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無限雜思·|「雪夜訪戴」是不是一場折騰

专栏 ·无限杂思·|“雪夜访戴”是不是一场折腾

劉洪波湖北仙桃人。長江日報評論員,高級記者。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上面就是著名的“雪夜訪戴”的故事。近1600年過去了,仍讓人心馳神往。文字描述如同攝影,固定了生活中的一個場景,從而使一件事情在發生以後,永久存留。筆觸所到,也如鏡頭對焦,把一件事從周遭拔顯出來,賦以“這件事值得記載”的意義,又像精品店用燈光照射每一件商品並給它一個充足的空間,渲染了高檔貨的價值。

我們看到了王徽之的任誕,但服侍王徽之的那些人,就很難感受什麼詩意了,大雪天的深夜,睡下了再起床,又是酌酒又是搖船,折騰一通宵,所為何來呢?王徽之的任性,下等人的勞碌,社會資源的空轉。

無論如何,這個故事有著一點美,至少是在審醜意義上。美可能無價值,甚至無意義。按照現代觀念,這件事可以說完全是不知所謂。忽然起了興,忽然盡了興,勞動一灣子人,乾的是個什麼事兒,有點譜沒有?如果現在遇上這麼個人,恐怕政府和企業都不能讓他擔當重任,就是一般交往,也會大傷腦筋。

這個故事可以說是毫無時間觀念,鐘點對他不起作用,所以準點還是不準點都說不上,時間的使用也成問題,沒有做成任何事情。唯一有所得的可能是王徽之,但王徽之是否真有所得,缺乏社會標準,因而是無法在經濟上度量的,本質上也就是不經濟的,因耗費了時間、精力和勞動,這件事又可以說是不道德的。

進一步解讀這個故事。夜雪、眠覺、開室、飲酒,“因起彷徨”,於是詠詩,“忽憶”戴逵,“即便”而去,整夜到達,過門不訪,“返”回,從王徽之這方面說,故事相當完整。而且王徽之認為,這件事純屬他自己的事情,興起而行,興盡而返。但在其他人來看,沒有造訪戴逵,就是故事的不完整,因為整件事的目的都失去了,所有的時間及其他耗費都無意義。

能在社會層面上確認、觀察、衡量,因而是顯見的、“客觀”的目的性,是行為正當性的基礎,也是時間的耗費的正當理由。這是現代觀念,這一觀念與西方傳統的時間認知是高度契合的。時間總是從現在流向過去的,未來雖然無盡頭,但未來不屬於人,現在極為短暫,時間隨時在死亡,可把握的時間非常有限,而且在時間中人是一種必死的悲劇性存在,所以時間總是令人緊張和焦慮。

但對於王徽之以及絕大多數傳統中國人來說,不是在時間中生活,而是在“時”之下生活。人生恰逢一定的時,每件事都在與時相遇,個人不必為時間焦慮,“逢時”“得時”是很好的事情,“背時”也不是主觀可以改變的。時在自在地運轉之中,人也在不斷的行動之中。人沒有必要去剋制或約束“興”,也沒有必要留住這種“興”,更無須賦予“興”以目的性或意義,個人的時,因“興”而開戶或關閉,這是一件無須邏輯出場的事情。

如果要更加極致一些地說,在西方觀念看,時間本質上不同於永恆,因而它是一種缺陷,它不是無限的,人生尤其如此,這令人不安和不甘,因而時間無法不填充行動,行動必須有目的,這即是主體性的體現。但在中國觀念中,時談不上有限還是無限,至少是它自在運行,一時接一時,此一時與彼一時本身就在相互轉化、替代人生只是與時“遇”於此處或彼處而不同,時在運轉中給人生帶來各種可能,因而時是可以不附加行動的,這就是“安時”的意思,它讓人平靜而不是焦慮匆忙。

在中國觀念中,人不是跨越了時間,而是“安居”於時之中,既在時之中獲得平靜,也在時之中得到滿足。時間觀念製造了時間的緊缺和匱乏,時的觀念則創造了時的平靜與祥和。生命的意義何在,這是時間觀念下人必須討論的問題,但在“安時處順”的時的觀念下,這一問題根本就不存在,問題已被替代為人生是否“逢其時”“當其時”。中國思想處理的就是關係性、整體性問題,而非本質性、分析性問題,其中“時”的觀念就是先驗性地剔除了本質性、分析性糾結的一種框架,齊根上拆解了焦慮症的源頭。

“與時俱進”,同樣是一種現代觀念。在“安時”的先驗認識框架之下,是要講“逢其時”“當其時”的,生活需要“應時”“適時”而動,如同春要耕、夏要作、秋要收、冬要藏。應時而動,注重的仍是人與時的協調關係,但這是與時相應、相適。不雄成、不謨士,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智者不在於對有所成的時機的經營,而在於在所有時節都能做到得當。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因此,真人應當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智者與真人,實際上是一種“空”的狀態,不是強固的主體,而是隨時而變,向一切可能性敞開。這樣,他也就消滅了本質主義的真理性,而是把因時而變作為最後的方法或信則。我們接受了“時間帶來進步”這樣的觀念,才會說“與時俱進”,中國傳統上則是莊子所說的“與時俱化”。

雪夜訪戴只是一則古代文人故事,是不是折騰,有詩與美的解讀,也有社會與經濟的解讀。“乘興而往,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比普通人更加主觀化,但典型地表徵了與時相逢、相應、相適的“安時”態度,時不是有限的資源,而只是可以做或不做任何事情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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