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布倫塔諾和胡塞爾

[讀寫人(duxieren.com)文摘] [文章來源:經濟觀察報]

【魔法師榮格系列】

通過對夢和日常行為的分析,弗洛伊德加深了對無意識的認識。弗洛伊德的後學各樹旗杆,各走岔路。對無意識的探索從意識開始。關於意識的研究有一個更早的分岔,出現在弗朗茲·布倫塔諾(Franz Clemens Brentano,1838-1917)的學生中。弗洛伊德和胡塞爾師出同門。兩人相差三歲,弗洛伊德年長。他們的共同老師是布倫塔諾,而且都汲取了布倫塔諾的思想。在這個意義上,現象學和精神分析學有一個共同的淵源,從布倫塔諾那裡岔開。

布倫塔諾是心理學的創始人之一。心理學的一個源頭是哲學的認識論。把心理學從哲學分立出來,布倫塔諾是一個關鍵人物。布倫塔諾出生在德國西部的一個天主教家庭,祖上是意大利來德國的商人。布倫塔諾的伯父克萊門斯·布倫塔諾是德國浪漫派的傑出詩人和小說家。他的姑姑貝緹娜(Bettina)在婚後稱阿爾尼姆伯爵夫人,伯爵夫婦都是著名作家。貝緹娜年輕時與歌德有往來和通信。她在音樂和繪畫方面頗具才華,貝多芬是她的朋友。她提攜過舒曼、利斯特、勃拉姆斯等作曲家,受到他們的敬重。布倫塔諾的弟弟路約(Lujo)是經濟學家,對二戰之後德國的社會市場經濟有重大影響。

從19世紀中晚期到20世紀初,維也納是一個文化中心,頗有一些布倫塔諾這樣的書香家族。在帝國的晚期,往往文化昌盛,天才輩出。精神分析學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發展起來的。

布倫塔諾在1862年完成圖賓根大學博士論文,內容是亞理斯多德哲學。他在1864年被任命為神父,在維爾茨堡大學任教,學生中有卡爾·斯圖姆夫。因為強烈反對教皇不犯錯論,布倫塔諾退出教會,並離開德國。從1874年起到1895年退休,他在維也納大學講授哲學和心理學。

布倫塔諾的哲學貢獻之一是重新提出並論述了“意向性”。“意向性”概念的最早提出者是“經院哲學之父”安瑟倫(Anselmus)。安瑟倫出生在今意大利北部,在法國的一個修道院擔任院長,從1093年起任英國坎特伯雷大主教,直到1109年去世。他在《宣講》(寫於1077年-1078年)為上帝的存在提出本體論證明,區分了心靈的存在和現實的存在。安瑟倫說:“主,雖然你不是身體,從某種意義上,你是最高的感覺,因為你以最高的方式認識萬物,而不是像動物那樣,通過身體的感覺認識。”上帝是精神性的。安瑟倫把上帝“最高的感覺”與動物“身體的感覺”做了區分,雖然都是“感覺”。

英國的喬治·貝克萊主教(George Berkeley,1685—1753)研究過感覺器官。他的第一部著作是《視覺新論》(1709年),研究我們如何通過視覺感知物體的距離、大小和位置,以及視覺和觸覺這兩種感覺形成的觀念是否有共同之處。這本書奠定了他的哲學的基礎。貝克萊在《人類知識原理》(1710年)中說:“一個觀念的存在,正在於其被感知。”他的哲學被總結為“存在就是被感知”(To be is to be perceived)。這是一個經驗主義的判斷。經驗主義的理論建立在感覺的基礎之上。貝克萊反對抽象觀念。他指出,抽象觀念是所有的哲學困惑和幻覺的來源。

