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延禧攻略》最引人注目的身份,是後宮戲小能手於正新作。
進步是有的,但沒什麼質變,改變不了這一類型一直以來的地位。
許多觀眾,仍把後宮戲視作上了席的狗肉。
畢竟,“與人鬥其樂無窮”的日子太可怕。
熒屏上許男人南征北戰手撕鬼子,不許女人打自己的仗,確實不在理。
但後宮戲在很多人心裡,總也擺脫不了“低級”的影子。
被如此固執地嫌棄,真的只是因為“三觀”嗎?
作者|洛弟
其實,《甄嬛傳》當年就曾因“三觀”問題,被《人民日報》點名批過兩回。
第一次是2012年5月8日第24版,署名王廣飛的評論文章《熒屏宮鬥何時休》。
文章強調,後宮戲“內容上將’煽、色、腥’發揮到極致,主題上唯鬥爭至上、以惡制惡”。
“充斥著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相互算計——人性中惡的一面被無限放大”;
“背後隱藏著對權力、恩寵、一夜走紅、一夜暴富的嚮往和對享樂主義的崇拜”。
結論則乾脆“一筆批倒”:
“糟蹋歷史、無益於人心、無益於精神文明建設的文化垃圾”。
義正詞嚴狗血淋頭,卻未激起太大反應。
真正引發討論的,是2013年9月19日第8版,署名陶東風的《比壞心理腐蝕社會道德》。
文章認為,《甄嬛傳》鼓勵的是“以惡抗惡”的犬儒主義、投機心態,宣揚的價值觀是“你必須更壞才能戰勝對手”。
當時《甄嬛傳》播完一年多,已是眾口鑠金。
文章觀點,迅速引發輿論反彈。
一週後,該劇導演鄭曉龍表示,“脫離時代背景批《甄嬛傳》,是非常不講理的”:
如果劇中的封建社會,是靠甄嬛們的個人道德就能改善的,那為何還要以暴力推翻它?
隨後,《求是》雜誌也發文《〈甄嬛傳〉為什麼走紅?》為其辯護。
確實,《甄嬛傳》的“三觀不正”帽子,戴得冤枉。
也因《甄嬛傳》的存在,後宮戲同樣不能被一棍子打死。
相比同類型作品總以榮寵一身、帝后和鳴為結局,《甄嬛傳》的收場,完全不同。
故事後半段的主線,不僅是甄嬛與皇后的鬥爭,也揭示了故事中最大的一對矛盾:
甄嬛、華妃及皇后等人一生沉浮悲劇,都是皇帝的權柄、好惡一手造成。
不論誰稱帝誰為後,誰手段更卑劣,一切惡的溫床,即皇帝與後宮制度,才是最大的惡。
最終,甄嬛將病中皇帝氣死,不動聲色讓慘劇告一段落。
公主殺掉王子,對以往瑪麗蘇風的後宮戲,無疑是種反叛。
當一部影響較大的反類型作品出現,基本意味著這個類型已經式微。
之後的作品,很難再超過它。
《堂·吉訶德》終結了17世紀西班牙的騎士小說風潮。
《鹿鼎記》也為武俠小說封了頂。
但這不代表《鹿鼎記》之後,中國再無武俠小說。
《甄嬛傳》的成功,同樣讓不少人畫虎類犬。
但從這些作品中,只看到了惡犬般爭寵奪權、傾軋廝殺的“一團熱鬧”,卻看不到《甄嬛傳》到頭來“食盡鳥投林”的悲涼:
終將崩塌的牢獄裡,成敗榮辱必然是一場空。
真論“三觀”,《甄嬛傳》比那些只學了它皮毛的後來者,強出太多了。
創作者沉迷於人拿食物逗狗的遊戲,還讓觀眾和主人公一起,為當上一條得到主人餵養的好狗沾沾自喜。
自己反認他鄉是故鄉,惑人迷夢不醒,也難怪捱罵。
其後衍生出的“大女主劇”所聲稱的“女權色彩”,實質不過是女友權妻權妃權姨太太權通房丫頭權,而已。
後宮戲想“高級”,一定要有比“鬥”更高一層的東西。
因為它的目的,打一開始,就不是教人學狗,而是提醒觀眾思考如何生活:
《金枝欲孽》的監製戚其義和編劇周旭明,在寫劇本前,天天看一堆報紙。
第一次拍女人戲的兩人,沒少研究當時的市場需求和觀眾心理。
他們大量查找香港報紙上關於時事、家庭、婚姻、女性問題的新聞,由此構思劇本。
戚其義直言:
“我們只不過將這些化成一個以紫禁城為歷史背景的戲,帶出現實生活中的問題。”
說白了,這些嘉慶年的古事,全是拿現代事編的。
授之以道,而非授之以術,寫現代人需要的,而不是他們想看的。
因此,大受歡迎的《金枝欲孽》才成為後宮戲“出道即巔峰”之作。
戚其義(左)和周旭明(右)
但這也為它的後學們帶來了“遺傳病”:
成功的後宮戲,處處體現的都是現代邏輯。
那打出的歷史牌怎麼辦?
最難解決的問題在這:現代邏輯與歷史真實,可能無法調和。
知乎上有人問:
《紅樓夢》裡的勾心鬥角,比《甄嬛傳》裡的宮鬥,能高出幾個檔次?
被贊最多的回答是:
“《甄嬛傳》裡的手段到了《紅樓夢》裡,全是趙姨娘那樣貨色才用得出的。”
的確,今天栽贓告密,明天下毒暗害,不時再甩兩句片兒湯話擠兌人,不就是趙姨娘賈環母子的路數?
然而在《紅樓夢》前八十回裡,趙姨娘的詭計只成過一次,還得藉助馬道婆的超自然力量。
寶玉被賈環燙傷,也是前八十回裡,王夫人唯一一次懟趙姨娘
(圖為《戴敦邦新繪全本紅樓夢》第三十五回)
每次想“克上”,不是被侄媳婦王熙鳳秒殺,就是被女兒探春罵出半回書來。
真正的“宅鬥”如賈府,不僅殺人無形,而且密不透風。
公府出身的曹雪芹,對這方面的描寫,也許相對可信(只要他不存心虛構)。
那也許可以說明,很多後宮戲裡鏟貴妃鬥皇后的戲碼,歷史上根本不可能發生:
公侯府第都要講體面守規矩,何況禁宮內院?
跋扈如《甄嬛傳》華妃,輕易杖責妃嬪致殘,沒事開口懟懟皇后,這樣雞飛狗跳的後宮,不一定是常態。
至於“黑蓮花”們拿偶像劇裡小太妹的路數,大殺特殺,就更是玩笑了。
可沒辦法,編劇必須這麼寫,因為外部衝突足夠多。
觀眾也愛看,因為這種爭鬥,在學生宿舍、寫字樓格子間裡常見。
最廣大的觀眾群,平日接觸的“鬥法”,可能也就這個檔次。
好比那個老笑話:
兩個老農在田間勞作,其中一人說:“當皇帝多舒服,割稻子用的都是金鐮刀。”
另一位不同意:“你懂個啥!皇帝還用割稻子?人家在地頭上搭個涼棚,搖搖扇子吃吃西瓜就行咧。”
聽來可笑,但觀眾的“金鐮刀”邏輯管著收視率。
現代視角和歷史邏輯,似乎只能選一。
這才是服務於現代意識,又有歷史劇血統的後宮戲,與生俱來,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高級”的後宮戲,可以在保障現代意識的前提下,顧及一下歷史邏輯。
但更高級的存在,將歷史的肉,與現代的骨平衡,有沒有可能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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