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正蘭 趙毅衡|超接觸性」時代到來:文本主導更替與文化變遷

陆正兰 赵毅衡|超接触性”时代到来:文本主导更替与文化变迁

“超接觸性”時代到來:文本主導更替與文化變遷

文本的主導因素論,能解釋當代文化的一系列重大演變。符號文本六因素,可以分成此消彼長的三組對立項,從而決定文本的傾向;而三組因素的主導的社會性衝突,會造成文化的解釋傾向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主導傾斜的變化,也可以影響文化歷史的大趨勢。一個世紀來的文化構築方式產生了明顯分段劇變,當代文化呈現出三種主導引發的傾斜變異:詩性壓倒指稱性,引出“泛藝術化”;意動性超過表現性,引發傳播的“符用轉向”;接觸性勝過元語言性,造成當代文化影響日益深遠的“超接觸性”。

01

六因素升降與文化史演變

陆正兰 赵毅衡|超接触性”时代到来:文本主导更替与文化变迁

很多人認為,如何解釋一個文本,接收者有充分的自由。其實不然,符號文本並不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並不完全聽憑接收者解釋。決定文本意義解釋的,除了解釋者所處的文化語境,社會條件等外部因素之外,還有該文本內部的因素。影響解釋的因素太多,接收者的能力元語言,文化語境元語言,以及文本內容本身,都會參與解釋。但文本面對解釋並不是完全被動的,文本形式的符號構成,會引導解釋,會推動接收者趨向某種解釋。文化的定義應當是“社會相關表意活動的總集合”,不奇怪,文化的演化,也不得不跟隨符號六因素的主導性消長而變化。當我們把文化看成文本的集合,全盤考慮一個文化內各文本的傾向性特徵時,就能看出意義方式變化的某些歷史規律,能夠窺見歷史車輪前行的輪跡。

1958年,雅柯布森在印第安納大學一次重要的符號學會議上做“總結髮言”,提出了著名的文本符號過程六因素分析法。他的分析鞭辟入裡,擊中要害,其圖式廣為人知,本文就不重複了。雅柯布森指出,一個符號文本同時包含著這六因素,但它們並非均勻存在於文本中,每個文本很可能側重於某個因素,形成所謂“主導”(the dominant)。“主導”這個概念是他1935年在布拉格發表的著名演講中提出的,指的是某種因素可以決定一個文本的特徵因素,其升降決定了體裁地位的變化。因此,當六因素中的某個因素主導此文本(或文本的某一段)時,整個文本就會顯示某種品格。

由此,當發送者因素取得主導,文本就出現了較強烈的“表現性”(expressive):“以表現性姿態展示其憤怒或譏諷態度”;而當符號文本側重於接收者時,出現了比較清晰的意動性(conative)。文本用命令,呼喚,祈使,催促接收者採取某種行動。聽起來,表現性容易理解,文本總帶著發出者的情緒痕跡;意動性似乎很特殊,實際上勸導某種解釋,是符號文本都帶有的性質,而符號文本體裁,例如廣告、判決、發誓等,都著眼於敦促行動,因此是意動性主導的體裁。

當符號文本側重於符碼時,出現了較強烈的“元語言傾向”(metalingual),即符號文本提示應當如何解釋自身。文本的各種元素,都影響解釋,但明確的“元語言因素”往往用“我的意思是”,“你聽明白了?”這樣的指示,來提醒接收者注意。在傳統的元語言理論中,元語言必然是外在於文本的,而且相對於文本的語言高一個層次。雅柯布森對符號學的一個重要貢獻,是指出了符號文本有“內在元語言”,即各種如何解釋文本自身的指示;而當符號文本側重於媒介時,出現了較強的“交際性”(phatic)。這種文本因素的目的,是為了保持交流暢通,或者說保持接觸。最短的例子是打電話時說的“喂喂,你聽得見嗎?”最極端的例子或許是情人絮語,戀愛中人往往不斷地說重複的話,此時說的內容無關緊要,符號文本的用途是佔領渠道。重複,是保持接觸的重要方式,母親在電話裡重複閒言碎語,目的是享受交流暢通本身快樂,信息內容其次。

