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杰倫的歌,引爆我和父親的十年戰爭


周杰倫的歌,引爆我和父親的十年戰爭

王遠是我身邊唯一一個,被鞭子抽著跑完前半生的人。

他就像一頭被放到賽馬場上的家豬。家豬很無辜,他不想跑,只是迫於身後的鞭子,只能嚎叫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前衝。

問題是,他還不能回過頭,去拱那個手拿鞭子的人,因為那人是他爸。

王遠他爸是財經大學的教授。在學習方面,他對王遠要求十分嚴苛,對待兒子的錯誤也絕不姑息,堅決貫徹“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教育理念。老王很成功啊,王遠一直都是每個家長口中的“別人家孩子”。

王遠覺得很痛苦,他只想長大以後當一個愛彈吉他的農民。他長相普通,身高普通,就連人生理想也普普通通。同學們都很費解,因為那時大家都立志要當科學家、大發明家。

我曾經問過王遠為什麼想當農民。他給我聽一首歌,周杰倫的《稻香》。

“所謂的那快樂,赤腳在田裡追蜻蜓追到累了,偷摘水果被蜜蜂叮到怕了。我靠著稻草人吹著風,唱著歌睡著了……”

王遠得意地說:“怎麼樣?是不是很有意境?夏日午後,輕柔的風從金黃稻田上拂過,你抱著吉他,靠著稻草人,唱著心愛的歌。想一想,整個人都滿足了。”

可是,吉他並沒有給他帶來過好運。“我小時候抓周,硬是從一堆積木和工程圖紙中選擇了吉他,被我爸一頓暴打。”

第一次見識到老王恐怖的一面,是在他家吃飯。當時王遠臨近高考,老王每頓飯都給他做一桌大魚大肉,所以我經常去他家蹭飯。

這天飯吃到一半,老王放下筷子,一本正經地對王遠說:“再努力一把,高考好好發揮,一定要考上武漢大學。”

“我要是考不上呢?”王遠問。

“考不上就復讀。不知道你從哪裡聽了些歪門邪道,竟然說以後要去當農民,我明確告訴你,不可能!”老王語氣嚴厲起來。

王遠瞪著他,說:“這是我的理想。我看啊,只要你不贊同的,全是歪門邪道!”

“啪”一聲,王遠的左臉紅了。

“我有自己的想法,憑什麼一定要走你規定好的路?”王遠吼出這句話,完了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

“你自己想,以後誰會看得起一個農民?”老王對著反鎖的門喊,“我沒有在和你商量,只是在通知你。”

當時我才高一,高考還離我比較遙遠。後來我才發現,武漢大學是人能考得上的嗎?

王遠不是人,還真考上了。

王遠很小的時候,他母親就病逝了。老王留在重慶,怕睹物思人、徒增傷感,帶著王遠搬到武漢,當上某財經大學的教授,教工程造價。

妻子去世後,老王把所有心血傾注在兒子身上,再加上自己是個大學教授,望子成龍的心緒也比一般家長強烈。

經過那一次爭執,我以為王遠會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逃到某個偏遠的小山村去種田。

沒想到,王遠複習反倒更認真了。他英語最差,每天早上5點,準時起床背單詞。中午午休的時候,也聽著英語聽力入睡。

得知王遠那麼努力,我見他就開玩笑:“你不當農民啦?”

“怎麼可能?我突然想通了:誰說上武大就不能當農民?我去學個農業工程專業,以後就是有技術的上等農民。”王遠一臉得意,嘴角翹得老高。

王遠考上了武漢大學,讀的還是農學類專業。


周杰倫的歌,引爆我和父親的十年戰爭

作者圖 | 2010年7月,收到武漢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捱過高三一年的壓抑,王遠解放了。

他每天上課,去實驗室做試驗。空閒之餘和室友打打遊戲,天氣好的話,揹著把吉他去操場唱唱歌。日子過得瀟灑自在。

大二快結束,他自由自在的日子戛然而止。老王打電話告訴他,他託武漢大學的朋友,給他辦轉專業手續,讓他攻讀工程造價,進國企單位也容易一些。

“就等著你簽字了。”老王說完,掛了電話。王遠滿腦子反駁的話一句未能出口,一腔熱血消逝在“嘟嘟嘟”的忙音裡。

王遠決定進行無聲抗議,躺在床上絕食,整日盯著天花板看。室友們以為他瘋了。絕食的第二天晚上,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給自己一巴掌:“我真蠢,在這兒絕食他又看不見,抗議個球啊。老子快餓死了,老子要吃肉。”

絕食計劃失敗,王遠決定和老王談一談。

第二天看到王遠哭喪個臉,我知道他談判失敗了。“上個月,他被檢查出來心梗。醫生囑咐,這種病不能太生氣。”

王遠認命了。他又回到高三的狀態,夜以繼日泡在圖書館,惡補工程造價大學一年級的內容。

快趕上學習進度時,老王又打來電話。我正和王遠吃飯,只見他掛掉電話,面色凝重。

我戰戰兢兢地問他:“你爸又下什麼死命令了?”

