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足出線17年祭:那些忽略、失去與遠離的

國足出線17年祭:那些忽略、失去與遠離的

17年前的今天,中國男足在瀋陽五里河體育場以1:0的比分拿下阿曼,在世預賽中提前兩輪進軍次年韓日世界盃的決賽圈。在那個抒情年代裡,中國足球還是聖盃,而非痰盂,它還足以使人搖旗吶喊、擂鼓高歌、血脈僨張乃至熱淚盈眶。

那一代的中國球迷,不管是巴迷還是阿迷,是德迷還是英迷,骨子裡其實都是或至少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赤膽忠心的“中迷”。

國足出線17年祭:那些忽略、失去與遠離的

那一代的中國球迷,骨子裡都是“中迷”

2001年10月7日的20點06分,在到場的45000名觀眾以及電視機前無數球迷的共同注視下,替補祁宏出場的“津門名宿”于根偉替中國足球充滿缺憾性的歷史攻入了那粒歷史性的進球。

當“第一前鋒”郝海東高高躍起將李霄鵬的傳球擺渡到禁區中路後,司職前腰的于根偉與中鋒楊晨心領神會地雙雙進行包抄,即便於根偉錯失了那半拍,楊晨也一定能為滿懷期待的國人把球捅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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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根偉載入史冊的進球

那屆國家隊用如今的網絡流行語總結,就是兩個字——優秀!所以我同意那個觀點:中國網友罵中國足球是罵早了,至少那一批的中國球員不應當捱罵。

【關鍵詞——忽略】

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應該慶幸在那樣一個關鍵節點,為中國足球達成使命的人是于根偉,而不是祁宏。即便整個十強賽階段只攻入一球的前者在米盧心中只是祁宏無法上場時進攻型中場的首選,而後者卻在十強賽上為“米家軍”立下頭功,以三粒金子般的入球成為龍之隊的最佳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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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海東與祁宏

但那又如何?我們的歷史一向是選擇性記憶的,且充滿了非黑即白的道德化肆虐的傾向。

在兩年前大熱的電競網遊FIFA online 3 02中國傳奇的球員名單中,你能找到當時米盧賬下的第四門將符賓(順位排在江津、安琦、區楚良之後),找到並未參加韓日世界盃十強賽的姚夏、魏群、高峰與彭偉國,但你卻找不到位列首發主力陣容的“鋼鐵長城”江津與“中國托蒂”祁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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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賓在十強賽的最後一場短暫替補上陣

原因很簡單,這兩位功勳卓著的球星與01十強賽時的邊緣國腳申思、原山東魯能後衛小李明在中國足球“反賭掃黑”的第一輪風暴中被席捲入內,以數年深牢大獄的生命體驗替制度性腐敗的大環境做了替罪羊。

一部分涉世未深的球迷開始罵他們“敗類”,罵他們“一顆老鼠屎毀了一鍋湯”,實際上呢,“官倉老鼠大如鬥,見人開倉亦不走”,真正的罪魁禍首並未受到應有的曝光與審判。拿了大數目的碩鼠們甚至都不用學習秦相李斯的處世哲學,反正自有拿了零頭的前足球從業者們替他們擔責背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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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FA online 3 裡的中國傳奇球星

就在俄羅斯世界盃的十二強賽激戰正酣之際,已經無人問津的祁宏刑滿出獄。當時還在申花帶梯隊的范志毅感慨道:“現在像祁宏那麼有特點的球員太少了。”

那也是我印象中最為擅長在進入對方禁區的第一瞬間逆反本能反應做技術動作的中國球員,他的靈氣,是後來那些離球門越近越緊張的“失單刀”型前鋒所不具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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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宏對禁區機會的把握,強於後世國足的諸多正印前鋒

祁宏只是個大男孩,申思連說謊都學不像,江津也屬於實在人,我想不通該如何把這些為中國足球的事業衝鋒陷陣的個體從五里河歡慶的洶湧人潮中剝離出來。我只能說,他們受泥沙俱下的環境裹挾,身不由己地沾染了汙點。讓我忽略他們的英雄事蹟,我做不到。

不止是足球領域,社會的其它層面也是一樣,“功是功、過是過”在現實語境中好似一句虛假的戲文,“破鼓眾人捶,痛打落水狗”才是一直以來的客觀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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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河的出線之夜

在我看來,紀念隨風遠去的崇高意義或是虛無縹緲的宏大概念,不如紀念那些為主流輿論故意忽略乃至汙名化的歷史參與者和見證者。

中國足球需要解決和正視的,從來應當是“人”的意義與“人”的價值。

【關鍵詞——失去】

輕取阿曼的五里河之夜,范志毅哭出了性情中人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在四年前的金州,大將軍壯志未酬,徒留一聲長嘆。他的隊友們在歡笑,孫繼海與邵佳一開始瘋狂慶祝,最終沒能被米盧帶去世界盃的張玉寧、陳剛、李明以及未能獲得一分鐘上場時間的張恩華也都牽起了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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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強賽上短暫亮相的張玉寧

國足的主力門將江津同他八一隊的前隊友郝海東樂呵地聊到:“海東啊,你說,咱們現在也算是民族英雄了吧!”

