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資中筠:中文的底子沒有打好,一個人的思想不會深刻

观点|资中筠:中文的底子没有打好,一个人的思想不会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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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是一種基本底蘊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中國人應該首先學好中文》。那是2008年,為了迎奧運,媒體大肆宣傳學外文。打開電視,在記者的誘導下,街頭各行各業的百姓似乎都在積極學外文,連在公園晨練的老大媽也說學了外文便於出國探親云云。

與此同時,電視的字幕充滿錯別字,廣告亂改成語成風,所謂“歷史劇”中半通不通的對話,人物的稱謂混亂:稱對方父親為“家父”,自己的妹妹為“令妹”,把自己家叫做“府上”等等,不一而足,慘不忍睹。所以我有感而發寫了那篇文章。

現在似乎忽然走到另一個極端,強調學中文、弘揚傳統文化了,就要壓縮外文,在高考中降低外文的分量。似乎學中文和學外文互不相容。

我必須首先聲明,我主張學好中文絕不是與外文相對立,也與現在以所謂“國學”抵制普世價值無關。更不贊成那種讓小孩子穿著古裝讀《弟子規》、《三字經》之類的做法。不過我的確堅持中國人首先要學好中文,是作為一種基本文化底蘊的養成。

中國人為什麼要學好中文?

我們每個人都是用母語思考的,一個人的文化底蘊和思想深度與他的母語的程度有很大關係。

漢語自成體系,與其他語言都不相同。一個歐洲知識分子往往精通幾國西方語言,都可以運用自如,可以有雙母語,甚至三種母語。但是不論中國人還是其他國家人,同時精通漢語與一門西方語言而都達到母語的程度的,是極少數。這是指真正的“精通”,運用自如,而不是一般的“流暢”。

比起上一代的人——我的老師、父母輩,我的舊學底子差多了。但是與下一代相比,又好像學得稍微多一些,就是我的同代人,情況也很不一樣。

舉一個例子,有一次一些人隨便聊天,有人說到了某些大人物的糗事,我脫口而出說真是“牆有茨”。一位專門研究古詩詞的大學教授非常驚訝,說你是學外文的人怎麼還知道“牆有茨”?

這個詞是《詩經》裡的話:“牆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以後,“牆有茨”就隱喻宮庭中的穢聞。老一代的人說話不喜歡太露,一般愛用隱喻,這是很尋常的比喻,我少時就聽大人說過。而在那位比我年輕的教授看來,這種典故只有他那樣的古典文學專家才懂。說明我這代讀書人一般常用典故,到這一代人就成為專業知識。這還不是年齡的“代”,而是學校的教育和文化氛圍的變化。

中文的成語、典故特別豐富,並已融入日常話語中,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正是其魅力所在,也是幾千年文明的積澱。對成語、典故的運用也成為寫文章的一大藝術。當然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文章高手,但是基礎的語文教育至少應該嚴格規範,應該有一定的要求。

每個人本能地都用母語思考,所以對母語的修養越深,能調動的資源、語彙以及聯想就越豐富。當然語言也是有發展、變化的,時下的許多新的網絡語言,老一代的人就跟不上了。不過要成為漢語文化的一部分,還有待時間的淘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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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中文的經歷和體會

我的中文薰陶來自三個方面:家庭、學校和自己亂看書。我只是個案,有我們這一代人的普遍性,也有特殊性。

  • 其一,家庭

我最早知道的詩就是“春眠不覺曉”,那是我三歲的時候,早晨起來正好外頭下雨了,我母親一邊給我穿衣服,一邊吟這首詩,用她的方言湖州調吟。每一個地方的方言不一樣,吟的調子也不一樣。我母親是湖州人,所以她就是用湖州話吟。我到現在想起“春眠不覺曉”這首詩,自然心裡就出現湖州調。

