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還活著,精彩

壺還活著,精彩

報紙上說的,是這年秋天的事。

本來這不是什麼事,就是一單茶壺生意。

抗戰勝利了。大家高興。茶壺的生意水漲船高。上海有家電器公司,要拍政府的馬屁,來蜀山訂一批壺,慶祝國軍光復。壺名就叫光復壺。紫砂壺這東西,本來就是給人助興的,你喜歡叫它什麼,它就是什麼。接這個單子的藝人,是當地的一位名手,洪一芝。上袁村人。他壺做得好,特別是魚化龍壺、合菱壺,松鼠葡萄壺等,在當地是有口碑的。自然,一個藝人混得好,光把壺做好還不成,他得有人脈。但人脈這東西,又是靠壺派生的。洪一芝人是隨和的,別的藝人,兩樣東西,堅決不送,壺與老婆。他不一樣,老婆當然不能送,但壺可以。蜀山一帶,有頭面的人物,手上都有洪壺的。洪一芝送壺,也不俗氣,並不是無來由的送人一把壺,那就把自己和壺一起貶低了。來買壺的人,他不講價,買大送小;別人就得了便宜。給他介紹生意的人,他也會在事後定製一把,送到門上。也不是隨便就上人家的門,而是等人家有事的時候,比如過生日,或者討媳婦,他的壺就到了,這叫添喜。

光復壺,本來不是洪一芝接的單子。紫砂圈子裡,跟上海有關係的人很多。但是,客戶到了蜀山,並沒有四處打聽,耳朵裡就都是洪一芝的名字。按理,一個圈子裡,不說別人壞話,就是口德,說別人好話,等於潑自己飯碗了。洪一芝突然紅起來,是因為他做了一把中正壺,把蔣委員長的頭像刻到壺上了。其時正是慶祝抗戰勝利,“委座”的威望很高,頭像被刻到壺上,上下都很稀罕。縣城的《品報》來了記者,專門採訪他,還拍了照片。那文章用力很重,在報紙上登了半版。洪一芝或許是第一個上報紙的紫砂藝人,到處都在議論,說規格偏高。動靜也有些偏大。他自己並沒有數脈。或許他覺得,自己本該就這麼紅,早就該這麼紅。

所以,本來是別人接的單子,突然到他手上了,他並不覺得奇怪。按規矩,是應該他跟對方講好話的,但是,由於他做了中正壺,心氣有點高;再說,各方的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他即便渾身是手,日夜做,也還來不及。所以他對這個單子興趣並不大。為此說好話,還有必要嗎。但是,對方不在乎,盯牢他了,說非洪師傅做不可。當時,紫砂界還不像今天這麼惡俗,人也大師,鬼也大師。名頭再怎麼大,還是叫師傅。人家先把一張定金的支票放到他手上。說洪師傅您慢慢做,我們排隊好了,您先做中正壺,做完了,再做光復壺。我們等。

反正洪一芝那一年太牛了。明裡暗裡,很多人眼紅得要點金雞納霜。他並不知道,他嚴重地得罪了一個人,就是因為他而失去了單子的陳四。

陳四壺藝一般般。跟洪一芝當然不是一個級別。他平時愛琢磨,就是個悶嘴葫蘆。為了光復壺這個單子,他送了西洋參給上海的朋友。如果他做成了這一單生意,發點小財是沒問題的。可是,一眨眼,被洪一芝拿去了。他知道這事不怪洪一芝,但是,洪一芝擋了他的財路,這是實情。他送給上海朋友的西洋參,還是賒賬的。家裡老婆生了二胎,坐月子,連只母雞也補不起。他找到洪一芝的門上,希望洪一芝給個說法,如果洪一芝腦子清醒,給他一點補償,哪怕是象徵性的,他心裡這口氣,也就下去了。誰知道洪一芝家裡車水馬龍,賓客如雲。洪一芝送走一撥,又來了一撥。根本就沒有陳四說話的份。後來,陳四總算找到一個當口,婉轉地跟洪一芝提了西洋參的事。或許洪一芝根本就沒有聽清陳四說了什麼,或許,陳四在他眼裡,本來就是一個小角色。反正那天洪一芝沒有給陳四什麼好臉色。臨走的時候,陳四撂下一句話:洪師傅,我也想買你一把中正壺。

這句話倒是讓洪一芝心裡咯噔了一下。一個紫砂藝人,買另一個紫砂藝人的壺,基本是沒有的。陳四講這句話的表情,讓洪一芝注意到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陳四因為光復壺這個單子吃虧了。可是,這單子並不是他搶來的啊。他推還推不掉呢。於是順手就送了一把剛出窯的中正壺給陳四,說見笑了,做個紀念吧。