實際上,貝克萊不否定在沒有人感知的時候,外物仍然存在。他說:“比如,我寫字用的桌子是存在的,即,我能看到並能觸摸到它;如果我走出書房,我也會說它是存在的,也就是說,假設我在書房裡,我可以感知它,或者是其他某個精神在感知它。”(《人類知識原理》)這個“精神”是上帝。外物的持續存在是因為上帝在感知。貝克萊像安瑟倫那樣證明上帝的存在。貝克萊推論說:“既然這可以適用於一切其他有限的被造的精神,結果一定有一個無處不在、永恆無限的心靈,知曉萬物,理解萬物。”經院哲學經常用向最高、最完美方向的推論方法來證明上帝的存在。

王陽明有類似的說法。一日,他和友人出遊。友人不理解他的“天下無心外之物”,指著巖中花樹問:“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陽明傳習錄》下)這個解釋不能令人滿意。“同歸於寂”時不是“無物”,“顏色一時明白”也非存在的顯現。不過,中國文化重視的感悟,而不是推理,所以缺少理性的窮究,不需要一個時刻在感知的精神或上帝。

貝克萊確定了客體的存在方式,實際上也包括了作為意識主體的“我”。笛卡爾(RenéDescartes,1596-1650)用“我思故我在”確定了主體的存在方式。笛卡爾是一位有卓越成就的數學家,被認為是解析幾何之父。他也是早期的理性主義者,影響了斯賓諾莎、萊布尼茲等哲學家兼數學家。數學是一個推理和運算的學科。笛卡爾指出,感官的觀念是外來的、偶然的、個別的,而且感官經驗具有欺騙性;理性固有的“天賦觀念”是構成普遍知識的基礎,如數學。榮格相信先天的普遍印跡,即集體無意識。笛卡爾把知識劃分三類,分別是天賦的,如數學、邏輯以及宗教;通過感官獲得的外來的知識,包括聽到和看到的;臆造的,如飛馬。榮格會把集體無意識放在天賦的範疇之內。

早期的經驗主義者洛克反對天賦觀念,提出“白板”說,認為人在剛出生時的心靈是空白的,所有的知識都來自經驗。貝克萊是經驗主義者,反對唯理論。可是,他也攻擊洛克的經驗主義。貝克萊分解經驗感知,也就分解了外物存在的感知,因此走向否定實體,但不是佛教獨立於感知的無自性的“空”。貝克萊和笛卡爾的這兩個論斷在源頭上有相通之處,都確定了“我”。“我思”的主體是“我”,“感知”的主體也是“我”。“思”與“感知”是兩種不同活動,因此導致不同的哲學體系,一為理性,一為經驗。

康德在早期是理性主義者,被經驗主義者休姆“喚醒”,於是把這兩者結合起來。

笛卡兒和洛克的哲學是二元對立的,即現象與本體對立。在康德哲學中,現象與本體、顯象與物自體(自在之物)的概念之間沒有大的差別,他自己有時也混用,不過顯象更多是指經過知性加工的現象。康德認為,人不能直接認識物自體,需要“給予的表象”刺激感官形成直觀表象。對錶象的綜合判斷使得知識的擴展成為可能。

如果採用經驗主義,即經驗符合對象,那麼,後天的知識就不可能是普遍的,而只能是個別的、偶然的、相對的;如果採用唯理論,普遍的知識就不可能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之上,而只能是先天的(先於經驗)。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要解決知識如何可能的問題。他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如何能夠先天地經驗對象?”他的答案:既然經驗符合對象的路子走不通,那麼,顛倒過來,對象符合經驗,由主體在加工過程中為知識提供共同的規則,這樣知識就包含先天性,也就是普遍必然性。由此,康德發動了一場哲學的“哥白尼式的革命”。

儒家先賢也是以個人的意識為主體。孟子思想的一個核心概念是“思”。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思”是抽象思維,但不是歐洲理性的思考。“得之”也不是對外物的認知,而是儒家的價值觀,萬物體現於價值之中。因此,孟子又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孟子·盡心上》)孟子認為“性善”是先天的,仁義禮智是“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盡心上》)“良能”、“良知”都是先天固有的。但孟子沒有深究“思”是先天存在的,還是出生後的心的一個生物功能。