我中學有一位國文老師是河北人,他在課堂上教那個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就是用河北調來吟的。所以我現在想起這個詩的時候,就出現那個調,與湖州調完全不同。吟詩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記得住,跟唱歌一樣,而且對音韻、平仄自然而然就燻出來了。但是用普通話是很難吟的,連有的韻腳都不對。

那時候天津也有外國學校,類似現在的國際學校,所有一切課程除了中文都用英文教學。太平洋戰爭之後,學校裡英文讓位於日文,英文程度下降。有些比較“洋派”的朋友就把孩子送到國際學校,主要為了學好外文。父親對此略有動心,可是我母親堅決反對,她認為假如中文底子不打好的話,這個人的思想不會深刻,洋文再流利,畢竟還是中國人。外文以後可以補,中文錯過了就補不回來了。所以我繼續留在原來的學校。我很感謝她這個決定,也認同她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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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其二,學校

我在天津上的耀華學校是從小學一年級一直到高中三年級,十二年完整的學校。那是一所很好的學校,其他方面不講,這裡只講中文教學。

中文和數學是最主要的主課,一星期至少五堂。從小學三年級起,就另外加一點文言文選讀。我最初讀的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琅琅上口,很快就會背。

中學六年的課本大約文言白話各半,文言的課文好像是基本按年代排,例如初中一主要是先秦文章,初二秦漢文……高三是晚明和清朝的文章。老師在課堂上重點講的都是文言文,他覺得白話文用不著太教,挑幾篇做一點提醒,自學就行。所以我印象深的都是古文。

我們那個學校很特別,中學六年基本上作文都做文言文,國文老師的理論是,文言文做好了,不怕白話文做不好,以後有的是機會寫白話文。這也許有一定的道理,我後來當然主要都是寫大白話,完全沒有困難,但是文言文的底子無形中對文風通順、簡練,和遣詞造句的推敲是有幫助的。

這樣說起來洋洋大觀,好像讀了一大堆古文,四書五經,其實我們只讀了三書二經,還只是少量選讀,不可能像前人那樣從頭到尾每一本都讀。但是這樣淺嘗輒止跟沒有接觸過是非常不一樣的,選讀的多是比較精彩、有用的,我們對成語、典故的出處瞭解許多,而且對於漢文的美有了鑑賞力,對於過去的那些人和事覺得特別好玩,古代士人的境界、他們的幽默感、他們的表達方式,都使我對我們中國的文化和歷史產生了非常深的感情。是很有趣、很美麗的,這麼一種感覺,而不是非常苦的、非常枯燥的感覺。

我覺得這個感覺應該歸功於老師,那些老師每一個都可以成為模範教師,他們都是全心全意的,對教的內容自己非常投入,特別欣賞。他(或她)給講一首詩的時候,自己就先搖頭擺尾擊節讚賞,甚至自己感動得都要落淚的地步,你就跟著她一塊欣賞,一塊兒感動。而不是為了將來要準備考試而使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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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其三,課外亂看書

我學生時代自己讀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遠遠超過課堂教的。商務印書館出的幼兒文庫、少兒文庫、中學生文庫,是我最早的課外讀物,內容豐富,圖文並茂。特別是其中有講成語、諺語故事的,非常有趣而且有用。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這樣的讀物。

我們那時學習比較寬鬆,放學後家庭作業比較少,所以有許多閒暇看閒書。母親雖然對我管教比較嚴,但只要成績單使她滿意,對我看書從不加干涉。我主要是養成了“讀字”的興趣,不一定是看書,逮著什麼看什麼,對一切有字的東西都好奇,包括買東西包的報紙,都要看一看。有時竟然也會有意外的發現。

所有這一切對我主要是起文化薰陶的作用,形成一種審美趣味,後來不論怎樣從事“西學”,周遊列國,或是強制“思想改造”,這種薰陶形成的底色是很難改變的。過去是不自覺的。到了晚年日益精神“返祖”,才意識到什麼叫“文化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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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文體驗到的思想情懷

讀文章、詩詞,不是讀字典,必然包含著思想、情懷,或者至少表達某種意境吧?那麼我從這些古文中受到什麼感染和影響呢?

