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可,此女克臣!」

等繞過耳目,遠離了貧民區,來到一片蔓草叢生的曠野,元賜嫻才得以放心說話,蹲下來教訓方才害苦她的小黑:“姓黑的,你這身肥膘該減減了知道嗎?回頭我就告訴阿兄,叫他給你每頓減食二兩肉!”

小黑苦著張狗臉“嗚”了一聲。

前邊陸時卿聞聲停下,回過頭來,就見她摘了面紗,揪著小黑脖頸上一塊皮子,眼神兇狠,與她身上裙裝一樣紅豔的唇瓣一張一合,嘰嘰咕咕話個不停:“……我曉得你是好意,但你可知踩人不能踩臉?你叫陸侍郎毀了容貌,京中多少小娘子得沒日沒夜鬼哭狼嚎?這是作孽,以後再不許了!”

一個能夠馴服狗的女子是值得尊敬的。

陸時卿懷著敬意多看了她幾眼,目光從她白淨秀致的頸項緩緩下移,直至瞧見“明月照溝渠”的旖旎景象。

頭頂清淺的月光落到這一處,都好似豔麗了幾分。

一陣風吹過,曠野上的蔓草窸窸窣窣晃盪伏倒。他突然有了望天的心情。

月朗星稀,不見河漢,明朝應當是個好天氣。

他在原地望月半晌,不見她起身,只好主動開口:“縣主可訓完了?”

元賜嫻絮絮叨叨的嘴霎時閉上,起身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

他繼續問:“敢問縣主今夜跟蹤陸某來此,是何居心?”

她微微一滯,隨即擺出理直氣壯的神色,答:“我沒跟蹤您呀,我是偶然察覺這隊商人不對勁,自己找來的,哪知會碰上您?對了,與我同來的還有一名婢女,我得去接應她。”說罷轉身就要遁走。

“陛下,不可,此女克臣!”

陸時卿也懶得再追究胡餅的事了,喝住她:“回來。”

元賜嫻回頭,見他皺了皺眉道:“不必多此一舉,自有人助她脫困。”

這樣看來,他果真安排了內應。

她點點頭:“那就多謝陸侍郎援手了。”她道完謝,又問,“您準備怎麼回去?”

陸時卿沒答,轉身往路對頭走了一截,牽來一匹事先縛在此地的馬。

元賜嫻的眼睛一下便亮了:“您能載我一程嗎?”

陸時卿沒說好不好,目光觸及她過分下滑的衣襟,先問:“縣主自己的衣裳呢?”

她不知他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麼,愣了愣才答:“不在這裡。”

“宵禁了,您穿回鶻人的衣裳會被夜巡的金吾衛攔下盤問,到時,將給陸某帶來麻煩。”

哦,繞了半天彎子,就是不肯帶她回去的意思?

“那怎麼辦?您可有多餘的衣裳?”

“沒有。”陸時卿一指她手中面紗,“您戴上它遮一遮前邊衣襟,叫人瞧不出這是回鶻裝就行了。”

“……”這樣就瞧不出了?怕不是哪來的瞎子吧。

見她待著不動,他不耐道:“還請縣主不要耽擱陸某時辰。”

莫名其妙,兇什麼。元賜嫻撇撇嘴將面紗重新覆好,見他高踞馬上,朝她冷聲道:“上馬。”

瞧這嘚瑟樣!

她忍氣往他身前鑽,不料他卻一撥馬頭避讓開了去:“後面。”

她仰頭詫異道:“前邊坐得穩,您叫我去後邊,我會摔的。”他又不可能允許她抱他腰。

元賜嫻說完,記起他先前在箱子裡的怪異舉動,好奇道:“陸侍郎,您前邊可是藏了什麼不能叫我瞧見的寶貝?”

“……”

她一邊問,一邊狐疑地往他身前瞅,眼光笤帚似的掃來掃去。

陸時卿冷靜多時,支起的帳篷早已落了,卻仍被她盯得頭皮發麻,一時也沒了敬稱:“我數三下,你不上來就自己騎狗回去。一,二……”

“別呀!我上來,上來就是了。”

元賜嫻乖乖坐去了後邊,心內百思不得其解,等馬疾馳而出,被風一吹,才醍醐灌頂般靈光乍現,“呀”了一聲。

陸時卿一扯韁繩勒馬,回頭蹙眉道:“別一驚一乍的,真摔了再叫。”

他說完就要揚鞭,卻見她小心翼翼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問:“陸侍郎,您方才是不是支帳篷了?”

