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換瓦

老家的北屋有些年成了,正北朝南,面闊四間,椽檁交錯,枎頭臥牆,房簷飛椽出翹,簷下雙開貝斯扣木門,兩扇亮子窗,白色的瓷磚護牆,看上去亮堂、講究,一字排開,撐起了整個家的格局。

老家 換瓦

就像現在年輕人的買房夢,父親說起北屋的修建,也是滿臉的自豪。雖然自豪中不免苦澀,但是北屋,這個他一輩子最大的一個心願終於落實了。北屋是1998年洪水氾濫的那年立木的,立木那天整個家族的人都來搭手幫工。幹活間隙有的說應修成行勢的尕平頂,水泥平頂房牢靠;有的說修成個前平後瓦,房頂可以曬包穀,實用;有的說修成個尕二樓,省工省料。父親聽到後,一言不發,跟著身為瓦工的祖父立木上樑,等木匠把三架檁架起來,房子的氣勢一下子就出來了,七嘴八舌的閒言都被這氣勢壓住了。

老家 換瓦

為了修這一院的北房,父親和祖父帶領一家人到處打湊建材,積累瓦石。那年月裡,全家的目標就是要把這院房子修好,路上的磚、溪裡的石、牆角的瓦都會撿回來,準備那個大興土木的日子。在這種教育下,小時候下河游泳,回來的時候都要在兜裡揣兩三個青石,說扎地工的時候能用上。就這樣集腋成裘,打湊 了好些年,石頭堆成了個小山,砌牆用的胡開整齊的碼了七八綹,磚瓦木料拉來散了一院子,就開工了。現在了父親有時還會指著北屋房頂的某個木料對我說,這根兒椽子是峽裡的樺椽,是你祖父和隊裡的人一起砍下來的;那個瓦上的小反水是東鄉那個寺裡的建材剩料,是祖父買下來後,他和叔一起拉來的;房頂的漫板是叔爺爺房背後三人合抱的柳,是他在馬子典的那裡鋸好了拉來的…說起這些的時候,父親就像是在描述自己的體貌特徵一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那段艱苦的經歷已經滲入生命,恐怕永遠抹之不去,我想這應該就是他自豪中滲出的苦澀吧。

老家 換瓦

艱苦的歲月裡,在鄉間大間架瓦房是很奢侈的妄想,就在祖父和父親兩代人的積累下,實現了當時來說的這份奢侈,北屋就是這份奢侈的象徵。北屋基工深,起架高,最講究的就是它一字水的陰陽瓦。俗話說:脊壓瓦,瓦蓋房,房納人。整個房子好不好看,有沒有氣場全靠房頂後牆頂上的脊水。東西的脊頭,在艱苦的日子裡,倔強的仰頭面天,翹起了一家人的希望,紅磚青瓦,硬生生的升出一股背天負地的磅礴氣勢。回回人家的屋頂脊頭一般不安裝鴟吻,更多的是青瓦反水扣住被瓦工精雕細刻過的紅磚,層層疊壘起來,這樣做出來的脊頭氣勢如虹,民間俗稱“鵓鴿頭”。和鴟吻相比,鵓鴿頭抱陰負陽,不落形象,頂天立地的氣勢格局絲毫不相多讓,更平添了一股大道至簡的樸實。

老家 換瓦

父親說那時候大紅瓦正行勢,不過家裡生活緊張,買不夠四間房面的數量,就選擇了小青瓦。由於小青瓦大多數是從各地打湊來的,所以規格尺寸都不一樣,這就給灑瓦帶來了難度,灑出來的瓦面十有八九會漏水。祖父決定了要給北屋扣筒瓦這種稀罕的瓦種,當時也只有大戶人家和寺裡的殿頂才用這種瓦片。他運用了積累了四十多年精湛的瓦工技藝,把兩片青瓦中間的縫隙用筒瓦扣住,筒瓦之間抹上叮頭灰,套連在一起。當雨水太大漫過瓦槽,筒瓦蓋住縫隙,加高了瓦槽,就可以很好的解決由於瓦片來源不一,規格不全而導致的房面漏水的問題。

老家 換瓦

以前雨水在這個北方的小村很稀缺,大多數人家屋子的後牆很低,房面坡度很小,甚至最早留存下來的屋子很多是土平頂,也就是不用瓦片,更不用坡度,可見以前雨水之稀缺。近來隨著生態的回覆和經濟形勢的好轉,新修建的屋子大多數都特意加高了後牆,增加了房面的坡度,使瓦槽變陡,這樣排水就很利落,減少了雨水在房面停留的時間。不過這樣的灑瓦方式有一個不能避免的缺陷,就是房面的瓦全部都是用草泥粘貼上去的。隨著風吹雨淋和自身重力等因素,靠近後牆的房面草泥會出現不同程度的下滑,這樣瓦片之間會扯裂開來,天長日久,房面的水會流進屋裡,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如果對這種問題不管不問,久而久之,屋面椽子腐爛,屋頂就會坍塌下來。

祖父扣住的筒瓦,瓦與瓦之間用水泥抹了叮頭灰,兩瓦之間鏈接的很是堅固。筒瓦又蓋住了尕青瓦對接的縫隙,加高了瓦槽,那怕下了七月七,也不怕北屋屋頂排水,更沒有漏水情況的出現。零九年那年夏季,雨水很足,整整下了一個來月,莊子裡的莊稼把式嚐嚐嘆氣“今年山裡的包穀可熟不哈了”。半個月後莊裡大多數人開始急了,眼看屋頂的漏水越來越大,屋漏的人家越來越多,可是這雨卻沒有絲毫減弱的徵兆,一直下到了秋後。有心人開始琢磨起來,這屋漏的原因是什麼,為什麼新房也漏,舊房也漏?為了驗證自己憑著觀察和經驗得出的結論,挨家挨戶的去考察。在這種審閱式的考察中,祖父灑過的屋頂卻以極高的口碑通過了考察,就是這種底層最樸實的口碑讓祖父榮耀了一生。