我覺得我得到的感染不是三綱五常、忠孝節義那些東西。有一些傳統道德是自然而然貫穿在家教和學校教育中,待人接物的態度,以及什麼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等等,這不是從書本里頭學來的。今天回頭來看,讀的那些中國書給我留下印象較深的有以下幾個方面:

  • 士大夫的憂患意識

我所生活的時代無時無刻不伴隨著內憂、外患。我成長的最重要的時期是抗日戰爭。所以文天祥、岳飛、辛棄疾、陸游等的作品必然特別往心裡去。像“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總之是痛感國土淪喪,總是想著要恢復國土。班超投筆從戎,祖荻聞雞起舞,還有杜甫寫離亂的詩,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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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渴望和平

中國幾千年來,在這塊土地上從來戰亂不斷。所以文學作品中這方面的內容很多,而且很動人。

我小學六年級最早讀到杜甫的“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孃妻子走相送,哭聲直上幹雲霄……”就有特別感動。

還有像“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人人都耳熟能詳的。作者曹松不太有名,全詩也很少人記得,但是這句話流傳千古,因為太寫實,太深刻了。

很久以後,我見到一本加拿大作者寫的小書,題目直譯是《將軍們死在床上(Generals Die in Bed)》,意思就是在戰爭中戰死沙場的大量是普通士兵,而將軍們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得以死在病床上。有人問我,對這個題目有沒有恰當的譯法,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還有兩句名句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當年程硯秋曾經排過一齣戲,就叫《春閨夢》,用的就是這首詩的意境,一位少婦思念遠征的夫君,夢裡相逢,其實他已經戰死了。程硯秋是京劇演員中最有思想的。他是在抗日勝利後四十年代後期排這個戲,但是被國民黨給禁演了,因為那時已爆發內戰,這種反戰劇影響士氣,不利“剿共”。從古到今,普通人受戰爭之苦,追求和平,與統治者的野心往往相左。

最使我動心,對戰爭的殘酷表述得最深刻,反戰最徹底的是《弔古戰場文》,那也是我在中學時期讀到的:一開頭就氣勢非凡:

“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亭長告餘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以下大段文章歷數自古以來的有名戰役,想象戰場的殘酷和慘烈景象,結論是,秦起長城,漢擊匈奴都使生靈塗炭,因此“功不補患”。把那些帝王的“豐功偉績”都給否定了。最後一段有幾句簡直是撕心裂肺,我永遠難忘: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

老百姓活著的時候得到過什麼恩澤?現在他們犯了什麼錯,就這麼給殺死了?而且“其存其沒,家莫聞之。人或有言,將信將疑”,“弔祭不至,精魂何依?”就是說家人對他們的生死還不明,連弔祭都不知到哪裡去吊,死者不知魂歸何處。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悲慘境界?最後只能歸之於命,從古就是這樣,“為之奈何”。

這篇文章對一切征伐否定得非常徹底。古今王侯的功名都建立在百姓的白骨之上,而他們是享受不到勝利成果的。這篇文章可以說是血淚之作,是對“一將功成萬骨枯”最好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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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民間疾苦

民間疾苦其實和戰亂分不開,老百姓除了賦稅之外,還有一項沉重負擔是服徭役,就是徵兵,或者勞役。例如杜甫的“三吏”、“三別”是教科書經常選的。我想著重提的是白居易的“新樂府”和“秦中吟”。有好幾十首,每一首詩都是講一種勞動人的疾苦,主要是手工藝者或者農民,覆蓋面極廣,而且都有一個鮮明的對比。就是和宮廷、權貴的那些窮奢極侈享受作對比。

比如,《賣炭翁》,這篇好像課本里頭常選的,不過我還忍不住想提一句是我每每為之心酸的,就是“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我們設想一下,那個老頭兒,在冰天雪地裡穿著單薄的衣服,還希望天冷一點,炭能夠賣個好價錢。但是最後這個希望也落空,這裡市場規律不起作用,他那一車炭全被有權的人搶走了,只扔給他兩段綢子。