“……”

她說什麼?是他理解的那個帳篷嗎?等等,她怎麼還懂這個?

陸時卿二十來年悉心構築的男女觀念瞬間崩塌了。

他徹底呆住,遲疑問:“……你說什麼?”

他希望是自己聽錯了。然而元賜嫻清清楚楚重複了一遍。

這下,陸時卿不得不直面現實了。

他保持著扭頭看她的姿勢咬牙切齒道:“……元賜嫻,你哪聽來的這些,知不知羞?”

瞧他這反應,元賜嫻便知自己多半猜對了。

實則也不能怪她曉得太多,實是先前隨父從軍,一不留神在軍營裡聽了些大老爺們的葷話。她悟性高,不小心就懂了。

元賜嫻有些憋屈,質問道:“怎麼是我不知羞?明明是您才對。陸侍郎,您是不是喜歡我啊?”

長安城裡,向陸時卿拋過枝條的小娘子的確多得能湊個百家姓,卻當真無一如此直接,如此……沒臉沒皮。

他像瞧人間仙葩一樣瞧著她,非常肯定地答:“不是。”

元賜嫻一把扯下面紗,再出口時帶了些指責的意味:“您若不喜歡我,怎麼當著我的面支帳篷?難不成您對誰都這樣嗎?”

她話音剛落,遠遠傳來一聲刺耳馬嘶,抬眼一看,見是前邊道中央有人急急勒馬,馬蹄高高揚起再落下,馬上人險些一個趔趄摔下來。

她一眼認出來人。正是兄長。

完了,她剛才是不是講得太大聲了。

元鈺從十萬分的震驚中回過神,立時翻身下馬,抽了馬鞭緊緊捏在手裡,疾步朝這向走來。

元賜嫻見狀,趕緊也下了馬。陸時卿看了兄妹倆一人一眼,嘆口氣,跟著落了腳。

元鈺腿長,怒氣衝衝幾步便到,破口就是一陣大罵:“好你個禽獸不如的陸子澍,你對我妹妹做什麼了你!”

他話未說完便抬手揚起了鞭子。元賜嫻大驚,腦袋一空,一個箭步擋在陸時卿身前。

然而“啪”一聲鞭子落下,她卻一點沒覺著疼。

元賜嫻一愣,起先下意識緊閉的眼睜了開來,就見一條手臂橫在她額前,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一道猙獰的紅印。

陸時卿徒手接了這一鞭。然而馬鞭不是軟鞭,元鈺暴怒之下也未留餘力,這一下接歸接,勢頭是止住了,卻難免自傷。

元賜嫻咕咚一聲,嚥了口口水壓驚。

嚇死她了,她剛才一定是被什麼神魔鬼怪附身了,才會跑來英雄救美的。這劈頭蓋臉的一下要真給她受了,恐怕英雄的容貌就再得不到美人芳心了。

“陛下,不可,此女克臣!”

元鈺瞠目瞧著倆人,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他是萬萬沒想到元賜嫻會替人挨鞭子的,等反應過來,這潑出去的水已收也收不回。虧得陸時卿還有點良知。

他傻愣得忘了收手,陸時卿也捏著鞭子一動不動,低頭怔怔瞧著臉色煞白的元賜嫻。

元賜嫻卻在想:完了完了,未來帝師的手,未來帝師的右手啊!這下樑子結大了!

她瞧著陸時卿皮開肉綻的手背,將鞭子從倆人手中拽下來,丟在地上,衝元鈺道:“阿兄,你做什麼呀!”

元鈺被她吼得一懵:“我……”

她上前一步,將陸時卿擋死了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阿兄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人上刑了!你可知陸侍郎這隻手將來是要做什麼的?”

元鈺一頭霧水,氣勢全無:“做什麼的……?”

陸時卿也不明白,偏頭看她。

為挽救兩家人即將破裂的關係,元賜嫻一本正經地拍起馬屁來:“陸侍郎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博古通今,告往知來;足智多謀,算無遺策;高瞻遠矚,明見萬里……他這隻手,將來是要匡扶天下的!你這一鞭子下去,毀的可是大周的江山社稷!”

