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煒:回憶賈植芳先生

宋明炜:回忆贾植芳先生

賈植芳(1915-2008 )作家、翻譯家、學者,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之一。2008年4月24日晚6點45分病逝於上海第一人民醫院,享年92歲。

賈先生離開我們十年了。最後一次見到先生,是他去世前三四個月,我到醫院去看他。他知道我來,已經預先準備好要交給我的一些書。我怕他累,不像往常那樣在先生家,一坐就是一個上午。那天早早退出來。先生執意送到門口,跟我說:明煒,四海為家。

我一開始被先生稱呼“小小宋”,因為我爸爸是小宋,我也確實是最小的一個學生,跑腿的,幫先生送稿,陪著他去看上海弄堂裡的老先生老朋友,我其實也是最受寵的,先生和老師,師兄們都把我當個小弟弟看,偶爾住在先生家裡,先生晚上都要給我一碟好吃的牛油曲奇,別的師兄據說沒有這個待遇的。那都是九十年代前期,九十年代中期。先生家就像自己家似的,我們從廚房進出,有活就幹,沒活就聽先生談天。先生從來沒送過我出門。直到我去美國,先生那天拿著他的斯蒂克,一定要送出來,幾次要他回去,我就跑了,他幾次都喊住我,這次你走的遠了,自己出門在外,一定當心,要吃好!

宋明炜:回忆贾植芳先生

第一幅合影(1999年,賈植芳先生家)

前排左起:李歐梵,賈植芳,山口守,坂井洋史

後排左起:陳思和,宋炳輝,張業松,宋明煒

曾在先生家的客廳出入六年。此後八年很少回國,到先生府上,先生都以客待之,時常要我講美國主流思想屆現在都在弄些什麼。我一直糾結,要不要回國。先生乾脆說:四海為家!結果取得博士學位那年,我還是留在美國工作。先生不寫信給我,他寫的話,估計我也看不懂。但我給先生寫了一部三四萬字的傳記,是根據先生談話錄音整理,先生走了以後,這個傳記一時還派上用處,陳老師放在第一本《賈植芳先生紀念集》的開頭。

這許多年來,總有約稿,讓我寫寫先生。我也好像時常聽到先生在客廳裡,抽菸停歇的時候,看我一眼,認真地說:小小宋,趁著年輕的時候,多寫點東西。我不算勤奮,寫東西比不過幾位大師兄。但也不完全擱筆。到了博士畢業後,開始全部精力放在英文寫作上,隨筆雜文,凡中文的不是學術性文章,便都在寫作日程上往後放。但我還是,經常地想起先生,我編的一些期刊,合作者也是復旦的師姐,我們就把這些期刊的獻詞,作為給先生的紀念。依然,有關先生的音容笑貌,他的快樂和憤怒,他的認真與頑皮,他的嫉惡如仇和赤子童心的愛,我都記得。我不會忘,在我二十出頭的年紀,我認識了賈先生,他在世界觀、做人原則、藝術趣味(他不大看得起先鋒派,喜歡關心現實的,又親近蘇俄的象徵主義,我也逐漸檢討自己完全在英美影響下的超現實主義是否過於頹廢),對我的影響,恐怕是最主要的。

陳老師把賈先生當作精神上的父親,對於我,賈先生就是爺爺了——當然先生跟我是平輩相稱,絕不會讓我叫他爺爺。可事實上,是差不多的。我扶先生去做公車,誰都以為這是孫子陪著爺爺來了。我們也不揭穿,過一個爺爺和孫子的午後,吃一碗簡單的面,先生算是做了件大事——今天去了五角場,或者虹口。

宋明炜:回忆贾植芳先生

賈植芳先生與陳思和老師

陳老師,熟悉先生的人,以及讀過先生書的人,都強調先生把人字寫的端正。我從一開始也這樣聽說,讀了《獄裡獄外》好多遍,聽先生講他自己的故事,我幾十卷錄音,記錄的都是先生怎樣把人字寫端正。

與先生的這個基本信念相關,我想談一件小事情。先生呢,家裡總是賓客盈門,他是朋友多,很好客的。我就記得先生朋友遍天下。有一天下午,我陪先生在九舍裡面略走一走,迎面遇到一個老教授。當面撞到了,那個老教授親熱地問候,賈老怎樣怎樣。先生連介紹都沒介紹,然後也沒道別,往門口走去。我跟上去。先生低聲說:壞人!

