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故都的秋

郁达夫:故都的秋

郁達夫(1896年12月7日-1945年9月17日),原名鬱文,字達夫。浙江富陽人。1913年赴日本留學,1921年參與發起成立創造社。回國後參加編輯《創造》季刊、《創造週報》等刊物。1923年起在北京大學、武昌師範大學等校任教。1930年發起並加入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盟。1933年初加入中國民權保障同盟。1938年底赴新加坡,從事報刊編輯和抗日救亡工作。1942年流亡到蘇門答臘,1945年9月17日,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

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追認為“為民族解放殉難的烈士”。郁達夫的創作風格獨特,成就卓著,尤以小說和散文著稱。代表作為《沉淪》、《採石礬》、《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遲桂花》、《迷羊》、《她是一個弱女子》、《出奔》等。

秋天,無論在什麼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並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

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渾渾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

郁达夫:故都的秋

秋並不是名花,也並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餘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

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

郁达夫:故都的秋

郁達夫書法

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

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

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閒,潛意識下並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裡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雲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閒人,咬著煙管,在雨後的斜橋影裡,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閒的聲調,微嘆著互答著的說:

“唉,天可真涼了——”

“可不是麼?一層秋雨一層涼了!”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唸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郁达夫:故都的秋

北方的果樹,到秋來,也是一種奇景。第一是棗子樹;屋角,牆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

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裡,頌讚秋的文字特別的多。

但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

我雖則外國詩文念得不多,也不想開出賬來,做一篇秋的詩歌散文鈔,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詩人的集子,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總能夠看到許多關於秋的歌頌與悲啼。

各著名的大詩人的長篇田園詩或四季詩裡,也總以關於秋的部分,寫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於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沈,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

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閉在牢獄裡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會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於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別呢?

不過在中國,文字裡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的關係特別深了。可是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國之秋,當然是也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乾,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願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本文選自《郁達夫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1月

郁达夫:故都的秋

本書是中國現代作家郁達夫的散文隨筆精選集,並配有多幅相關圖片。

郁達夫的散文具有獨到的個性特徵,他在作品中無所顧忌地對個人的思想、生活,甚至瑣碎私密的細節進行詳細地描寫,恣肆坦誠、熱情呼號的自剖式文字,將自己透明坦蕩地展示給讀者,自敘傳色彩濃郁而強烈。他的散文還具有濃濃的憂鬱感傷的情調,增加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郁達夫是一個詩人,他的散文也有著迴腸蕩氣的詩的格調,那種不拘形式縱情宣洩的抒情方式,迴腸蕩氣的詩的節奏和情調,毫無遮掩地表現了一個富有才情的知識分子在動亂社會里的苦悶、感傷、憂鬱、脆弱,這些與作品中秀麗、雋永的山水景物交融在一起,以情遣筆,寓情於景,形成了略帶病態的憂鬱之美,也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學養和藝術功力。可以說郁達夫的創作是感應著時代的神經,代表了當時一些知識分子的思想情緒和內心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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