郝海東豎起了他那標誌性的三角眼,難以苟同地瞅著眼前這個人高馬大的樸實漢子,用他一貫敏銳冷靜的話鋒回應道:“想太多了,大江,咱們就是踢球的,什麼民族英雄啊。我告訴你,今天把你捧上天的和明天把你往下摔的是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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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雙雙入獄的江津與申思

次年小組賽三戰皆負,一球未進,算是世界盃新軍的普遍成績單。然後呢,鋪天蓋地的口水就潑過來了。就像肇俊哲後來回憶的那樣,輿論的心態有問題:如果中國足球真進了一個球,估計就該被苛責“為何不贏一場”;倘若真贏了一場,“為何不小組出線”的非議又會接踵而至。

時至今日,我還能想起小瀋陽的那個段子,關於描述郝海東和孫繼海偷偷回國後是如何喬裝打扮避免見人。編段子的喜劇演員或許不知道,也或許根本不屑於知道,“中國太陽”統共只踢了20多分鐘就受傷下場,場上形勢也因此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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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盃上謝場的02國足

從韓日世界盃的結局來看,同組的巴西拿了冠軍,土耳其拿了季軍,中國隊所處的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組。

“第一球星”郝海東的心態其實很值得推廣。一方面,他認為出線後不該有壓力,畢竟對手實力更強,痴心妄想是不現實的,能發揮自己實力就好;另一方面,他壓根沒把世界盃出線當成什麼里程碑或者“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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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土耳其一役中的李霄鵬

“為什麼出了線我也不是很興奮,因為我沒看見我們所謂的職業化和市場化從根本上有改變,體系還是沒建立。我們全是用一個錯誤去糾正另一個錯誤,我們每次失敗以後,就換點兒足協領導、弄點兒教練員、批評點兒運動員,僅此而已。二三十年前存在的問題,現在依舊重複著。不從根本上認知,一切都是枉費。”

正如郝海東所言,根本上的體系建設在當時非但沒有進步,反而陷入了罪孽深重的倒退——甲A聯賽取消升降級;甲B變成“假B”,假球黑哨橫行氾濫;國內球員留洋路被政策卡死,反正只要是能為國家隊進世界盃保駕護航,一切荒誕劇情皆得以合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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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甲B五鼠案是中國足球的骯髒一頁

中國足球在那刻陷入了最為戲劇性的精神分裂與道德分裂,光榮日即是恥辱日。天堂的隔壁便是地獄,長歌當哭的抒情時代從此宣告落幕,交接進場的是徹頭徹尾的惡搞時代。榮耀與眼淚的敘事,一夕間風光不再。

時間無法將綠島酒店的那個秋夜永久定格下去,在慶功宴上,酒店大堂聳立起一座小冰山,上面堆滿了飲料和酒,球員、教練、官員與工作人員縱情一處,最後一起合唱的曲目是《歌唱祖國》,後來對米盧“耿耿於懷”的“黑子”也唱得格外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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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志毅 李瑋鋒 祁宏

佔據了“黑子”主力位置的年輕中衛李瑋鋒在那時也收穫了無數的讚譽、鮮花和鈔票,他與隊友們望著瀋陽徹夜未眠的慶祝人潮,激動地說了一句——“老子這輩子幹足球幹得太值了!”

這一切的盛景就如同陳凱歌電影《妖貓傳》裡的“極樂之宴”,追憶起來總如海市蜃樓般亦真亦幻。隨著2007年2月12日15時整五里河體育場的那聲爆破,抒情年代的最後一縷回眸也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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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被拆除的五里河體育場

中國足球頗具史詩性的一段神話,終於讓位給象徵著國家精神的08奧運,哪怕這個硬件條件不符合奧運場館要求的足球場,曾是中國男足最為“酒酣胸膽尚開張”的一塊寶地。

新建的“不再構成巨大的交通壓力、不再嚴重製約城市發展”的瀋陽奧體中心又如何?