從那天起,我知道在先生的語彙中有壞人這個詞。慢慢的,他告訴我更多壞人的事情。離得近的,復旦同事裡面有到五五年胡風案發,就翻臉不認人的。昨天的和顏悅色的同事,今天變成凶神惡煞,要打倒你,還讓你永世不得翻身。壞人多的很,先生跟我說,同情地看著我這樣的無知少年。他又給我講劉白羽帶人去抓胡風,某某文學大師在批鬥胡風會議上激動得恨不能要把胡風吃了,周楊的壞,和丁玲的壞,有什麼區別。還有,先生不會原諒舒蕪。舒蕪是同一個陣營裡的,背後給一刀,刀刀致命。此後,舒蕪再懺悔,再要原諒,賈先生心裡都不會把舒蕪當朋友了。

說了這些,我其實是借先生這種對人品評價系統中有“壞人”的判斷,來再看一眼,先生不在了的這個世界。今天半夜睡不著,我就想起先生的話來。他說:壞人!很乾脆,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是因為看到報道,湖北作家方方受到各方批評,抹黑,封殺。我上一次見到方方,也就是兩年前。大家在一起暢談美食與懷舊。很風雅的話題。方方說的都是土土的食品,與葉兆言先生,臺灣來的作家都比不了。那時候她在寫《軟埋》吧。也是土。土裡來、土裡去的方方,後來遭到圍攻,書下架。我看不過,你們一群老同志一群人渣欺負一位這麼好的女作家。剛好這時牽涉另外一件事情,與我沒有直接關係,老師叮囑我不可妄議,不可出頭,何況我們身份不同。所以除了一點微弱的支持方方的話,公開的話都不能講。不過從去年,明白了這世界上真有吃人的東西(以前也是知道的,總以為那時代過去了,人已經稍稍進化了)。它大概吃不著我,吃不著老師(外國的,暫時不敢),但吃得了中國人,吃得了中國的作家,藝術家,而且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拍著肩膀,昨天一幅花枝亂顫的笑容,今天就變了怪物。方方是個女漢子,不見得需要大家保護,但大家聲援一下,表達一下支持,也讓那吃人的東西有點畏懼,不能那麼有恃無恐。

半夜裡因為這件事,讓我想到賈先生。有壞人的——當然了。吃人的東西,如果大家馬虎了,會從身邊就抬起頭了。一邊笑眯眯的對你,一邊就毫不留情的下口了。

先生畢生把人字寫得端正,不僅是自己做好,而且他嫉惡如仇,壞人,吃人的東西,那些龐大的吃更多人的機器,他從不放鬆對它們的警惕。正是因為他深愛著美好的人生,他也與壞人真的不妥協。

看武漢現在情景,文人互埋,與率獸相食,庶幾無異矣。魯迅若是在,一定不會放過那從同一個壁壘中爬出來的吃人魔,好好寫幾篇犀利的文章。先生會怎麼說呢?我想著先生的面容,突然覺得一點安慰。先生播下的種子,他說過,一代人不乾淨,下一代,再下一代。立人,是基本。這個世界如果有壞人,壞人而且容易做,那麼我們就要好好立人,一點一滴的事情中,為社會做出好人的模範。

2018年2月7日凌晨

宋明煒,衛斯理學院東亞系副教授,著有專著《少年中國》(英文,哈佛,2015),論文集《批評與想象》(復旦,2013),傳記《浮世的悲哀:張愛玲傳》(臺灣業強,1996;上海文藝,1998)等。近年來研究領域:青春話語與成長小說,科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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