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里了

“殺馬特的髮型可以留可以不留,但是要知道自己為什麼留。”

2013年,五色石南葉改編翻唱的《殺馬特遇見洗剪吹》在互聯網走紅。之後,殺馬特創始人被人肉搜索。這個人叫羅福興。

十二年前,他以“教父”的身份,一手掀起了殺馬特風潮。十二年後,他在深圳一個城中村裡,開啟了自己的“洗剪吹”創業生涯。

在這段廣闊的時間維度裡,他見證過殺馬特的巔峰,也見證了它的沉寂。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

羅福興

“開理髮店之前,我改變過非主流的方向”

2018年1月20日,羅福興在朋友圈發了一條狀態:“本人美髮店開業了。深圳龍崗區坪地白石塘村,今夜酒吧KTV旁。期待你的到了(來)。”

伴隨著噼裡啪啦的炮竹聲,“皇妃”美髮店正式對外迎客。七天後,“殺馬特創始人剪髮謀生”登上了微博熱搜第三位。

然而,才到3月22日,為期一年的租賃合約就提前終止——美髮店宣佈關張。我見到羅福興的時候,他正在白石塘村一間出租屋內待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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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美髮店倒閉後,羅福興過著日夜顛倒的日 子。見到他時是下午六點多,他剛睡醒。

5月末的深圳已是炎夏,最高氣溫超過30℃。羅福興的住處沒有空調,也沒有電扇。在屋子裡呆了沒一會兒,我額上的汗珠開始往下掉。羅福興寬慰我說:“心靜自然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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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妃”美髮店已經被一家燒烤店取代,門口 只剩下“私人訂製”四個模糊的小字。

談起“皇妃”關門的原因,合夥人小陳認為是羅福興太沖動,選址也有問題。

理髮店開在了深圳東北角一個工廠林立的城中村,北面是繁忙的機動車道,周圍是零星幾家大排檔,工作日客流量在3人以下,只有晚上才稍顯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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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在白石塘村公交站等車。

而羅福興則笑著解釋說,合夥人只有19歲,幹起事來沒有耐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第一個月出房租,他還出了點,後來就再也沒出過錢,經營不下去了。”沉默了幾秒,他又長長地呼出一口濃霧說:“在那個年齡,我耐性都不大,仔細想一下也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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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邊快餐店吃飯的羅福興。

耐性不大是真的。在羅福興口中的“那個年齡”裡,他的頭髮仍在紅與黑、長和短之間不停變換。

如果再往前追溯,眼前這個煙不離手的青年,曾以“殺馬特教父”的名頭,一手改變了中國非主流潮水的方向。雖然現在的他已經很難引起路人的注意。

——一米七不到的個頭,精瘦,短髮。慣常的打扮是一件黑襯衫,一條黑褲子,再配一雙4釐米高的黑皮鞋。唯一惹眼的可能是襯衫敞開時,胸口露出的“LFX”紋身。這還得仔細看才能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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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的皮鞋

“重要的是‘我存在’,不管以什麼樣的形象”

“樓房啊,汽車啊,動不動就千萬啊,這些東西和我根本沒有一點關係。我是為我本身而活著。”——羅福興

事實上,創立“殺馬特”時,羅福興才11歲。在那個還是家庭撥號上網的年代,他就已經混跡於“血魔妖家族”、“殘血家族”之類的非主流QQ群,裡面的人都留著“怪異”的髮型。

——世上許多情不知所起是因為它“太特別”。為了追根溯源,他從非主流的靈魂人物沉珂開始,通過關聯搜索找到了日本視覺系藝人,石原貴雅。後者超出常規的面部妝容和穿著打扮,瞬間俘獲了羅福興。

在村子的一家髮廊裡,他讓髮型師仿照石原貴雅的樣子給他做了一個大膽的髮型:將頭髮接駁到一定長度,再染成紅色,用啫喱弄出十幾個角,足足像一個太陽。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 當時的髮型。

在這之後,他又模仿石原貴雅,在身上添了好幾個紋身。右臂上是“天上人間唯我獨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左臂上是“俺羅福興”。算上胸前的“LFX”和“興主流”在內,他一共紋了4個自己的名字。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左手“有心有興”,右手“將心比心”。

這些“亂七八糟”的紋身和反地心引力的髮型一樣,遭到了家裡人的反對,但他們都拿他沒辦法。

打從5歲那年起,羅福興就從“深圳打工子弟”變回“農村留守兒童”,在廣東梅州五華縣的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村裡野蠻生長。據他回憶,“剛開始跟奶奶(生活),後來又跟外婆(生活),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

外婆的家在山裡,周圍沒什麼玩伴,羅福興最大的樂趣是泡黑網吧。“因為我發現,別人開跑車是快樂,我在網吧裡也是快樂,雖然在別人眼裡檔次可能不一樣。”——為了支付這份快樂,有時他不得不去掰寶馬的後視鏡,或者偷別人家的狗。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直到今天,羅福興還是會去網吧通宵,不過因 為禁菸,去的次數少了很多。