印度佛教的瑜伽行派和由此而來的漢傳佛教唯識宗相信“萬法唯識”,一切都是意識產生的。宋朝的心學綜合了孟子和佛教之說。宋儒陸九淵說,他的思想“因讀《孟子》而自得之”,直接從孟子發展出來,實際上還有禪宗的影響。陸九淵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陸九淵集·年譜》)在1175年“鵝湖之會”,陸九淵與朱熹激烈辯論。後來,朱熹稍稍接受了陸九淵的部分思想,略有康德的綜合之意。當然,這些相似都是表面的和字面的。即使“比較哲學”也很難釐清雙方的異同。

心理學是歐洲哲學的延伸,思與感知都是它的研究對象。心理學是在哲學對感覺和意識的探討中發展起來的。在哲學的基礎上,就比較容易理解榮格的先驗論了。

布倫塔諾用“意向性”表示心理行動具有的目標性。心理現象有別於物理現象。心理現象是內在的,意識可以包含並不存在的東西;物理現象沒有目標性,沒有心理活動。布倫塔諾在1874年發表《從經驗的觀點看心理學》。他說:“每一個心理現象都包括內在的目標,儘管不是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在表象中有被表現的,在判斷中有被證實或否認的,在愛中被愛,在恨中被恨,在慾望中被期望,等等。這個意向性的內在存在是心理現象的特徵,絕無例外。任何物理現象都沒有表現出類似的東西。因此,我們可以把心理現象定義為在它們之內有意向性地包含一個目標的現象。”這樣,布倫塔諾把心理分離出物理,使之成為獨立的現象,並使心理學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在哲學中則催生出現象學以及存在主義。

卡爾·斯圖姆夫(Carl Stumpf)創造了“現象學”一詞,而真正建立現象學的是他的學生埃德蒙德·胡塞爾(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1859-1938)。胡塞爾說的“現象”指意識的認識對象,而意識是心理現象。心理學為現象學提供了部分基礎知識。康德限制了討論本體的形而上學,而胡塞爾則放棄了對本體的討論。

胡塞爾是布倫塔諾的學生,也是斯圖姆夫的學生,而斯圖姆夫又是布倫塔諾的學生。胡塞爾在柏林時讀書時,老師是著名數學家魏爾斯特拉斯,胡塞爾還把比他年長九歲的哲學家托馬斯·馬薩里克當作導師。馬薩里克也是布倫塔諾的學生。胡塞爾和馬薩里克還是同鄉,都出生在莫拉維亞,當時是奧匈帝國的一部分。奧匈帝國解體後,莫拉維亞被劃分在捷克斯洛伐克。馬薩里克在一戰後成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第一任總統(1918-1935在任)。

1881年,胡塞爾轉到維也納大學,兩年後獲得數學博士學位,然後回到柏林,給魏爾斯特拉斯當助手。因為曾受到馬薩里克的影響,胡塞爾在第二年又專門從柏林到維也納大學聽布倫塔諾講課,並決定轉向哲學。

弗洛伊德在1873年進入維也納大學,學習生理學,和胡塞爾是同時在校的校友。弗洛伊德於1881年獲得博士學位,比胡塞爾早兩年。在他們各自的理論中,生理學博士弗洛伊德沒有脫離生理學的思維,數學博士胡塞爾也沒有脫離數學的思維。弗洛伊德在維也納大學聽過布倫塔諾的課,還專門去拜訪過他。不過,經過一番掙扎,弗洛伊德沒有接受布倫塔諾的神學思想,此後也一直是無神論者。弗洛伊德的傳記作者蓋伊說:“但布倫塔諾已經對弗洛伊德的思想產生了刺激和複雜的影響,他的心理學論著也在弗洛伊德心中佔有一定的地位。”胡塞爾從布倫塔諾的理論起步。弗洛伊德接受的布倫塔諾的理論較少一些,主要也是關於對意識的認識。