陳四把中正壺拿回家,殺人的心都有。但是,他按捺住了。叫老婆買了二兩豬頭肉,就著半瓶土燒酒,喝了半夜,臉都青了。那把中正壺,被他包起來,掛在樑上,他一躺下就能看到。

中正壺和光復壺讓洪一芝出盡了風頭。特別是在“江南國貨展覽會”上,中正壺得了金獎。不服氣的人也有,說這個獎,是給蔣的,不是給洪的。這裡的人,常常喜歡把一個壺手與一把讓大家追捧的茶壺叫在一起。但因為中正是“委座”的名號,所以坊間躊躇了一番,便叫他洪光復。洪一芝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史上紫砂,都是藝人的名字跟壺在一起的,他為了這一天,已經等了很多年。

說著說著就解放了。洪一芝和藝人們一起參加了陶瓷合作社。後來,合作社擴大,叫陶瓷廠。洪一芝很積極。中正壺當然不能提了。原先做下的光復壺,被他改了一個樣子,叫國光壺。把原先“青天白日”的圖案,改成了五角星。但是,人們還是能從壺上看到它前世的影子。國光壺並沒有引起洪一芝期待的那種轟動,甚至,大家對此很冷淡。私下裡,不免會有些議論。國光壺紅不起來的還有一個原因是,分管紫砂這一攤的鎮領導,是個從蘇北來的渡江干部,苦大仇深,身上槍疤好幾個。喝水習慣用那種口徑很大的搪瓷缸子。在他看來,紫砂壺這東西,本來就是資產階級的奢侈品,電影裡,凡是壞人,手裡基本是要拿著一把茶壺的。什麼國光壺,他瞄了一眼,說,一把紫砂壺就能為國爭光嗎,人家志願軍流血犧牲,才是為國爭光呢。

但是,紫砂壺畢竟能為國家創造外匯。上邊來了文件,所以領導就又重視起來。洪一芝因為壺做得好,經常上黑板報被表揚,名字旁邊,有時還畫著一朵光榮花。有一天,他被領導叫去了,領導的辦公桌上,放著一把壺。他一看,愣了一下。臉上就冒汗了。領導說,洪一芝,這把壺是你做的嗎?洪一芝點點頭,說,當時是為了紀念抗戰勝利。領導拍了一下桌子,你和蔣光頭是什麼關係?洪一芝一嚇,臉都白了。我跟他能有什麼關係呢?領導一揮手,你不用爭辯了,去保衛科陳科長那裡報到吧。

洪一芝心事重重地去了廠保衛科。他並不知道,原來看倉庫的陳四,突然當了這裡的科長。他想起一件往事了。這讓他背心裡透涼透涼。

陳四並沒有對他特別不客氣。當然,不可能再叫他洪師傅了。陳四要他寫檢查書,要他深挖當年做中正壺和光復壺的思想根源,包括動機、手段、得到的利益、派了什麼用場。等等。實際上他已經被隔離審查。關在一間堆雜物的小屋子裡。一日三餐,就吃幾個饅頭。洪一芝雖然壺做得好,但識字並不多。心裡的疙瘩也大。三天下來,才寫了幾十個字。陳四沒有為難他,就把那份檢查書交給了領導。領導一看,大怒,拔出鋼筆,批了一行字:開除出廠,永不錄用。

洪一芝回家後,起先並沒有絕望。老子有一雙手,只要有一把紫砂泥,老子就有飯吃。但是很快,他發現問題並不如想象的那麼簡單。鎮裡來人,要他去一個村裡辦的磚瓦廠工作。這當然是關心他,也是向他表明,像他這樣的人,雖然不是反革命,但平時也要有人管著。

他去了那個所謂的磚瓦廠,其實就是一座頹敗的小磚窯。連他一共三個人。廠長,是村裡一個姓羅的民兵營長兼的,此人早晚肩扛一支木頭步槍,武裝帶紮在腰間,胸前還掛個哨子,吆五喝六的。對洪一芝一點也不客氣。整天指揮他搬磚、和泥,劈柴。後來知道,他是陳四的連襟。洪一芝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幾天下來,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幸虧洪一芝家裡人待他不錯,紅燒肉是吃不起了,但偶爾還能給他吃脂油拌飯。但是,他孩子在學校裡,被別人欺負,說你爹是壞人。孩子報告老師。老師並不幫他,說,你爹不是壞人,那他是好人嗎?孩子懂事,回來不告訴父親,偷偷跟母親講了。其實洪一芝都聽到了。他氣悶,晚上睡不著,就起來做壺,他一口氣做了幾把壺,感覺還是蠻好的。

