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懟了還高興,王熙鳳怎麼變得這麼有涵養?

《紅樓夢》流傳版本很多,各有異同。下面這段文字,是差異較大的段落之一。

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琅”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兒,便紫漲了臉,說道:“姑娘你別生氣,我們並非私自就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察,你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何用急的這個樣子!”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澆油,便指著他的臉說道:“你說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看見你這麼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卻礙著邢夫人的臉,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氣,剛要還言,鳳姐道:“媽媽,你也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你且細細搜你的;咱們還到各處去搜呢。再遲了,走了風,我可擔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鳳姐道:“你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

劃線部分,有的版本有,有的版本沒有。但據我看來,這是最能體現晴雯強烈個性的文字之一,並且也為她的死埋下伏筆:太太、老太太之語,公然把王夫人和賈母對立起來,不殺她又殺誰?

被懟了還高興,王熙鳳怎麼變得這麼有涵養?

奇怪的是,面對抄檢大觀園行動遇到的第一個反抗,一向嚴厲的王熙鳳卻沒有絲毫不悅,也不在乎尊嚴被冒犯,甚至明裡暗裡護著晴雯。不由讓人奇怪:作為抄檢行動的執行領導,她是怎麼了?怎麼會這麼有涵養了?難道她也像王善保家的“只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那樣糊塗,以為晴雯只針對王善保家的,而不是反抗整個抄檢行動?

要弄清這個問題,首先得看看王熙鳳在抄檢行動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這個“執行領導”是如何被任命的。

抄檢大觀園的直接起因,是邢夫人撿到繡春囊,派王善保家的送給了王夫人。為什麼送給王夫人?她是榮國府的當家人,相當於總經理。在大觀園這個未婚青年聚居之所,出現了色情用品,是王夫人的領導責任,也需要由她來追查處理。

被懟了還高興,王熙鳳怎麼變得這麼有涵養?

古代貴族之家,男女之防比現在要嚴得多,主要是未婚少女。所以出現繡春囊,就是極大的醜聞。王夫人果然被氣急了,馬上來找王熙鳳這個執行經理的麻煩,並且一開始還認定就是王熙鳳的東西。

作為貴族婦女,收藏、並且不慎丟失色情用品,還丟到了未婚青年宿舍,那真是丟臉又不要命的舉動,不可以用“疏忽不慎”來開脫。王熙鳳倒還冷靜,一二三四五,條分縷析,洗清了自己,還保下了平兒。可是繡春囊是真實存在的,到底還是有人丟下的,所以王夫人和王熙鳳的領導責任、管理疏漏,仍然無法推卸。

被懟了還高興,王熙鳳怎麼變得這麼有涵養?

這就到了關鍵處了。繡春囊的出現,是王夫人姑侄的管理疏漏。針對這個問題,王熙鳳的解決方案很全面:不要聲張,派人暗暗查訪,同時找其他理由把有可能的嫌疑人打發出去,切斷犯罪源頭。這個處理方案,跟平兒所說的“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是思想是一致的。

但是這個意見,王夫人並沒採納。她沒有看出邢夫人有興災樂禍之心、王善保家的挾私報復之意,或者看出來了也不以為意,或者明知邢夫人等意存不良卻顧此失彼,她的當務之急是要對付自己的假想敵:寶玉身邊的狐狸精。至於此舉大大擴大了打擊範圍、會株連無辜、並且把王熙鳳極力掩蓋的醜聞張揚開去,王夫人卻是顧不得了。

被懟了還高興,王熙鳳怎麼變得這麼有涵養?

王夫人和王熙鳳既是嫡親姑侄,又是直接上下級,也是利益共同體。但是在追究繡春囊的方案上,兩人產生了根本分歧。而此時王熙鳳處於不利地位:既有自身的嫌疑,又得罪過邢夫人,眼下有邢夫人的親信虎視眈眈,並且管理責任無可推託。所以當王夫人任命她為抄檢行動負責人時,她根本無法、也不敢反駁,只好說出那句沒力氣的話:“太太說得是,就行罷了。”不情不願,卻不能不去,不能不被迫把大觀園的醜聞、自己的管理疏漏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不直接承受尊嚴受到挑戰的大觀園諸人(晴雯,還有探春)的直接反擊。

被懟了還高興,王熙鳳怎麼變得這麼有涵養?

所以在怡紅院、在瀟湘館、在大觀園裡的其他地方,王熙鳳都是巧妙地迴護,唯有在迎春(邢夫人名義上的女兒)的屋裡,面對司棋(王善保家的外孫女)的罪證時,王熙鳳才會“不怒反笑”。

一個行動的執行者,卻是此項行動的持不同意見者、反對者、甚至是受害者,難怪王熙鳳對晴雯的鋒利尖酸,會“心中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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