1891年,胡塞爾發表《算術哲學》,把數學歸結為心理活動,受到耶拿大學邏輯學家弗雷格(Gottlob Frege)的嚴厲批評。弗雷格是數理邏輯和分析哲學的奠基人,認識並強調邏輯和心理的區分。他在《算術基本法則》中提出一個問題:“假如發現另一種存在者,他們的思維法則與我們的截然相反,且由此導致在實踐上也帶來相反的結果——這會怎樣呢?”他們會不會得出2+2=5?誰才是正確的?弗雷格認為,這是心理主義者無法回答的問題。數學法則是理性的,不是主觀的心理學問題。

胡塞爾接受了弗雷格的批評。1900年(弗洛伊德發表《夢的解析》那一年),胡塞爾出版《邏輯研究》第一卷,放棄了邏輯學中的心理主義,建立現象學。《現象學的觀念》是胡塞爾在1907年春在哥廷根大學的五篇講稿,經他本人修訂後成書出版。當時他還在確立自己的哲學家地位。

現象學的一個重要概念是“被給予性”,指意向對象對主體的顯現。“被”規定了意向對象之於意識的關係,也就是說,對象是意識的材料,由意識構造的。胡塞爾說:“我們認為被給予性就是:對象在認識中構造自身。”他的“現象學還原”是把外部存在還原為意識活動的哲學方法,更準確的表達應該是“現象學-心理學還原”。

禪宗六祖慧能說:“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壇經》)否定風動、幡動,把一切外在之物都是心之所造,也就是被意識給予的。胡塞爾自稱是唯心主義者,卻沒有慧能走得那麼遠。他不否定風、幡這些意識之外的存在。他所做的是“懸置”,即在未經考察之前把一切存在的實在性都放在括號裡。他說:“我不否認這個世界,不懷疑它的存在。”只是在後來的自我的構造之中,這個世界才獲得真實性。

懸置之後是還原。胡塞爾在《現象學的觀念》中說:“現象學的還原就是說,所有超越之物(沒有內在地給予我的東西)都必須給以無效的標誌。”還原有兩種,一是本質還原,把現象還原為意向性的本質,去除經驗之外的東西。胡塞爾在第四講中說:“在現象學最嚴格的還原之中的直觀和本質直觀方法是它唯一所有的東西,這種方法本質上屬於認識批判的意義,因而也屬於所有的理性批判(即包括價值的和實踐的理性批判)。”他在括號之外的句子中加了著重號。二是先驗還原,還原到先驗的自我。胡塞爾說:“通過現象學懸擱,我把我的心靈活動——我的心理學的自身領域,還原為先驗-現象學的我,即先驗現象學的自身經驗的領域。”

在胡塞爾的思想發展過程中,這兩種還原是遞進的關係。他的先驗現象學被批評為“回到康德”。可是,胡塞爾說,我們幾乎可以把先驗現象學叫做一種新笛卡爾主義,即以“思”為主體,但不是唯我論,每一個人都是主體,“交互主體性”即由此而來。

胡塞爾認為,自我是意識之流。現象學和心理學都以意識為研究對象。現象學也可以被稱為意識論。胡塞爾說:“屬於心理學意義上的知覺,也屬於現象學上未被還原的知覺。”追溯意識的源頭和下層無意識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和榮格是先驅。在當前的主流心理學家中,他們幾乎沒有後繼者。

知覺只是心理活動中較為低級的層次。被還原的直覺是意識活動。現象學和心理學研究的對象都是意識。但意識之下還有無意識,如同水面上的冰山和水面下的冰山。雖然無意識的概念也來自哲學,但真正把無意識揭示出來的,是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和榮格,而榮格更注重先驗的自我。在榮格似乎神秘主義的理論之中是他接受的西方哲學。他還要納入東方哲學。

1910年,胡塞爾發表《作為嚴格科學的哲學》,試圖發起一場“哲學變革”,把哲學重建為一門嚴格的科學,從確定的概念和原理推導出哲學的各個部分,如同數學那樣。愛因斯坦說:“哲學可以被認為是全部科學研究之母。”我們可以反過來說,哲學並不需要完全成為嚴格的科學,否則就不能孕育新的科學思想。

原文鏈接:http://www.eeo.com.cn/2018/0320/32492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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