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
在萬曆二十年間，有個叫李甲的官宦子弟，與同鄉柳遇春一同去南京求學時遇到一名叫杜十孃的女子。那杜十娘本是風塵女子，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而不惜。
卻又說李公子，風流年少，未逢美色，自從遇到了杜十娘就喜出望外，整日沉迷於花柳情懷之中，與十娘一雙兩好，情投意合。這杜十娘也早已看慣了風塵，久有從良之志，又見李公子忠厚志誠，甚有心向他。因此兩人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志。
自從這李公子遇見杜十娘以來就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媽媽脅肩謅笑，奉承不暇。不覺一年有餘，李公子漸漸囊中空虛，手不應心，媽媽也就怠慢了。此時李公子的父親也知道了兒子整日沉迷酒色的事情，三番幾次書信，要李公子趕緊回家。但是他迷戀十娘美色，不願回家，後又聞知老爺發怒，越發不敢回去了。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因此鴇兒媽媽幾次叫十娘打發李甲出門，但是那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與媽媽並不統口。媽媽又幾遍以言語觸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溫克，詞氣愈和。媽媽沒奈何，整日只責怪十娘。
一日媽媽因李甲的事情又與十娘爭吵不休，在爭吵中兩人協定，十日內李甲若是能拿出三百量銀子，便放十娘自由，讓她與李甲在一起。然後兩人又擊掌為定，若反悔時，便豬狗不如。
當天夜裡，十娘便在李甲枕邊，商量了此事。第二天李甲起床後，便出門找親友到處借錢，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留戀煙花，一年多不回家，父親都被他氣壞在家，如果現在再借錢給他恐怕他又去那煙花之地，因此都推脫不借。就這樣李公子一連三日都毫無所獲，又不敢回絕十娘，第四天的時候任然如此，毫無頭緒。心中羞愧難當，不敢去杜十娘院中，但自己又沒有住的地方。只得到同鄉柳遇春那裡先住下了。柳遇春見李甲面帶愁容，便細問期原因，那李甲便將事情原委一一訴說。柳遇春又給李甲分析一番，說那杜十娘曲中第一名姬，要從良時，怕沒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禮。那鴇兒如何只要三百兩？想鴇兒怪你無錢使用，白白佔住他的女兒，設計打發你出門。那婦人與你相處已久，又礙卻麵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內空虛，故意將三百兩賣個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沒有，你也不好上門。便上門時，他會說你笑你，落得一場褻瀆，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煙花逐客之計。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據弟愚意，不如早早開交為上。公子道：“仁兄所見良是。”口裡雖如此說，心中割捨不下。依舊又往外奔跑借錢。
李甲在柳遇春那一連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那杜十娘連日不見李甲，十分著急，就教小廝四兒街上去尋。尋到李甲後十年才知李甲一連奔走六日，並無銖兩，一雙空手，羞於相見，故此這幾日不敢進院。十娘道：“此言休使媽媽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別有商議。”半夜時分便告訴李甲自己有一百五十兩的私房錢，可先拿去，讓其再想辦法另謀一百五十兩。
李甲拿到錢時驚喜過望，來到柳遇春住處又將事情跟柳遇春說了。柳遇春大驚，為十娘真情所感，於是自己外出借貸，又幫李甲湊足了這一百五十兩。李甲拿了三百兩銀子，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欣欣然來見十娘，剛是第九日，還不足十日。十娘問道：“前日分毫難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兩？”公子將柳監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額道：“使吾二人得遂其願者，柳君之力也！”兩個歡天喜地，又在院中過了一晚。
當三百兩擺在媽媽面前時，媽媽不料公子居然真能借到三百兩，心中似乎有悔意，但自己與十娘又曾經擊掌為定，腹內籌畫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兌準了銀子，說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時，即今就去。平時穿戴衣飾之類，毫釐休想！”說罷，將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門，討鎖來就落了鎖。此時九月天氣。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隨身舊衣，就拜了媽媽兩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婦，離了虔婆大門。
次早臨行之際，忽見平日與十娘要好的眾姐妹前來送行。姐妹們命人拿出一描金文具，封鎖甚固，不知裡面是何物，十娘也不開看，也不推辭，只殷勤做謝而已。很快車馬備齊，柳監生三杯別酒，和眾美人送出崇文門外，各各垂淚而別。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重新僱了一輛民船，安放行李。約明日清晨，剪江而渡。其時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於舟首。十娘興亦勃發，遂開喉頓嗓，取扇按拍，嗚嗚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狀元執盞與嬋娟”一曲，名《小桃紅》。
卻說在他舟中有一少年，名為孫富，富家子弟，生性風流，到是個輕薄的頭兒。忽聽得歌聲嘹亮，鳳吟鸞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頭，佇聽半晌，方知聲出鄰舟。正欲相訪，音響倏已寂然。乃遣僕者潛窺蹤跡，訪於舟人。但曉得是李相公僱的船，並不知歌者來歷。展轉尋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見江風大作。第二天，彤雲密佈，狂雪飛舞。