可是,蜀山一帶所有的龍窯,有的停燒了,餘下的歸公家了。凡是歸公家的龍窯,都立了一個規矩,窯工不準燒製私貨。一經發現,立即開除。洪一芝跑遍了所有的龍窯,沒有一個師傅敢接他的壺。他之前跟老窯工武小夠交情不錯,特意帶著一瓶藏了多年的汾酒去找他。武小夠把酒瓶湊到鼻子前聞聞,說,一芝啊,你就忍心用我的飯碗來換你這瓶酒嗎?

又說,就算我幫你燒成了這幾把壺,又怎麼樣呢,如今還有誰,敢買你的壺。

洪一芝咽不下這口氣。不做壺,他覺得自己活在這世上,就沒什麼意思了。一日,忽發奇想,能不能用燒磚的窯來燒壺呢。趁著羅營長不在,他將幾把壺塞進磚窯深處。遂加大火力,燒了一天一夜。等到磚窯冷卻,他爬進窯裡一看,幾把壺全燒成了泥疙瘩。

洪一芝突然哭起來,在窯口的磚場上,發瘋一樣大叫大喊。幸虧老天下了一場陣雨,幾個悶響的滾雷,遮蔽了洪一芝的失態。

有一次,陳四路過磚瓦廠,順便來看他。窯上也沒有別人。洪一芝一見他,臉頓時青白了。也不說話,眼睛直瞪瞪地看著他。陳四也不響。就這樣四目相視,有半支菸功夫。後來,陳四說,洪一芝,聽說你的壺在磚窯裡燒得蠻好,能不能給我看看。洪一芝說,是蠻好的。將來可以跟我一起陪葬。你總滿意了吧。陳四一笑,說:你自己滿意就行。

這一天特別冷。陳四走後,洪一芝的心像掉進冰窟裡。天上開始飄雪花,風有些緊,四野裡白茫茫的。突然覺得,人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走進窯頭的小屋裡,發現屋樑上正懸著一根繩子。再一看,連繩套也做好了。彷彿這是天意。他一腳踩在凳子上,把脖子伸進去,大小還正合適。於是他眼一閉,腳下的凳子就被他踢倒了。

洪一芝蕩在半空裡快斷氣的時候。突然有一把刀,利索地砍向那根繩子。持刀的人,是燒窯師傅武小夠。不拿刀的那隻手裡,捏著半瓶酒。

洪一芝活下來了。說,武師傅,你何必來救我?

又說,你怎麼思量,這會兒到我這裡來呢!

武小夠說,我看到有一個人往這裡來,就跟著來了。

洪一芝嘆了口氣。不說話。

武小夠朝那根繩套看了看,說,這個人,壺藝稀爛,繩套做得倒是不錯。

洪一芝張大了嘴巴,你是說……他?

武小夠朝外邊看看,把半瓶酒倒在兩個碗裡,壓低聲音說:好死不如賴活。你也威風過了,人哪能一輩子不走點背運。只要活著,就有豬頭肉吃,有酒喝,多好呢。

又說:手實在癢,你就做壺吧,磚窯裡哪能燒出紫砂壺來?又不是燒一隻雞。只要逮著機會,我來給你燒。

洪一芝撲通朝武小夠跪下時,被攔住了。說,好漢膝下有黃金哪。熬住一口氣吧,江山都是等來的。

窯場的人愛說,人命都是天註定。洪一芝熬到了1976年秋天,就油幹燈盡了。他如果能多活幾年,就趕上評大師了,就是一條鹹魚,到時也會有翻身的一天。本來那些弟兄,都是窮做泥巴佬,後來都被人叫大師了。說不定,洪一芝又能像做中正壺時那麼牛了呢。

臨終前,拿出一把鑰匙,說,這些年他能活下來,就是靠一些壺撐著。他認為可以傳下來的壺,都鎖在一個箱子裡,藏在武小夠家的閣樓上。

身邊的人瞪大了眼睛,也不好言語什麼。武小夠可是死了好幾年了。他的閣樓早成了公家的倉庫。哪還有什麼箱子。

箱子自然是找不到了。但大家相信,洪一芝的壺還在,指不定在哪家藏著呢。

又說,壺只要活著,在哪裡,在誰手上,那又有什麼關係?

(本文故事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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