當符號文本側重於對象,就會出現較強的“指稱性“(referential),或外延性(denotative)。此時符號文本目的是傳達某種明確的意義。實用的或理性的符號表意,大多是這一類,這種文本最常見,也最容易理解;而當符號側重於信息本身,就出現了“詩性”(poetical),這是對藝術根本性質的一個非常簡潔而有說服力的說明。詩性把解釋者引向符號文本本身,形式感成為文本的主導因素。雅柯布森指出詩性普遍存在,並非只出現於詩歌或文學藝術中。他舉的例子有競選口號,兒童起綽號,詩體的中世紀律法等等。“詩性”是符號文本的一種風格特徵,讓一個符號文本帶上某種“藝術性”,雖然不一定使這文本變成藝術。例如寫校訓、提口號、發唁電,世界各國人都講究用詞,比如,中國人特別喜歡四字校訓,或排比口號。詩性的重要標記是重複符號的某種形式要素,讓文本出現令人回味的形式感。

雅克布森的理論並不是橫空出世,有好幾位先行者。雅克布森本人說他是從卡爾.畢勒(Karl Buehler)的“工具論模式”(Organon-Model)發展出來的。實際上符號學的奠基者皮爾斯早就指出過,符號的“解釋項”可以有三種:情緒(emotional)解釋項,例如聽到音樂而感動;能量(energetic)解釋項,例如聽到命令而行動;邏輯(logical)解釋項,例如聽到一個問題而思索其答案。

皮爾斯已經指出了,符號文本的某些品質與文本意義有一定的關聯方式:充滿感情的文本推動情緒解釋項;勸導或指令行動的文本推動能量解釋項;論證嚴密的文本導致邏輯解釋項。只是雅克布森的這篇演講,對因素主導問題,闡釋得最為清晰詳備,至今為符號學運動所尊奉。

上文說的是:以某某元素為主導時,文本傾向會如何變化,這點非常重要,因為所有這六種因素,在幾乎所有的符號文本里都有跡可循。也就是說,任何符號文本中,六種因素都是普遍存在的。只有當某種因素佔了主導地位,該文本就變成了相應品質的一種文本。

筆者發現:此六因素可以組成三對互為消長的對立關係:某一因素上升成為主導,不可避免地以與其對立的另一因素的重要性下降為代價。雅克布森敏悟到這一點,不過他在這篇著名演講中只指出了其中可能的一對,他說:“‘詩性’與‘元語言性’恰好相反,元語言性是運用組合建立一種相當關係,而在詩中,則使用相當關係來建立一種組合。”他這個說法頗費猜詳,筆者的理解是:元語言性幫助文本指向解釋,而解釋就是用另一套符號來翻譯這個意義,因此是一種“相當關係”;而詩性讓文本指向性迴向文本自身,重點停留在文本的形式品質上,因此是讓文本中因素的“相當”組合成某種形式,使解釋變得困難。雅克布森發現的這二項對立雖然有理,但是指稱性使文本指向外延,解釋更為明確,而詩性指向內涵式散發解釋,詩性並沒有取消解釋,只是豐富瞭解釋,為解釋的確定製造了困難。用布魯克斯的話來說,“任何一首優秀的詩歌都會反抗對它進行釋義的一切企圖”,董仲舒說“詩無達詁”,並沒有說“詩無詁”。因此,詩性導向複雜解釋,它最直接的對立面,應當是指向明確對象的指稱性。雅克布森關於“詩性與元語言性對立”這種看法,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全面考慮六個因素中存在更明確的對立關係。

我們可以看一個最簡單的文本,看詩性如何與指稱性(而不是元語言性)對立:李白名詩《客中行》:“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當初很可能是旅途中酬答蘭陵酒坊主人熱情招待的美意,代寫的“廣告詩”,掛在店堂炫耀其酒。後世這個指稱性消失,留下一首文詞暢美的詩,意義豐富卻所指不明。但現在又冒出一種當代“蘭陵酒”,把李白詩又變成廣告。李白的詩,是否指稱特定的酒,就成了兩種不同文本,意義方向的確相反:一個詩性主導,解釋模糊;一個指稱性主導,明確指向於某種酒的品牌。