因這風雪阻渡，舟不得開。孫富命艄公移船，泊於李家舟之傍。孫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畢，纖纖玉手揭起舟傍短簾，自潑盂中殘水，粉容微露，卻被孫富窺見了，果是國色天香。魂搖心蕩，迎眸注目，等候再見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學士《梅花詩》二句，道：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得鄰舟吟詩，舒頭出艙，看是何人。只因這一看，正中了孫富之計。一番攀談，這孫富便知其始末！孫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你我初次相見，有些話說與公子，還望不要見怪”公子道：“正賴高明指教，何必謙遜？”孫富道：“尊大人位高權重，平時既怪兄遊煙花之地，今日豈容兄娶煙花之人？況且賢親貴友，誰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個不識時務的進言於尊大人之前，見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轉口了。兄進不能和睦家庭，退無詞以回覆尊寵。即使留連山水，亦非長久之計。萬一資斧困竭，豈不進退兩難！”
公子聞言，茫然自失，移席問計：“據高明之見，何以教我？”孫富道：“僕有一計，於兄甚便。兄倘能割愛，僕願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大人，只說在京授館，並不曾浪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從此家庭和睦，當無間言。須臾之間，轉禍為福。兄請三思，僕非貪麗人之色，實為兄效忠於萬一也！”
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二人飲了一回酒，風停雪止，天色已晚。卻說杜十娘在舟中，擺設酒果，欲與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燈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見公子顏色匆匆，似有不樂之意，乃滿斟熱酒勸之。公子搖首不飲，一言不發，竟自床上睡了。
到夜半，公子醒來，又嘆一口氣。十娘見狀況不對，再三追問。公子被逼問不過，只得含淚而言道：“僕天涯窮困，蒙恩卿不棄，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高官，拘於禮法，況素性方嚴，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蕩，將何底止？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日間蒙新安孫友邀飲，為我籌及此事，寸心如割！他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捨，是以悲泣。”說罷，淚如雨下。
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為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錯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騙子所欺。”
次日，天色已曉。孫富差家僮到船頭候信。待兌足千量白銀，十孃親自檢看，足色足數，分毫無差。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孫富一見，魂不附體。十娘啟朱唇，開皓齒道：“方才箱子可先給我拿過來。”即命家僮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頭之上。
十娘取鑰開鎖，內皆抽屜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層來看，只見翠羽明璫，瑤簪寶珥，約值數百金。十娘將其投之江中。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詫。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簫金管；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金。十娘盡投之於大江中。岸上之人，觀者如堵。齊聲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麼緣故。最後又抽一箱，箱中復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莫能定其價之多少。眾人齊聲喝彩，喧聲如雷。十娘又欲投之於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十娘推開公子在一邊，向孫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姦淫之意，巧為讒說，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又對李甲道：“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託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託，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眾目之前，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妾命之不殊，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
於是眾人聚觀者，無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謝罪。十娘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眾人急呼撈救。但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杳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於江魚之腹！
當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娘，終日愧悔，鬱成狂疾，終身不痊。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床月餘，終日見杜十娘在傍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為江中之報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坐監完滿，束裝回鄉，停舟瓜步。偶臨江淨臉，失墜銅盆於水，覓漁人打撈。及至撈起，乃是個小匣兒。遇春啟匣觀看，內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遇春厚賞漁人，留於床頭把玩。是夜夢見江中一女子，凌波而來，視之，乃杜十娘也。近前萬福，訴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後，徐圖報答。不意事無終始；然每懷盛情，悒悒未忘。早間曾以小匣託漁人奉致，聊表寸心，從此不復相見矣。”言訖，猛然驚醒，方知十娘已死，嘆息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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