老家 換瓦

北屋的瓦隨著年歲的增加猶如上了年歲的祖父,把所經歷的世事情緒在耳順中化為城府一樣,即使迢雨連綿,也會被容納到風吹日曬後的瓦孔中,極具涵養。此時的瓦面就像給屋頂敷了一塊巨大的海綿墊子,只有等瓦片吸足了水,雨水才能形成雨滴,順著滴水,成為滴漏凹。慢慢的父親發現了這個現象,屋頂上滴漏凹淌下來的時間一年比一年長,屋頂的瓦片吸水性一年比一年強。拉飽了水的的房面重量是平時的好多倍,在這樣的壓力下,房面出現了裂紋,下面的房泥也有了下滑的現象。每當下雨天,父親總會待在西屋的房簷下靜靜的看著從北屋滴下來的滴漏凹,從雨滴變成雨線,又從雨線變回雨滴。滴斷雨停,父親也把思緒從滿院子的霧氣中拉回來,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對整個家庭宣言:這個瓦得換。

老家 換瓦

祖父上了年紀脾氣收斂的一點兒都不著痕跡,有時候歲月的蹉跎讓他對整個世界都不感興趣了,只是把自己的世界寄託在寺與家的兩點一線之間,一整天都不說話。父親決定換瓦後,就每晚去老家陪祖父,隔了好多天才把意向向祖父做了表達。據說祖父聽完後,低著的頭轉向父親,端詳了好一陣子,然後擠出一句話:“漏開了嘛?”聽到父親肯定的回答後,又把頭轉向了窗外,然後斬釘截鐵的說:“那就換”。從父親向他要了口喚以後,祖父更加的沉默了,對外界的回應是越來越少,去寺裡的頻率也是越來越多,他知道他的那個時代正在消失著。

老家 換瓦

父親和祖父商量慣了,現在雖然要了口喚,但是還是有很多細節是要商量的。父親清楚他再去和祖父商量,祖父是不會給他太多的建議的,他的世界很多事兒需要他自己做決定。有時候他會和我商量,我只能一味的附和著,儘量尊重他的意見,多做幫襯,出錢出力。父親參照了莊裡大多數人的屋頂,去瓦市看了又看,對我說:“要不咱們一口氣,也換成琉璃瓦?”這是他最慎重和最合適的方案,我們都得大力支持。人都喜新厭舊,媳婦是一個勁兒的攛掇我買房,不太樂意父親換老瓦的舉動。參加了工作以後,心中的買房意向就像小鬼一樣難纏,總會在最漆黑的夜湧上心頭。很多朋友也說,換瓦花的都是冤枉錢,沒有意義。只有自小見證了北屋修建和人世凋零的我知道換瓦的意義和家的內涵。每個小鬼當心的夜晚,狠狠壓下心中的念想,決定全力支持父親換琉璃瓦的舉動。

老家 換瓦

暑假,終於有了難能可貴的賦閒,父親決定趁機換瓦。新換的瓦是景德鎮燒製的漢索夫,深紅厚釉,別墅豪宅專用,露水一洗,光滑明亮,看上去大氣,奢華。換瓦的大工就是父親,他延續了祖父的技藝和職業與唐伯在屋頂作業。我就當小工,與媳婦、母親在下面挑泥和水,拉瓦遞灰。和以往不一樣的是,家族幫工的人幾乎沒有了,大家都各奔東西,在生活的海里囚渡,用母親的話來說就是“各有各的務忙”。從房頂換下來的久瓦,唐伯說毫無用處,扔了。父親卻執意讓我們整齊的碼在老屋牆根兒裡,每當他下房頂就抱著不到一歲的阿丹說小反水怎麼來的,滴水又是怎麼來的,筒瓦是怎麼來的,久瓦中參雜的新瓦又是怎麼買的。阿丹聽不懂他的話,一味的哭鬧,可是他還是會不斷的說,直到媳婦和唐伯也知道了這些瓦的來歷,幫著我和母親把剩下的瓦都擺放整齊。

老家 換瓦

終於在唐伯的幫助下父親把房面的瓦撒好了,從遠處看去,屋頂一片火紅,屋後的玉米掩映著這屋頂,大片的綠襯托這屋頂的這點兒紅,煞是好看。老脊水拆下來了,父親用的還是琉璃,不過依然堅持沒用鴟吻和脊獸,高度比以前降低了不少,不過脊頭上的鵓鴿頭依然高昂,與房面連成一片,仰天俯地的氣勢一點兒都不必以前差。灑好了瓦,父親在屋簷下襬了一桌子菜款待唐伯父,一邊吃,一邊颳著蓋碗,一邊看著剛剛灑好的新瓦,一股高興勁兒就在眉宇間悄然流動著。

灑好瓦的當晚,新瓦就接受了天雨的洗禮,第二天房面煥然一新,毛毛細雨裡父親用輪椅推著祖父站在屋簷下,一群領家的白鴿在屋頂拉著鴿哨飛過。祖父凝重的眉宇在屋頂掃視了一下,然後停留在阿丹身上,一下子柔和下來,說了一句“毛毛雨下大了,黃毛娃娃長大了”,然後就笑了,笑的那麼開心,不知是高興新瓦還是高興重孫,有一滴不知是雨水還是淚花在祖父眼角閃爍,然後自顧自的說:好了,瓦換好了!

是的,北屋的瓦徹底的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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