沿著“詩性”與“指稱性”對立這個軸線做進一步觀察,我們可以看到另外二組對立因素:強調接收者反應的“意動性”,與強調發出者表現意圖的“表現性”正好相反;強調佔領傳播渠道與媒介的“接觸性”,與強調符號與解釋連接的“元語言性”也正好相反,彼此呈你強我弱之勢。這樣就出現了下面這三對因素。上文已說過,雅克布森只是指出有對立的可能。

指稱性(重所指對象)vs詩性(重文本形式)

元語言性(重解釋引導)vs接觸性(重佔領媒介)

表現性(重發送者意圖)vs 意動性(重在接受者身上的效果)

在一個文本中,這些對立如果出現偏向,會造成文本的意義導向朝特殊的方面傾斜,而且,這種複雜的動態平衡,決定了整個表意活動的傾向。小至一個文本,大至一個文化(一個民族的文化,一個時代的文化),就會出現某種特點。例如,可以說南歐民族的文化比較“浪漫”,文化中的表現性比較強,而北歐民族比較“守紀律”,文化的意動性比較強。而且,在同一個文化的歷史演變,動力很可能來自其主導因素的此消彼長。

本文主旨,是討論符號主導因素變異,引發當代文化的重大演變。如果我們回顧人類文化的大歷史,從現代性肇始的十七世紀起,到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後現代”開始,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可以看出大致的趨勢,幾條符號因素重要性相對清晰地變異:

指稱性在下降(理性時代最高,理性解體使指稱性降低);

表現性在下降(浪漫主義時代最高,分析轉向使表現性降低);

元語言性在下降(神權國家的時代最高,多元文化使固定解答的需要降低)。

與之相對,當代文化中以下因素的影響力在提高,尤其是20世紀下半期以來,這些變遷更加高速、更加強烈:

詩性在增高(“泛藝術化”,使娛樂成為餘暇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

意動性在增加(供大於求,經濟生活完全以刺激購買力為中心運轉);

接觸性在增高(電子媒介,“超接觸性”成為當今文化最顯眼的特徵)。

當現代性迫使符號的主導因素出現了三低三高的翻轉傾斜,我們就會看到社會文化演化的大趨勢。符號主導性的轉換,既是文化演變的原因,又是其徵兆。

02

當代文化的“詩性”主導

從跨媒介角度考慮,“詩性”與“藝術性”同義。二十世紀末文化出現一個重大變化,即社會生活的“全面藝術化”(pan-aestheticization)。這個術語中文又譯“泛審美化”,實際上此種文化局面與“審美”態度沒有太大關係,美學的目標實際上是尋找藝術的規律。黑格爾《美學》一開始就說:“說得更精確一點,它的範圍就是藝術,或則毋寧說,就是美的藝術。”1978年,美國美學學會主席門羅.比厄茲利(Monroe Beardsley)指出:“藝術哲學在今日史無前例地繁榮,‘美學’這個術語也被廣泛接受為這個學科的稱呼,但是美學越發達,這個詞就越成問題”。他反對“與藝術沒有關係的用法”,這種用法“會使我們的整個事業失去根基,因為本來就是藝術作品的存在才讓我們進入(美學)這門學問”。如果當前文化的鉅變是“日常生活泛審美化”,人人都開始以“審美態度”看四周,全民提高審美修養,這絕對是人類進步的大好事。但是日常生活“泛藝術化”,就不同了:一切意義文本都成為藝術,文化處處突出藝術功能,這個文化就性質大變了。本文討論文化的符號主導性質,稱之為“泛藝術性”就比較清楚。

藝術品必定是人工製品,而且是藝術家帶著藝術創造意圖製造的,或策展者帶著藝術意圖“展示”的。這樣的製造品最後能否成為藝術品,實際上並不取決於一個或一批觀眾/讀者的解讀方式,而是取決於文化的體裁的接受程式。雖然觀眾/讀者可以對藝術之優劣提出判斷,劣等藝術卻也是藝術。是否藝術品,卻不是觀眾/讀者說了算,而是一定的文化範疇所決定的。

