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搀着母亲走出医院，正准备下台阶，母亲站下来。
顺着母亲的视线，迎面款款走来两个二十一二岁女孩儿。身材高挑的，穿黑色的长款连衣裙，深V吊带，腰线上提，髋部紧紧包裹，曲线精致，像一条美人鱼；另一个女孩，脑后挽一个鬏儿，腕上是一串酒红石榴石手链，红绿条纹短衫，墨绿色丝质百褶裙，脚上是珍珠白色高跟鞋。
她们像一片彩色的云朵。
这是一片夏日的风景，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女孩似乎察觉到母亲的注视，会意一笑。也许是树隙漏下的强烈的光斑，或一两只蜜蜂大街上肆意的嬉戏，惊扰了她们，她们互相挑逗，欢快地消失在如织的人流中。
下台阶时，母亲不愿要我搀扶，挣脱了我的手。
母亲把自己“闷”在房间，有一个冬季。严重的哮喘，不得不让她步步妥协。她不愿去医院，程序式的检查和迁就的诊疗，没有一丝新意，大包大包的中药喝完，依然如故。于是，就盼望太阳，盼望干爽的空气，盼望在不知不觉间身体的自我修复。早晨，她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将一件旧衣服披在膝头；傍晚，仍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手边多了只紫红的热水袋。
母亲对“白头愚翁”袁先生的问诊，非常满意。不仅袁先生是老熟人，关键是他问的每一句话都落在她的心坎上，“腿没劲儿吧？”“不想吃吧？”“想睡，还睡不着，多梦。”俨然是心理医生。母亲不住地点头，慢慢地放下了心里的石磐。
几项化验显示，母亲Ⅲ级哮喘，有炎症，伴中度贫血。对袁先生的诊断，母亲反倒并不在意，拿了药方，连声说：谢谢!谢谢!仿佛这“谢”字积攒了几十年，一下子得谢完。
袁先生笑了，又和母亲讨论起补血方式：桂圆煨花生米，仙人粥，银耳红枣汤……或干脆吃“三红汤”，红枣、红豆、红米，补脾还益气，保准没事儿。
清明刚过，白塔河岸油菜花抢先热热闹闹地开起来。油菜花香，披着金灿灿的阳光，和着水气，随着暖暖的风，弥散在小城的每一个角落。
母亲不愿意逛小城。逛，于她是一种奢望，有时，走动一百米，都是很困难的事。好在，今天是一个朗朗的天，提前进入夏天模式，她获得了一份宽松的心情。
我驱车带她回家。母亲晕车，坐后排，仍感觉路两旁的树呼呼而来，嗖嗖而去。我将速度放慢，打开音响，Scarborough Fair（斯卡布罗集市），莎拉·布莱曼的嗓音优美而伤感。
歌声没有分散母亲的注意力，她还在惦记着两个女孩，几分怜惜：“俩丫头又不知道冷不冷？”
我笑了：“姆妈，现在的孩子，冷不是问题，不美，才是最头疼的问题。”
母亲兀自笑起来：“我啊，在她们那个年龄，塔山上民工，推独轮车。一条秋裤，一块褡裢，一块方巾。推了一寒带一春。”
“那是你们的年代，您现在不也坐上汽车了吗？”我笑着说。
“倒也是，我们吃豆饼烀青菜，几颗米星子，喝几嘴，要撑上大半天。”
“再好的日子，不也是从您那儿过来的吗。”我宽慰道。
“当然了，那日子还真有劲儿。”母亲又感慨道，“乖啊，我要再年轻几十岁就好喽……”
这是一个冬季以来母亲说的最透亮的一句话。是啊，真得感谢那俩女孩儿，惊艳了她们的芳华，让这个春天变得更加美丽，让母亲找回了属于她自己的岁月。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铮铮硬骨绽花开，沥沥鲜血染红它，啊……啊……”
听着韩红的歌，母亲开心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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