“……”

“……”

這小祖宗真是什麼話都敢講,也不怕傳到聖人耳裡去。

元賜嫻說得口乾舌燥,自覺肚裡墨水甩盡,便回頭去捉陸時卿的手:“陸侍郎,您要不要緊啊?”

陸時卿閃躲了下,沒給她碰著,神情漠然道:“陸某無礙,請縣主先行歸府,我與令兄有事相商。”說完看了眼元鈺。

她心霎時涼了半截:“您不是要對我阿兄不利吧?”

陸時卿往元鈺身後瞥了眼:“難道元將軍今夜未帶人馬隨行?可能遭受不利的,怕是陸某才對。”

元賜嫻順他目光,朝黑漆漆的前路瞅了瞅,又跟兄長道:“那阿兄可千萬不能欺負陸侍郎。”

這牆頭草!

元鈺心氣鬱結,恨恨道:“你這丫頭……小心我擰你胳膊肘!先回去,揀枝就在前邊不遠候你。”

她撇撇嘴,悶悶地轉身走了,剛走幾步又回頭叮囑:“你們有話好好講,不許打架啊!”

兩人都沒理她。

她便站定了道:“你們應好了我才走。”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嘆口氣,異口同聲道:“知道了。”

等她走沒了影,元鈺才道:“舍妹既說元某不分青紅皂白,還請陸侍郎給個解釋,元某好聽一聽。”

陸時卿笑了笑:“元將軍,今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您回去問縣主便是,陸某嘴裡的解釋,您聽了也未必信,何必多此一舉?”

元鈺一噎。

他淡淡道:“我留元將軍在此,是想問一句,您預備何時令縣主回姚州?”

怎麼的,這是要趕人?

元鈺橫了眉:“陸侍郎眼下是以什麼身份摻和元某家事?咱們賜嫻愛在長安住多久就住多久,與您何干?”

陸時卿默了默道:“此事的確與陸某無干,卻和您元家息息相關。元將軍可曾聽聞‘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說法?”

“山林之外風雨飄搖,老虎令豺狼替它把守山口,護衛百獸。有一日,一隻狼崽闖進了虎洞。老虎忌憚豺狼兇猛,亦礙於它對山林不可或缺之用,任這隻狼崽在裡頭玩樂,好吃好喝供它。”

“但狼是狼,虎是虎。焉知表面看來慈眉善目的老虎心裡不是想著,將狼崽牢牢捏在手心,好免去或有一朝,豺狼夥同百獸將它拖下王座的威脅?焉知百獸心裡不是想著,盡心竭力討好這隻狼崽,好叫豺狼的爪牙為己所用,藉以撕碎它們的老虎?”

元鈺的神情閃爍起來。

“這是危機四伏的山林,是百獸相爭的天下,餓豹飢鷹,群敵環伺……與虎周旋,不是這隻天真的狼崽該做的事。”

他說到這裡一頓,朝元鈺頷首:“陸某言盡於此,告辭。”

陸時卿說完,回身上馬,扯了韁繩正欲揚鞭而去,卻聽元鈺暴跳如雷道:“什麼老虎,什麼豺狼!陸子澍,你這舌燦蓮花的,講了半天不就是嫌棄咱們賜嫻?我原還不贊成你倆這事,如今看來……”他一捋袖子,“我還真就不信我元家搞不定你了,打也要把你打成我妹夫!”

“……”

跟元家人溝通怎麼這麼困難?是他的暗喻太含蓄了嗎?

陸時卿見他一副要衝上來暴揍自己的樣子,忙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元將軍,您方才答應縣主什麼了?如你我二人不能和睦共處,恐令她傷心。”

元鈺腳步一滯,嘴唇一抿,揮揮手示意他走:“今夜暫且放過你,改日再見,你若還是對賜嫻愛搭不理,非叫你吃我拳頭不可!”