有“詩性”的非詩文本並不一定是詩。雅克布森認為這些文本只是“利用了詩的功能,但沒有使這種功能像它們在真正的詩中那樣,起一種強制性的或決定性的作用”。這個說法可能需要修正:任何符號文本內部的“強制性或決定性作用”,無法使某個廣告變成藝術。體裁的本質是文化體制內的符用學問題:廣告寫得再有詩意,不可能變成詩,哪怕詩人來寫也一樣。

當“詩性”成為主導,文本變成藝術性文本,指稱功能就弱化了。我們可以在當今的大多數商品中看到這幾層關係:一件傢俱,有其特定功能,這取決於一些物質條件,材料和加工;二是符號表意功能,如品牌,格調,等級;三是形式功能,美觀,線條、色彩的配合。這三者功能結合在一件傢俱之中,但是並非不可分。如果第三個因素成了主導,就成了藝術。某些實物一旦被剝奪指稱意義,而依然擺設在美術品應當放的位置,就成為“藝術”。徐冰的雕塑《鳳凰》,來自建築工地垃圾,英國裝置藝術家特雷茜.艾敏(Tracy Emin)得到特納獎提名的裝置藝術《我的床》,是一張攤滿各種見不得人的女子私密垃圾的床。在當代,實物也經常做得很藝術,實物(現成品)可以變成藝術,只要突出其“詩性”主導。

丹尼爾.貝爾在分析現代社會文化矛盾時,指出經濟與文化遵循的倫理原則是相反的,韋伯說的“清教天職觀”早就分裂了,用他形象化的說法,現代社會是“白天正人君子,晚上花花公子”。但到了現代後期,社會文化情況大變,泛藝術化使一切均娛樂,事事皆“藝術”。套用貝爾的話,如今的大部分人,白天晚上都是花花公子,沒有時間留給指稱性。環顧四周,我們看到辦公樓越建越像宮殿,室內裝修越來越像賓館,而最大的生意是影視業,時裝業,娛樂是全社會接受信息的生活方式。美國競選公職的人,不談政策,競相用各種出格方式博取眼球;甚至自然風光,也需要“策劃”加工,加上五彩射燈,風土歌舞,才能成為 “旅遊勝地”。

當今文化“詩性”變成主導的另一個明顯例子,是非視覺符號文本的“圖像轉向”(Picture Turn),例如音樂配上五彩炫目的煙火舞蹈,變成花哨的MTV;甚至古典音樂的堅持者,也越來越多“表演性”的指揮;詩歌配上大量照片出版,變成圖文集。全面的感官化,目的是使意義感覺遲鈍。一旦藝術化了,努力去解釋此文本究竟指稱什麼,就顯得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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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當代文化的意動性主導

與文本的何種因素一樣,任何符號文本都有勸導解釋者採取行為的功能,可以稱之為普遍意動性。意動性是任何文本都有的品格,例如說“這裡很熱”,聽者很容易明白這是讓他去開窗,哪怕這句話本身並沒有用祈使句形式。因此,言語行為學派的理論家,提出“以言成事”是“(任何)傳達行為的副產品”。胡塞爾也用對聽者的影響解釋文本的“交互主體性”解釋說:“我們可以研究意識用什麼方式藉助交往關係而對他人意識發揮‘影響’,精神是以什麼方式進行純粹意識的相互‘作用’”。

“意動文本”是意動性佔主導的符號文本;“意動體裁”是有意動性主導的體裁;“意動文化”,則是符號意動性占主導地位的文化,那就是今日以誘導購買行動為主導的品牌廣告文化。關注意動問題,是二十世紀意義理論的一個大趨勢。雅克布森提出六因素論,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時間上很接近邦維尼斯特提出“祈使式”(imperative)模態理論,也接近奧斯汀與塞爾的“語言行為”(Speech Act)理論,也接近後期維特根斯坦的“意義即使用論”。這是整個分析哲學的“符用轉向”(Pragmatic Turn),這也是當代意義理論的重大特徵。

而在當今文化中,意動文本數量越來越大,其中數量呈爆炸勢態的體裁的是品牌廣告,品牌廣告以“將會發生的好事”誘勸購買者,以允諾提高社會身份討好購買者。廣告研究者告訴我們:商品的意義不是廣告灌輸的,而是觀眾的慾望構築的,他們急需用被允諾的未來,實現自我的價值。