另一份樂趣則來自自己的名字。事實上,他的原名叫“羅福鑫”(“興”字是後來才改的),他覺得這個名字土到爆,但也陪伴了他“多個傷心的季節、夜晚”。“有時無聊就想一想自己的名字,因過於搞笑,最終能樂上好幾個小時。”

讀書的時候,羅福興因為身材瘦小被“校霸”欺凌,後來,他也染起了黃毛,嘴裡時常叼根菸。“我覺得混出名來,成為一方霸主,別人怕我了就好了。”

如今的羅福興更是煙不離手。沒想到,人生的翻盤來得如此之快。

羅福興把自己的爆炸造型上傳到QQ空間之後,一天內瀏覽量就達到了2萬。之後他又給自己的造型拍了視頻傳到QQ群,有人評價:“酷比”、“時尚”。

在谷歌上搜索“時尚”這個詞,蹦出來的英文單詞是“Smart”,羅福興不認識,就根據翻譯器的發音直譯出了“斯馬特”,覺得不夠霸氣,又改成“殺馬特”。

“如果說非主流是1.0,那麼殺馬特就是2.0。”

始料未及的是,“殺馬特”風格迅速擊敗了蘿莉和小清新,成為最受歡迎的QQ空間潮流。

之後,他以“殺馬特家族”作為名字建了QQ群,並籠絡了第一批追隨者。羅福興留心過,這些人的年齡大多不超過二十歲,很多人和他一樣,來自十八線小縣城。他們有著同一個心願:得到羅福興的指導、變得個性十足。

“其實這個群體的人品要比普通人要好很多”,羅福興舉了自己的例子:他曾經借給同村人9000元,但至今還沒收回來。“如果我借給殺馬特100塊,可能會收回來110塊。”羅福興非常篤定地說。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 如今他的樂趣是在出租屋下象棋。

2007年,羅福興初一輟學,借了一張身份證進了工廠,在一條百米長的流水線上負責給微波爐套塑料袋。

他用“枯燥乏味”來形容這種生活:“人與人之間好像不會交流一樣,偶爾說句話,又害怕被領班罰,乾脆就不說話了。”最讓他開心的是每天下班後和其他殺馬特上QQ聊天。“就是閒聊日常生活,也會聊一下難事。”有錢的時候,羅福興會請他們去溜冰,沒錢的時候就逛逛公園。“但主要還是拍照。”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 羅福興“殺馬特”時期的造型。

有一次,羅福興獨自一人頂著這顆頭在深圳東門走來走去,隱約聽見很多人在笑。但他不在意,“只要不被忽視,我就很高興。”在他漫長的青春期裡,這種存在感從未有過。

把他寄養到外婆家之後,父親就再沒來看過他,電話不接,之後更有過長達四、五年的失聯。而唯一一次給他過生日,慶祝活動也不算隆重,“我爸到超市買了一罐大可樂,買了一個大面包,帶著我去放了風箏。”

但即便如此,他已經很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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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街頭玩打玩具槍的羅福興。

大約是2008年,在殺馬特的江湖裡,“創始人羅福興”的名頭不脛而走。“入我殺家,先表忠。”——他的臣民以家族的形式聚集在網絡上,或成群結隊地出現在街頭。

正如尼采所言,“你今天是一個孤獨的怪人,你離群索居,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民族”

——赤橙黃綠青藍紫的頭髮是他們識別彼此的信號,髮梢指向天空,保護著他們的“離群索居”。

巔峰時期,羅福興的手下有2500個核心成員,至少20萬人處於他的有效管理之中。除了佔領百度貼吧、攻佔天涯論壇之外,他的影響力還抵達了新的邊界——靠著指揮“殺家軍”在微博上刷廣告,羅福興說自己前前後後賺了十多萬。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

和朋友們在一起的羅福興。

“他們說我們是腦殘,一說就定下來了”

“老一輩的人給了我兩個稱號:迷茫的小夥,垮掉的一代。曾經的自己像一個沒有明天的人,直到2016年7月13日,我父親的離去。” ——羅福興

2009年前後,全國的殺馬特遍地開花。然而,“出名跟有好感是不一樣的”,這是羅福興的原話。

這種“腦殘”的造型,讓很多不這麼打扮的人生出一股無端的優越感:這隻能說是社會的亞健康,根本不配叫亞文化。

擴張的渴望與社會的戾氣正面相遇,不久,羅福興的微博被封,殺馬特成了全網公敵。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躺在床上看手機的羅福興。現在他不怎麼發微 博。

2009年至2012年間,網絡上爆發了好幾次“反殺”大潮(專門挑釁殺馬特的網絡罵戰),當時風頭正勁的微博出現了一批專黑殺馬特的賬號,殺馬特被諷刺為“沒文化的屌絲”,“21 世紀的新閏土”。

而在現實中,很多人抱著“淨化環境”的使命感,在學校裡對殺馬特圍追堵截。甚至會有專門針對殺馬特的搶劫犯罪,而這些新聞底下的評論往往是“普大喜奔”。

微博大V“八卦-我實在是太CJ了”發佈的圖文“在街上活捉一隻殺馬特,疑似某種病毒的分子結構”是當時流傳最廣的群嘲。來源:天 涯社區

2015年,羅福興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貼吧裡發了一則祝福帖:“大家新年快樂,興哥的願望是世界和平,不因小小爭吵而爆發勁舞團幫派大戰;人民溫飽,再窮再苦,也能喝上營養快線;偏遠山區的小孩,都能做上一個離子燙。你們的願望呢?”