……

陸時卿回府已是夜深,等徹底沐浴乾淨,處理完傷口已將黎明,他便乾脆不睡了,穿戴齊整後,上了馬車往大明宮去。

他到紫宸殿時算得上早,差人通稟後,得知徽寧帝正與尚書左僕射張治先議事,便肅立在殿外稍候。

雲破日出,金光普照。他頎長的身影投在腳下的漢白玉石階上,十一銙金玉帶掐腰,在日頭下光彩耀目。真要說有什麼不諧和之處,怕就是右手手背那一圈慘白的紗布。

他先前給自己包紮時,甚至想過往左手來上一圈一模一樣的,到底忍住了。

陸時卿筆挺挺候了許久,不見張治先出,便微微低頭,看了一眼這隻手,稍稍蹙了下眉頭。

他昨夜失控了。他是鄭濯的謀士,倘使不是因這一鞭一時動容,絕不會對元鈺說那些。

一炷香後,殿內出來個紫色官袍,鬚髮半白的老者,正是張治先。

陸時卿回過神,略一抬眼,上前:“下官見過張僕射。”

張治先以尚書左僕射之身兼同平章事之名,官從二品,是朝中真正掌實權的宰相之一。他捋捋鬍鬚:“陸侍郎夙興昧旦,勤勉敬慎,是我大周之才。”

陸時卿頷首道:“論此八字,下官不及您千一,更不及聖人萬一。”

張治先“呵呵”一笑,眯縫著眼走了,經過他身側時一頓,偏頭低聲說了句:“勤之一字本是佳話,陸侍郎卻莫使錯了道。”

陸時卿轉了個身,面向他繼續頷首:“下官謹記張僕射教誨,來日必循張僕射之道。”

張治先腳步一停,兩撇鬍須都抖了抖,回頭嗔視著他。無知小兒,不過做了個門下侍郎,便妄稱來日將循宰輔之道,還是在這紫宸殿前,好大的口氣!

陸時卿接著笑:“張僕射年事已高,還請一路慢行,小心腳下。大周與聖人可不能沒有您。”說完,一本正經揖了一禮,將人徹底氣走了。

“陛下,不可,此女克臣!”

徽寧帝宣了陸時卿進殿,見人笑問:“陸侍郎方才又與張僕射鬥嘴皮子了?”

陸時卿給他行禮,回道:“臣惶恐,何敢不敬張僕射。”

徽寧帝還想說笑,抬眼瞧見他作禮的手卻是一驚:“陸侍郎這手……?”

他還未來得及答,便有一名宦侍匆匆入殿,湊到徽寧帝耳邊小聲道:“大家,有元家消息。”

徽寧帝看了眼陸時卿,未壓聲,道:“直說便是,子澍不是外人。”

宦侍便略直起一些腰背:“大家,暗探來報,說元將軍連夜送了瀾滄縣主出城,看方向應是去姚州的。”

徽寧帝有些意外,挑眉沉聲問:“可知何故?”

宦侍答不上來:“這個,探子未說……”

陸時卿淡淡眨了兩下眼,忽然拱手上前:“陛下,臣知道。”

徽寧帝示意他講。

陸時卿一字一句從容道:“昨日,臣奉陛下之命隨瀾滄縣主在外出遊,在西市錦繡莊內偶見端倪,循蹤查去,於長安城外郊野探到一支可疑的回鶻商隊。不料縣主纏臣纏得緊,一路悄悄跟隨而至,因當時情勢所迫,臣無奈與她共進退,待脫身已是下半宿。”

“元將軍深夜不等縣主歸府,憂心之下出城找尋,待見了臣與縣主,心生誤解,大發雷霆,與臣起了口角爭執。縣主卻一味袒護臣,將他氣得不輕。臣想,元將軍之所以令她回姚州,便是因與臣不和,不願她和臣再生牽扯。”

徽寧帝聽完一愣,隨即大笑起來:“一個個的,年輕氣盛!如此說來,你這傷,莫不是叫世琛這孩子弄的?”

陸時卿頷首:“正是如此,叫您見笑了。”

徽寧帝拿手虛虛點他:“朕一心想將賜嫻留在眼皮底下看著,你倒好,竟惹得世琛給人送回去了!你說說,眼下如何是好?”

他沉默許久才道:“臣知罪,聽候陛下發落。”

瞧他這不情願的模樣,哪裡像知罪了。

徽寧帝思量片刻,問宦侍:“人到哪了?”

“大家,聽說剛出城呢。”

他點點頭,跟陸時卿道:“你也是無心之過,發落便免了,戴罪立功,將縣主迎回來就是。”

陸時卿一默,抬眼道:“陛下,不可。元將軍知臣不喜縣主,如今臣這一去,豈非叫他疑心是您的意思?如此,您欲將縣主控制在京的計劃,不免暴露。”

徽寧帝被氣笑:“朕瞧你就是嫌棄朕的表外甥女,巴不得她回姚州,好圖個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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