所謂意動,說的情境尚沒有發生,只是允諾發生,所以從文本內容分析,意動文本接近虛構。但就言說本質上看,它是紀實的:意動以某種不滿(例如缺少某種商品)為出發語境,提出只要做什麼,這種情況就會改變,因此是預支的紀實。但這種符號文本的意義指向是“透明”的,它要求用“即將來到”作為解釋。只是接收者要按此做了某事後,才有權進行事實檢驗,因此可稱為“擬紀實“。

意動型文本的未來向度是實指的,當指明的時刻到來(例如商品已經購到),對接受者而言,預言就不再是預言。這就與表現性文本正好相反,此種文本可以是發送者非常主觀的願望,不必受到事實檢驗。浪漫主義的表現性傳統,延續到二十世紀初,克羅齊的美學可能是它的最後一次辯護。不久,艾略特提出“(現代)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這種“反個性詩學”貫穿了整個二十世紀,當代文化的各種體裁,與浪漫主義的表現論針鋒相對。

意大利馬克思主義學者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甚至提出意動祈使語式的“本體意義”。意動可能是人類交流的根本樣式,是符號文本更本質的特徵。當今文化要求對意動的本質做更進一步的瞭解,我們的社會的符號交流方式,已經進入到以在接收者身上產生的效果為主導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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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超接觸性”時代

現代文化,是“元語言性”主導的文化,社會文化集焦於解釋規則。現代之前,是僧侶與神學控制社會性解釋;現代時期,由理性主義主導文明進程。這種情況,在二十世紀最後二十年,發生了一個巨大變化,文化的元語言性主導,快速讓位給接觸性主導。至今學界對這個時代到來認識不足,討論遠遠不夠充分,不能說國際學界對此毫無覺察,不過討論過於零星,而且大部分見於技術哲學的研究論文。有人稱之為“接觸性傳播”,有人稱之為“認知資本主義”,有人認為“接觸技術”是新的現代性。本文提出,這是當代人類最重要意義方式,當代文化的最大特徵,因此,我們可以把這個時代稱為“超接觸性”(或可以英譯為hyperphaticity)時代。

上世紀五十年代,在電子技術尚在萌芽之時,麥克盧漢提出了著名的“媒介即信息”理論。麥克盧漢心裡想到的媒介大變革,是印刷術與攝影術的發明。16世紀古騰堡將印刷術應用於書籍印刷,此媒介劇變形成了“古騰堡銀河”現象,推動了早期現代化的進程。到了二十世紀上半期,攝影術演變成電影,本雅明認為這是“機械複製時代”的開始,他認為人類文明才真正進入了現代。這兩個被歡呼為革命性的重大變革,使接觸性代替元語言性,造成的文化急速演變。麥克盧漢那本書的標題《媒介即信息》不是說文本的媒介可以代替文本的內容,而是說,就一個文化的所有文本而言,推動現代社會發展的,不是文本的內容如何解釋的規則,而是文本傳播用的接觸方式。

麥克盧漢的先見之明極為驚人,自他那本書出版之後,近半個世紀,我們有幸親眼目睹了世界範圍內接觸性的突然興起,傳播媒介出現了一次遠遠更加劇烈的滄海桑田鉅變,這就是以電腦互聯網為主要形式的“數字化”,電子技術翻天覆地改變了世界。由於媒介在微觀與宏觀規模上的延伸,近30年來人類意識所及的意義世界,已經變得不可辨認。

數字化是“人類傳媒第三次突變”,其震撼力遠遠超過麥克盧漢稱讚不已的印刷術,以及讓本雅明感嘆的攝影術。我們正在經歷的傳媒突變,意義遠比它重大得多。可以與數字化相比的傳媒突變,是大約4萬到3萬年前人類發明系統化的符號和言語。雖然沒有考古記錄能找出言語的印跡,但在多地發現人類最早的有意做下的手印。音節言語的出現,應當不晚於這個“媒介符號爆發期”。有了言語符號,人類經驗知識才能傳承並且代代積累。在這之前,取火之法可能發現過有千萬次,搬用重物用圓樹幹做輪子,也可能發明了千萬次,但只有自從有了言語符號,個別的經驗才能在部落裡傳送給鄰居,傳承給後代,變成社群的智慧,“文明”這才開始起動。