“我的新年願望是羅福興這群雜種狗不要來禍害人民了。”這幾乎是唯一一條回應。

如今羅福興仍鍾愛造型新潮的玩意,比如這個只有半隻鏡框的眼鏡。

為了更自由地創作殺馬特髮型,羅福興在父親的引薦下來到深圳學理髮,但在網絡世界裡,他早已不是那個隨心所欲指揮千軍萬馬的“教父”。

反殺大戰後,羅福興掌管的30多個QQ群以每年一萬多人退群的速度迅速瓦解著。2016年,羅福興也遭逢了一場巨大的變故。

那年年初,堂哥給他發來短信,“你爸得了重病”。沒一會兒,又發來一條,“肝癌”。羅福興回到久違的梅州老家時,父親的肚子已經開始積水,肚皮被撐得發亮。

吃完晚飯,羅福興躺在椅子上發呆。

在羅福興眼中,父親身上似乎彙集了男人所有的缺點:喜歡賭博,從不給家裡錢,有三個老婆。但他仍然覺得,自己該盡兒子的責任,拿著理髮店老闆發的4000塊錢,又找大伯借了10萬——羅福興想讓父親死在醫院,而不是房頂漏雨的老屋裡;能熬過中秋,因為一家人從未一起過過中秋。

然而事與願違,7月13日,父親就嚥了氣。走之前,父親告訴他,自己想過去碰瓷,“這樣你就能拿著賠款,去開你的理髮店。”

那一刻,羅福興不常流淚的眼睛裡泛起了霧氣。

羅福興父親走的那天,老屋的瓦頂仍然滴滴答答漏著雨。這一年,他21歲,一把剪刀,一罐黑色染髮劑,“殺馬特教父”徹底告別了在普通人看來很怪異的髮型。

殺馬特沒有錯,它是一種對無權利狀態的回 應

“現在的我只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證明我也有明天,有夢想。不管別人怎麼想,我是這麼想的。”——羅福興

開美髮店時,羅福興的收支還能基本維持平衡,“皇妃”倒閉後,沒有了收入,處在待業狀態的羅福興再次陷入了迷茫。

好日子牌香菸11元,一天兩餐,因為燒水太麻煩,還要買礦泉水,加起來一天要60多塊。“我也想找點事做,但是我不知道做什麼。就像剛剛你們問我吃什麼,說實話有點懵,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吧。”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走在出租屋樓下的羅福興。

在直播風起雲湧的時代,有人建議他以“殺馬特教父重出江湖”的噱頭再火一把;在他“預防冒充,純屬掛號”的少數快手作品中,也有人給他留言:“你應該取名,萌萌萌創始人。”

一開始,羅福興以為是說他萌,後來才知道,很多短視頻APP會和諧髒話和不雅字眼。例如抖音會把“傻逼”自動屏蔽為“哈哈”,而快手則把“殺馬特”和諧成“萌萌萌”。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 前些日子,他去了廣州長洲島,和幾個朋友一起釣魚、喝酒、聊天,還看了一場草地音樂會。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羅福興第一次出遠門,也是難得的一次有目的地的行程

最近,他找到了一份算不上穩定的工作,幫著一個做殺馬特系列紀錄片的導演找素材,找找殺馬特視頻和圖片,也能賺點錢。

向他拋出橄欖枝的,是從四川美院畢業的李一凡。“他提出要為殺馬特拍一個紀錄片,一是為了解釋什麼是殺馬特,二是告訴大眾審美是平等的。”當聽到“審美是平等的”這句話時,羅福興答應跟他一起“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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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羅福興和朋友在坪地商業區的路口。

事實上,早在那場毀滅性的全民反殺運動中,羅福興就開始反思殺馬特的本質。他認為即使沒有他,殺馬特也會出現——這是一個群體對無權利狀態的回應。

“普通人認為,殺馬特這個群體和頭髮有關係,只要頭髮沒了,就算是脫離了殺馬特群體。可如果你的思想和想法沒變,其實你還在這個群體裡。”


殺馬特教父:我做人的態度,都在頭髮裡了

雖然剪了寸頭,但羅福興不覺得自己是被主流 收編。

“教父”的身份他沒打算褪去,QQ空間也還留著當年的照片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做錯事”。 談及未來的打算,他計劃著去東莞再開一家理髮店。

再長遠一點就是結婚——雖然他至今未談過戀愛——接下來是生孩子,並且一定要“把他養在一線城市”。

“那你以後還會留殺馬特的髮型嗎?”

“可以留可以不留,但是要知道自己為什麼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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