“他讓我好好準備英語,去美國讀研究生。”

“保重!”

“可我只想當個農民,不想當工程師,也不想給自己那麼大壓力。”

“所以呢?”

“所以我拒絕了。”

那晚,我和王遠從八點喝酒到十一點。期間,手機上二十多個未接來電。他從始至終沒看手機一眼。手機震動聲尤為刺耳。最後,王遠拿起手機,扔進裝滿啤酒的玻璃杯中,濺起一片酒花。

手機像是喝醉、昏死過去,屏幕再也沒有亮起。

“嗚哦!”王遠大聲喝彩,指著玻璃杯裡的手機說,“去他媽的出國,去他媽的工程造價,老子要種田,老子要彈吉他。誰也別想推著我走過這一生。”他神情無助。

這是大學時期,我和王遠最後一次見面。後來,他發給我一張錄取通知書的圖片。我想,他只能去國外當農民了。

王遠在美國一呆就是兩年,期間沒回來過。我發微信給他,只能得到一些簡單回覆。他朋友圈都是關於工程造價的論文,或者對工程技術的看法,看樣子他已經進入新角色。

兩年間,我偶爾會去看看老王,免得他寂寞。每次問起王遠在美國生活得如何,老王搖搖頭:“他沒和我聯繫過。”

我沒接話,老王又補上一句:“他過得好就行。”

我再一次見到王遠,是兩年後的事。他從美國回來後,在一家外企當項目經理。

王遠沒當上農民,也沒當上工程師。可能這就是生活,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他成為項目經理,出乎老王的意料;但他能掙很多錢,卻在老王預料之中。

那天晚上大半夜,我已經睡下。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穿著褲衩去開門,看見王遠。我準備抱他,轉而一想,赤裸著身子擁抱有點不好,於是踹他一腳,說:“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

王遠朝門外一指,說:“走,擼串去。”

我趿拉著拖鞋,跟隨西裝革履的王遠出門,走到一家燒烤攤。

“還以為你會約我到一個高端大氣的酒店呢。”我假裝失望。

“我還是覺得,擼串最有意思!”

菜品和酒水上桌,王遠對我說:“我感覺自己已經被同化了。”

“你性取向變了?”我問。

他灌下一瓶啤酒,說:“我當初怎麼會想當農民呢?去他的農民,當農民能喝上這麼好的啤酒嗎?兩年前,我就打消了當農民的念頭。他讓我去美國的時候,我跑去一個農村同學家住過一段時間。沒有網絡、電視、熱水,半個月不到,我就受不了了。真正的農民並不是我小時候想的那樣。”

我沒搭話,只是看著他。他襯衫很緊,皮帶緊緊勒著他的啤酒肚,彷彿每一坨贅肉上都寫著“精英”二字。

他舉起杯子,笑著,說:“我有自己的賽道,不過我跑著跑著好像跑歪了。”我沒有和他碰杯,想順著他的話抒情,但想想自己生活亂七八糟,還是算了。

“我兩年沒有回過家了!”他一口氣幹掉杯中的啤酒,猛地站起來,站到凳子上,“就是讓他知道,沒有按照他的規劃走,所以我過的很好,能很成功” 。

“我沒有接過他電話,我年薪上百萬,不需要按照他期望的方向走!我贏了,對嗎?”王遠凝視著我,向我尋求答案。

“你能開心就好。”我苦笑著說。

王遠沉默一會兒,咆哮起來:“我不開心!”他一點也不開心,每天有寫不完的計劃書、喝不完的應酬酒,“還要受盡一個人的孤獨”。我忽然想到,老王不也很孤獨嗎?

“我好想他啊。”王遠哭了,邊抹著鼻涕邊說。

為緩和王家父子倆的關係,我一有時間就拉著王遠往老王家跑。老王挺喜歡我們去串門。他年近六十,沒什麼愛好,平常獨自呆在家裡,哪兒也不去。

妻子去世早,為照顧好王遠,老王練就了一手好廚藝,他做的臘排骨那是一絕。嘗過他的手藝,我每次去重慶餐館吃飯,發現菜品味道和他做的不一樣,基本就能斷定那不是正宗重慶菜。

有一次,老王做了臘排骨,叫我去吃。我懂他的意思,於是拉著王遠去蹭飯。

吃到一半,老王把筷子放下,對著我倆說:“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告訴我,什麼是自由?”