2016年9月6日,中國隊同伊朗隊的世預賽之後,國人見證了這座蓋起“瀋陽足球之都博物館”的城市管理者們對於足球運動和足球迷的真正態度——草皮稀爛;地鐵照常停運,出口只有一處;一萬兩千名警力靠肉嗓疏散五萬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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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足球之都博物館

專業與效率不知道被扔到哪兒了,同樣的問題在足球的高潮背後,仍舊是疲憊、困頓與笨拙的老樣子。

【關鍵詞——遠離】

在2001到2018這17年間,中國足球失去的不止是那些才華橫溢的球員以及滿載他們榮耀與尊嚴的球場,還有紮實穩健的青訓、相對客觀的輿論、職業行事的官員等等無法估量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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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足出線時大權在握的足協掌門閆世鐸

在中國足球由盛轉衰的當口,我們遠離的不是具體的存在,而是一個個抽象的、轉危為安的機會。中國足球從何時起不再高歌猛進?有人追溯到暗流湧動的1998年,有人堅持銘刻2001年,也有人說2004年是一個分水嶺,結論莫衷一是。

你之所以分不清到底哪一年可以判作中國足球的“萬曆十五年”,原因就在於,每一年坐在“明鏡高懸”之下的都是神宗萬曆。在那個CCTV連國家隊踢東亞四強賽都不直播的晦暗光景裡,中國足球最牛的評論家不是媒體人,而是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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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足球最牛的評論家不是媒體人,而是法官。

譴責已然無望,唯有司法介入;評論令人添堵,不如揭黑報道。記者、警察、紀委、法官、烈士、小丑、大亨鉅富、阿貓阿狗,聯手將中國足球炒出新意,簡直可以編成堪比“漫威”系列的多幕劇。只不過這一切的驚心跌宕,皆與綠茵場上那顆滾動的皮球關係不大。

然而,司法介入又能從根本上改變多少,“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這才是郝海東最為看重的命門。至於那些被法辦的管理者,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也未必是最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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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二為南勇

浪子高峰這麼“犯上”的人,曾經都仗義執言道,南勇在他接觸過的足協領導裡,還真算是懂足球的。名嘴董路也曾點評過那位鋃鐺入獄的前足協副主席:南勇是朝鮮族嘛,朝鮮族沒有不喜歡球的。

現如今在微博上一呼百應的董路,曾在直播中不止一次地自詡文筆斐然。這個年代的媒體人,整體上確有名氣大過才氣的趨勢,確實顯出老一輩球評人的出類拔萃與鶴立雞群。但須知在中國足球鼎盛的時候,國內尚有所謂“八千足記”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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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華橫溢的“大眼”李承鵬

除去年輕一代津津樂道的名諱,我更懷念的是那些遺珠:

拜訪過張惠康、留下“流亡三部曲”的浪子劉原;寫到國安隊員人身一份《北京青年報》的“大仙兒”王俊;為揭開中國足球黑幕補上狠狠一刀的“大眼”李承鵬;以一篇東亞四強賽觀察的《弄他!弄他》惹來眾怒的南方系作家張曉舟;再加上擅從“國民性”落筆的狂人黃健翔、堪為中國足球瓊瑤寫法的互聯網大V老榕以及懷念八十年代之餘寫兩筆足球實錄的出版人張立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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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評人當年運筆時的好材料

球評在當年絕對是一門肥差,門裡面還鮮有廢柴。那時候的球評界還真不缺文筆好的,僅是文筆好還不夠,思想還缺不得,否則容易狹隘,容易唯我獨尊,容易一眼障目不見泰山。

他們為什麼遠離中國足球?用張曉舟的說法是——自從2002年世界盃之後,評論中國足球就變成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情。從技戰術層面看,它從雞肋淪為雞毛;從社會功能看,它更是從紙糊高帽淪為痰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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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拉多與杜伊這兩位國足主帥共執一隊的奇葩場景

中國足球的換湯不換藥,使得那些車軲轆話的陳年球評稍作掐頭去尾仍然可以描述現狀。從業者評來評去,評不出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範疇,幾百篇評論的價值可能還抵不上一篇紮實的新聞調查。

在這樣的時候,不管你想批判什麼,你總會遭遇另一樁事關中國足球的悖論:“罵一兩遍你可能有成仙的感覺,罵千遍萬遍你都成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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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標語,如今也不復存焉

而在17年前的秋天,人還沒有變成鬼,中國足球還有一段尚未耗盡的愉悅光景,它值得我們長久追憶或祭奠。只是17年後的“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海子的那句詩不是虛設:

“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文:先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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