發明文字,是第二次傳媒突變。《易·繫辭下》 “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文字體系的最重大成果,是人類社會的有效治理。結繩符號,是文字雛形,一旦文字體系到位,整個文化就歸入了符號體系。正由於大約5000-3000年前的這場符號突變,人類開始有了社會、政府、國家,真正的人類歷史隨著歷史的記載而開始。

與言語和文字發明可以相比的第三次傳媒突變,是30年前互聯網的產生。1985年,出現了第一個互聯網,並迅速發展成任何電腦都可以加入的“萬維網”。這場突變正在加速進行,用不了多少年,媒介將不再是麥克盧漢說的“人的器官延伸”,而成為人的意識的延伸。我們根本無法預料電子傳媒的變革速度,會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把人類文化推進到何種狀態,我們甚至無足夠的能力去想象,再過30年會出現什麼。

人類傳媒節節變化,形成一個符號接觸性增長的陡升曲線,而且陡升的加速度越來越快。人類用新突變形成的無遠弗屆的接觸性,傳播有了全新的範疇,全新的規則:電腦從孤立的工具,變成互聯網的節點,設備基本沒有變化。但網絡互聯接觸性這樣一個奇妙的發明,引發了人類文化不可逆轉的變化。人類原是“使用符號的動物”,現在正變成“靠符號連接的動物”。就拿簡單的人際聯絡來說,從書信,到電報、電話、移動電話、手機、QQ,微信、視頻通話,我們保持接觸的手段,每隔幾年就有大革新。以至於一旦出事,原先稱“失蹤”,現在稱“失聯”。二十世紀武器升級神速,但依然要靠地面步兵面對面解決衝突。而現在,戰爭成了遠距控制的信息戰,通過可視化模擬技術,靠無人武器遠距傳送命令,靠合一網絡系統控制來作必要的“接觸”。

而所有這眼花繚亂的變化,實際上圍繞著一個核心:接觸性佔領了所有意義活動的主導地位,文本本身的內容因素被次要化了。在機械複製時代,印刷品可以是《聖經》,也可以是拉伯雷褻瀆神聖的小說;在今日,遠距探測所傳送過來的,可以是敵軍指揮官的位置,也可以是在山林中迷路的地質學家的蹤跡,文本元語言性(對解釋的引導)在接觸性的壓力下退縮。而傳統媒體,報刊書籍等,由於接觸性不如電子媒體,哪怕它們在內容上深刻得多,也不得不日益萎縮。

上文說到的主導性升高的詩性和意動性,在具體文本操作上,當今都趨向高接觸性,出現了三主導因素互相促進而漸漸合一的趨勢。在藝術界,演員搶機會出鏡,明星不惜手段追求上頭條,上廣告,而不管這些是什麼廣告。他們的目的是博取注意力,不在健忘的觀眾前保持稿曝光率,就很容易被看作“過氣”。這就是為什麼哪怕成名的演員,接的片子經常是三流的劇本。元語言性重要性降低後,劇本的意義成了當今演員考慮的次要問題。反過來,對一部電影來說,最大的投資不得不花在明星演員上,最大的力氣不得不花在特效上,它們保證該影片的高接觸品質,電影才能取得票房成功。

類似的情況,出現在廣告這種最典型的意動文本的播放上。同一個廣告經常反覆出播出,不管說的是某種貸款的方便,或是某種化妝品的神奇,我們已經看過數百遍,早知道其內容。哪怕只隔了一分鐘,又重新播放,是因為解釋不再重要,反覆接觸使我們記住這牌子。不厭重複地重複,起初讓人厭煩,甚至憤怒反感;漸漸讓人熟視無睹,無可奈何聽之任之;最後則是接觸性潛移默化地起了作用。我們到了超市裡,貨架上琳琅滿目眼花繚亂難以挑選,手卻自然而然地伸向那個耳朵聽熟了的牌子,接觸性成為解決“選擇自由悖論”難題的鑰匙。所以,當代文化的確可以稱為“超接觸性文化”。