我和王遠一愣,面面相覷,認為這是陷阱。

老王先盯著我,說:“小胡,你先說。”

我趕緊清清嗓子,結果什麼也說不出來。

老王轉頭問王遠:“你呢?”說完他若無其事地夾起一塊排骨,往王遠碗裡放。

“我選擇自己要做的事,你幹什麼事情和我商量一下,這就是自由。”王遠回答。

老王的臉陰沉下來,說:“那你這兩年,自由得還不夠嗎?”

王遠大吼:“如果我有自由,現在怎麼可能和你在這兒討論什麼是自由?”

老王一耳光打在王遠臉上:“那你現在滾去種田,去啊!我絕不攔你。”

王遠把筷子一扔,說:“獨裁,迂腐,不可理喻。”說完他摔門走了。

“出去看看他。” 老王打掉我的筷子。

我跟出去,看見王遠坐在院子的花壇邊吸菸。

“別生氣,父子倆,關係何必鬧得那麼僵呢?再說老王做飯那麼好吃,虧了什麼也不能虧了這張嘴啊。”我安慰王遠。

“你眼裡除了吃,還能有點別的嗎?”王遠白我一眼,“他所有決定都是想讓我過得舒適安穩一點,但我就是忍不了他的做法。哪怕他能有一丁點和我商量的想法,我也能開心一點。”

“你既然明白,就沒什麼問題嘛,回去吧。”

“不了!”王遠轉身離開。

王家父子的冷戰,持續了一年。

這場冷戰,在2017年9月28日結束,因為老王去世了。他坐在沙發上,突發心梗。

那晚,王遠回去拿文件,發現老王已經去世幾個小時。

第二天,在殯儀館,朋友們都來了。平日裡穿得花裡胡哨的我們,那天清一色的一身黑,這可能是我們給老王最後的默契。他把王遠逼得那麼優秀,給我們造成的困擾,我們不再計較了。

老王平靜地躺在防腐櫃裡,後面是一張他面帶微笑的相片,相片前供著幾根香。王遠跪在火爐前,目光呆滯,機械地往火爐裡丟紙錢。

我們陪王遠守靈三天。在老王要火化下葬前,王遠對著防腐櫃說:“別睡了,該起床了!” 他哭起來,眼淚從眼眶中一滴滴落下。

老王下葬後,王遠辦了一場感謝宴,感謝所有前來悼念的親朋好友。整場宴席氣氛凝重,悲傷充斥著整個房間。

王遠面對一大桌菜,擠不出一絲笑容。可能即使擺在他面前的是滿漢全席,也敵不過老王做的一碗臘排骨。

感謝宴一直持續到晚上十點。客人漸漸離去。王遠抱著垃圾桶猛吐,還一個勁嘀咕著:“他答應我,說國慶一放假就去醫院複查。可為什麼說走就走了呢?他提出的要求,我都完成了,可為什麼他自己卻食言了呢?”

我們上前去要扶他,可聽到這些話,沒人動手,大家都哭了。

“我從沒想過你會死,生活真殘忍,過著過著我就沒有你了。”

終於,王遠哭累了,醉倒了。我們費了很大勁,才把他搬到附近的酒店。

我擔心王遠出意外,留下來陪著。半夜起來找水喝,看見他拿著瓶啤酒站在陽臺。

我很詫異,該不會要跳樓吧。我走到他旁邊,說:“你跳樓之前,能不能把啤酒留給我。”

王遠沒有回話,沉默片刻,突然說:“聽說人死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可天上這麼多星,爸爸,你到底是哪一顆啊?”

我感覺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住,眼淚像被搖過的汽水,不停往外冒。

“保重!”他對夜空說,聲音很小,消逝在風中。

那晚以後,王遠又消失了。

後來有一天,王遠給我發來一張照片,是在日喀則拍的。照片裡他穿著黑色衝鋒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白色哈達,左手放在心臟位置,抬頭望著漫天的繁星。

周杰倫的歌,引爆我和父親的十年戰爭

作者圖 | 2017年10月,王遠在陽臺喝酒

“怎麼?不當農民,改信佛了?”我調侃他。

許久之後,他才回我:“我很想他!”

“這裡是中國海拔最高的城市。在這裡,每天晚上,我都感覺到,我離他很近。”

作者胡塞北,大四學生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真實故事計劃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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