白居易的《新樂府》和《秦中吟》幾乎都是這樣子的,最讓人感動的是他對那些奢華的東西都描述得筆底生花,對比出另一種人的悲苦,更加觸目驚心。

有人批評白居易的詩像順口溜,太淺了,不能登大雅之堂。本來他寫的這些詩不是為在士大夫中間酬酢唱和的,就是有意讓鄉下老太婆都聽得懂的。我這個城裡老太婆也特別喜歡。我覺得一首詩不論深淺,主要是給你以美感。他的詩都非常美,像“天上取樣人間織”這樣的詞,誰想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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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隱逸情懷

這更加避不開陶淵明,他絕對是這種情懷和這種文學的代表人物。不為五斗米折腰已經是通俗典故。無論哪個時代,大概中文課沒有不讀《桃花源記》和《歸去來辭》的,還有《五柳先生傳》。

我在《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一文中說過,中國讀書人一方面對君王有一種單戀之情,但是有個性有才華的人又難長久在官場得意,所以留下來的優秀傳世之作,大多數是失意時候的作品,多表現隱逸情懷和內心藐視權貴的傲氣。

並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時候都堅守獨立的人格,都想退居林下,但是表現在文學作品裡的,這方面的感情居多。那些歌功頌德之作,奉命文學以及湊趣的宮廷詩,大多被時間所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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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不可不讀古文,但也不能多讀

以上是我自己的一些體會。舉例也是掛一漏萬,免不了片面性。

但我不提倡現在的小學生花很多時間大量學古文,更不提倡讀經。

我要說明的是,作為中國人,打一點中文基礎是一種文化底蘊、一種薰陶,不是作為實用的工具。有這個薰陶和沒這個薰陶,跟人的思想深度、審美品味、待人接物的教養是不一樣的。在接納外國文化時,在取捨之間的品味也是會不一樣的。

而且中國文字、文學有那麼豐富美好的東西,生為中國人,如果不知道欣賞,該多可惜!

現在是知識爆炸的時代,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如同到了一個精品店裡,琳琅滿目,你瀏覽過,知道有這種非常精緻、漂亮的東西,雖然不可能有力量把它全買來,但是你看見過,以後想起來的時候知道還存在這樣的精品。如果你只進過賣粗糙、劣等貨的商店,以為那個就是好東西,那見識、品味就是另一回事。進過精品店,有了這個見識,就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不管怎麼樣,現在的小孩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例如那些層出不窮的新電子玩意兒,我都玩不過十歲的孩子,所以學古典文學佔多大的比重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你怎麼選、怎麼教、怎麼給學生以美感、為他們培育文化底蘊,為以後進一步登堂入室打下基礎,這就在於課本的編撰和老師的教學的見解和藝術。

現在一天到晚講愛國主義,其實愛國也不是空的,有了這個薰陶,自然而然就對中國文化,對我們這個民族產生非常深厚的感情,覺得那是不可替代的,你的這個精神故鄉是不可替代的。不用人家來強制你,這是一種永久的感情。

當年西南聯大有一位歷史教授叫皮名舉,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讀中國歷史不知道中國的偉大,不讀西洋歷史不知道中國的落後。”就是說你一方面覺得它非常偉大,你非常熱愛它,但你必須承認它在很多地方是落後了。他說這話是在抗日戰爭的時候,但是這個話我覺得什麼時候都適用。

說我們哪些地方不如人,落後了,並不等於你不愛這個國家、不愛這個民族。因為你知道它有這樣的歷史,它有這麼美的東西,你已經欣賞了、你已經體驗了。但是同時承認它有哪些地方是那麼不如人意。

愛之深而慮之遠、責之切,就產生要努力改進它的動力。

本文轉自:藍橡樹、讀史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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