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部委副局級幹部的非典型生活

老白,六零後,北京土著,某部委副局級閒職,外形就是那種扔在人群裡都豪不起眼的體面中年人。

雖然自詡老北京,其實我家那時候屬於北京城郊,當然現在也是寸土寸金的高房價地區了,這是後話。我出生家境普通,在普通大雜院裡,和鄰居相比,我家甚至也屬於拮据的那種。我小時候調皮搗蛋,招貓逗狗,中學時候寒暑假都打著零工想方設法貼補家用。我們這代人吃苦不是白吃的,童年物質的匱乏感一直鞭策著我,所以工作後買了好幾處房子,後來北京房價暴漲,如今身家不可同日而語,也算歪打正著了。

我人生影響最大的轉折點,是高考考上國字頭的大學,成了當年我們那片兒唯一的大學生。畢業分配到了市裡業務單位,我所在的行業也是改革開放的受益領域,大學生幹部身份讓我還算順風順水,從一線管理開始,輾轉幾區幾地,做到了分支機構一把手。自己性格不算強勢,業務不算骨幹,只能說協調能力還可以,以處級的身份競聘到了現在的部委下屬單位,一干又是十年,十幾年前通過爭取和運作進到正部級機關工作。從正處級調研員幹到實職處長,工作做得不好不壞,年頭久了,正常晉升,虛職副局,基本到頭了。

我家中姊妹三人,大姐和姐夫做點小生意,家境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對父母這邊是顧不上的,偶爾會給老爹老孃千兒八百的;唯有小弟不爭氣,年逾五十,混混日子,四處打打零工,好歹基本自給自足,但是老孃心疼小兒子,總是暗中貼補,牽心掛肚;老爹老孃奔八十了,大體康健。夫人能力比我強,高級技術職稱,在企業裡算是高管,收入尚可。女兒公派留學,要強懂事,也讓人操心。

中央機關裡,老北京人其實非常少,首都雖然是家鄉,但是在機關裡我遇見老鄉的概率不比湖南或者河南同事遇見老鄉的概率高。

公務員有個好處就是辦公室裡沒人炫富,我們這裡婚喪嫁娶不隨份子,單位同事開得車都是二三十萬的。男同事之間不比表,女同事之間不比包,大體大家都是中年白領的普通配置。趕上分房的老一代,光一套房子也近千萬身家,所以五零後六零後有了這二十年的房地產紅利積累,家境大抵不薄。七五年前出生的體制人,基本跟我一樣都有不同崗位的工作背景,有搞技術的,有學醫的,有基層老油條,有工人胚子,也有純文官出身的。七五後八零後大部分就是國考百人斬的學霸,家境差異較大,早買房的經濟不錯,進入了有房有車有妻二娃的油膩中年生活,安穩老成;晚買的、家裡支持少的,過得辛苦一點,甚至還有夫妻分居兩地待解決的,多少年了就那一身衣服,有家跟沒家差不多。八五後考進來的,大都原生家境殷實,開好車,房子早就備下了,工作三年內結婚生子一氣呵成。九零後一代新鮮人,早熟,有規劃,對於自己要什麼很清楚,總體學歷外語水平更高一些。

2012年以後,酒局、娛樂,紅線管得嚴,瓜田李下,能免則免。偶爾工作關係的舊相識來京辦事,私下小聚,也都慎之又慎,選地方低調,拿著發票自己掏腰包。飯局遇到生面孔尤其謹慎,不敢拍照,不敢和企業界的朋友玩在一塊兒。酒後必請代駕,開到小區車位裡才敢放司機走。每年都有同僚因為酒駕碰瓷兒鋃鐺入獄,說不清是他們不謹慎還是被算計了。

人到中年,都是越來越寂寞的,心裡喜歡熱鬧,但是人聚得稍微多一點就要繞開,生怕一不留神說得興起,說了不該說的,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很喜歡聊天,不過也要分對象了,年輕時那種三杯酒下肚三山五嶽盡是知己的勁頭,如今看來很是傻逼。偶有性情投契的三五老友相邀,也是喜歡端茶勝過端酒,話倒是越來越密,不過“想當年……”替代了“將來我一定要……”每每都是聊起往昔,扯扯八卦,不談政治,提起當年的某科長辭職全家移民澳大利亞;還有曾經前途無量的某某青年才俊,前年鋃鐺入獄;後悔當年跟某某上下級的時候沒合影留念,如今人家啊成了常委進了政治局。

當處長的時候,煩心事太多。每年想著規劃兩件業務大事,三場宣傳,有空跟上級哭哭人少,可是心裡又擔心副處掛職回來不服管。遇見要求嚴格的領導,也是痛苦,遇事挨訓,雖然是你責任所在,但是並非事事可控,有時候甚至是無妄之災,真是人在屋裡坐,鍋從天上來。一上午跑吐血了求爺爺告奶奶辦了一個急文,領導一個電話“老白,你來一下!”進了辦公室三個領導圍上來劈頭蓋臉挨一頓質問,刀刀見血,原來是十萬八千里外某某邊陲縣出了個意外情況。部委的處長,就好比某某業務大中華區經理,只要是這個業務領域,就算是火焰山出了事兒你也有責任……我有段時間一看見司長來電手都哆嗦。

如今好了,玻璃天花板就在頭頂,受到的批評越來越少,心態也越來越好。年歲大點的領導都退休了,偶有沒退的也都擺出了一副老領導的模樣,開始與人為善,整天笑眯眯地神秘的大佛一般。在崗的領導大家歲數或者資歷差不多,有不滿意的地方互相也得留面子。一是知道你什麼都不在乎,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無慾無求就無所顧忌;二是拿你也沒辦法,樹大根深盤根錯節,真鬧翻了受傷的指不定是誰。

提了副局,就不再做什麼事務性的工作,工作成了一場搞平衡搞和諧的面子遊戲。有點事情就往下分派,拿捏擺放部屬關係,安排個調遣得動的年輕人鞍前馬後,足矣。

對著手底下的年輕人,我也能把各種政治正確但是毫無卵用的大道理信手拈來,講講形勢,講講發展。也習慣了主位就坐,也記得了一些高級幽默,也學會了一些酒桌上籠絡人心的小法門。端起酒杯看他們的誠惶誠恐,端起架子看他們的戰戰兢兢,一方面驚覺自己也變成了當年自己最討厭的模樣,一方面感嘆老子終於也有今天……

前兩年,我賣了套房子,給老爹老孃換了老街坊雲集的次新大戶型,每週去看望一次,炒倆菜,給老孃梳梳頭。下班看看劇,看看書,陪陪夫人,寫寫大字。等著機構改革塵埃落定,如無順心安置,就和夫人四處旅行安度晚年吧。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