的持長竹篙駕魚鷹船在黑龍潭捕魚,潭水太深,長竹篙竟試不到底。七八隻鸕鷀撒開了歡兒,捉了不少魚。收工時,發現少了一隻鸕鷀,怎麼等都不上來。過了兩天,這隻鸕鷀竟然從北邊五里地外高莊的一口機井中出現了!高莊就是現在尚店鎮的瑞祥社區——移民新村。

路向陽|扶拉王河向西流

南河自黑龍潭向西,繞東扶拉王村而過,經王店北向西,過西扶拉王村,再往西南去,就成了方城和舞鋼的界河。因為扶拉王村是南河流出舞鋼的終點,東、西扶拉王中間又正好是南北交通要塞——王店橋,所以南河在地圖上被標為“扶拉王河”。“扶拉王”這個名字讓人費解,多年後問當地人才知道,很早以前有王姓在此落戶種田,為圖吉利,自稱此地為“福來王”。後來老百姓在口語相傳中,以訛傳訛,叫成了“扶拉王”。小時候去王店街玩,曾站在王店橋(一座類似趙州橋的老拱橋)上向西望,不知道這扶拉王河究竟流哪兒去了。

初中時學地理,知道了山高水長的道理,我就猜到扶拉王河應該是從東邊五峰山上流下來的。書上說中國地勢西高東低,大河基本上都是向東流的。於是我又想,扶拉王河雖然向西流,但終歸會向東流的。這個判斷後來被證實了——五年前,我用谷歌衛星地圖,很輕鬆就查到了扶拉王河的來壟去脈:由舞鋼市最高山脈五峰山主峰大寨起,蜿蜒西流,過魏安,白廟,紅衛,羅寨廟,大黃,小黃,官莊,西馬莊,東扶拉王,王店北,西扶拉王,劉莊,魏紹莊,在馬岔與水牛王之間與同樣發源於五峰山、由南邊而來的界牌河相匯合,向北至傅竹園村與來自方城的桂河相匯,再向北至古莊店與沙河(非平頂山沙河)相匯,最後在方城縣楊樓鄉東與賈河相匯,始稱甘江河。甘江河向北入葉縣燕山水庫,出水庫後流向東北,在舞陽縣上澧河村注入澧河。澧河東流至漯河後匯入沙河,沙河至周口匯入穎河,沙穎河流向東南至安徽沫河口注入淮河。由此,我真正明白了老家為什麼屬淮河流域。

甘江河是平頂山市南部的一條重要河流,其河源歷來說法不一,但主要有三說:一是源於舞鋼市五峰山,二是源於方城縣小頂山,三是源於社旗縣雙山,而三山中又數五峰山最高最大。從感情上講,我自然認同第一種說法。雖然同樣源出五峰山,但扶拉王河的水量明顯比界牌河大,且河源更遠。因此,在我心裡,扶拉王河就是甘江河的上游,舞鋼市最高峰五峰山就是甘江河的發源地。

扶拉王河以其甘甜的乳汁哺育了兩岸世世代代的兒孫,卻沒有得到兒孫應有的敬畏與呵護。許多年前,沿岸陸續建起了木材廠、採沙廠、石材廠、塑料廠和養豬廠等企業,不但將河道內的沙石、林木等原生資源破壞洗劫,而且向河道內傾倒了大量的汙水廢渣。採沙、伐木讓原本生機無限的河床變得千瘡百孔,難以涵養水源;排汙讓原本清澈甘美的河水變得臭氣熏天、魚蝦絕跡。曾經碧水盪漾的坑潭逐漸被泥沙淤平,下河洗澡無奈變成了記憶中的往事。十多年裡,每次回老家看河,心中便充滿感傷。冉雲飛在《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中說“沒有故鄉的人是不幸的,有故鄉而又不幸遭遇人為的失去,這是一種雙重的失去。”我有深愛的故鄉,卻為故鄉失去了最美的風景而痛惜。

前幾天又回老家,一個人沿河道走了五里多地,由構樹潭向西,過長點坑、妖精潭、陰死溝、黑龍潭、東夫拉王,直至王店橋。一路走來,竟然驚喜地發現河水變清變大了,小群竄條魚又開始暢遊了,成群的野鴨在水中覓食。後來得知,沿河的汙染企業已經關閉了幾個。看來,如果大家真正關心環保的話,生態還是可以恢復的。

如今,國家正在推進“美麗鄉村”建設,相信扶拉王河定會重現往日風采,也相信舞鋼所有的河流都會清澈如初。屆時,我們共同的家——山清水秀的舞鋼市,將會成為更加美麗的中原明珠、北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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