哈貝馬斯認為:“現代的藝術作品,其特徵在於本質性和暫時性的統一。當下特性在藝術、時尚、新穎與遊手好閒者、天才、兒童的外表之間建立起了親密的關係。”接觸引向成功,在中國,在許多國家,一些弄乖賣傻的人,由於媒體半嘲弄的持續報道,忽然成為全國“網紅”,甚至做到了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有人解釋說這是人們喜歡“圍觀別人出洋相”惡習,到頭來,是這些人在笑話我們自願累加接觸操作,為他們的成功添柴加薪。

本文討論的問題,即詩性、意動性、接觸性的在文化中的主導地位上升,在現代社會的歷史上是漸次產生的,時間上有先後,嚴重程度不一。最近階段的重大特點,是接觸性猛烈升高,成為當代文化這個文本集合中統攝其他主導的最突出因素,成為文化變遷的主導中的主導,由此,我們驚愕地面對一個貌似橫空出世突然來臨的“超接觸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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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趙毅衡《文學符號學》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0年,89頁

2) 羅曼.雅克布森“語言學與詩學”,見趙毅衡編《符號學文學論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69-184頁,原文見Roman Jakobson, “Closing Statement: Linguistics and Poetics”, in Thomas A Sebeok (ed), Style and Language,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68,pp.350-377

3) 羅曼.雅克布森“主導”,見趙毅衡編《符號學文學論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7-14頁;英文Roman Jakobson, “The Dominant”, in Ladislav Matejka & Krystyna Pomorska (eds), Readings in Russian Poetics,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78, pp. 85-97

4) Bertrant Russell, “Introduction” to Ludwig Wittgenstein,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London: Routledge, 1987, p 7

5) 關於畢勒模式,可見Karl Buehler, Semiotic Foundations of Language Theory, trans. R.E. Innis, New York & London: Plenum Press, 1982.

6) 趙星植編譯《皮爾斯論符號》,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184頁

7) 同上,183頁

8) 克林思·布魯克斯:“釋義誤說”,杜定宇譯,《新批評文集》,趙毅衡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 191頁。

9) 陸正蘭:“論體裁的指稱距離”《文學評論》2012年第2期。

10) 黑格爾《美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1頁。

11) 在美國哲學學會75屆東部年會上做的主席發言,Monroe Beardsley, “In Defense of Aesthetic Value”, in Proceedings and Addresse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August 1979, p. 723

12) 羅曼.雅克布森“語言學與詩學”,見趙毅衡編《符號學文學論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182頁

13) 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 6頁。

14) Richard J. Watts, The Pragmalinguistic Analysis of Narrative Texts, Tuebingen: Narr, 1981, p.34

15) Jerrold Sadock, Toward a Linguistic Theory of Speech Act,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4, pp. 8-9

16) 《胡塞爾文集》,倪梁康選編,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858-859頁

17) Judith Williamson, Decoding Advertisements, London: Marion Boyars, 1978, 56

18) 關於意動文本的“擬紀實性”,參見趙毅衡《廣義敘述學》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57頁

19) T.S. 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卞之琳譯,《新批評文集》趙毅衡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27頁

20) Giorgio Agamben, “What Is a Commandment?”, Lecture at the Kingston Univ., 2011, Notes of AudioLectures,http://www.google.com.hk/urlsa=t&rct=j&q=Giorgio+Agamben,2013年3月5日查詢

21) 見Stine Lomborg, “Negotiating Privacy Through Phatic Communication: A Case Study of the Blogging Self” Philosophy & Technology, 2012, p.415;

22) 見Warren Neidich, “The Architectonics of the Mind’s Eye in the Age of Cognitive Capitalism”, Brain Theory, Springer, 2014, pp.264-286;

23) 見Victoria Wang, John Tucker & Kevin Haines, “Phatic Technology & Modernity”, http://journal.webscience.org/169/3/websci09_attachment_175.pdf

24) 金景芳,呂紹綱《周易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573頁

25) 于爾根.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 46頁

陆正兰 赵毅衡|超接触性”时代到来:文本主导更替与文化变迁陆正兰 赵毅衡|超接触性”时代到来:文本主导更替与文化变迁

陸正蘭,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藝術學和詩詞理論研究。

趙毅衡,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川大學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所長, 主要從事符號學、敘述學理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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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文藝研究》2017年05期

(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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