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陽剛雄健喧騰中的一縷幽微陰柔

眾所周知,審美這玩意是無法規定的,很個人的取向:我喜歡健美黝黑,你喜歡白皙柔弱,各有所好,很難左右。

眾所周知,正是多種審美觀的不停變化碰撞,引發了藝術上的潮流變革。

在中國,則唐有大小李與王維的風格區別,五代那麼短還有荊關董巨各自風格大異,宋初花鳥都有徐家和黃家風格之別,元四家不提,明時董其昌還專門鬧出了南北派之爭。

在歐洲,則理性的文藝復興之後有變形的矯飾主義,進到華麗的巴洛克與端正的古典主義對抗,再秀雅的洛可可進到宏大的新古典主義,再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和印象派與新古典學院派大戰,在鬥爭中催生了現代藝術。

至於審美的柔媚化,也不奇怪。從歷史上看,承平日久,審美柔靡,那是歷史趨勢。

歷史上大多數柔媚審美興盛時,比如日本寬政年間,比如中國北宋宣和年間男人戴花的喜好,比如法國的洛可可,那都是太平盛世的體現。

現在大家回看宋朝的花鳥、明朝的山水仕女,是不是也覺得有些脂粉氣,不夠爺們不夠陽剛?

然而那就是經歷過太平之後,文化自己發展出來的玩意。

《霸王别姬》,阳刚雄健喧腾中的一缕幽微阴柔

那麼什麼時候,陽剛審美會大行其道呢?像下面這樣:

《霸王别姬》,阳刚雄健喧腾中的一缕幽微阴柔
《霸王别姬》,阳刚雄健喧腾中的一缕幽微阴柔《霸王别姬》,阳刚雄健喧腾中的一缕幽微阴柔

1937-45年間,無論是美蘇德,宣傳畫審美里甚至女性都是剛健勇武的:可以理解,那是要上陣打仗了嘛!

您一定注意到了,這裡頭有許多紅色元素。為什麼呢?因為視覺上來說,紅色能帶起人的澎湃情緒。

誰在強調這種端正宏偉的審美呢?1789年之前的法國王室,以及後來帝政時期的拿破崙。眾所周知,拿破崙皇帝宣傳自己的姿態,主要是為了讓大家跟他一起打仗去。

一般而言,戰爭時期,會格外強調雄性陽剛審美。

《霸王别姬》,阳刚雄健喧腾中的一缕幽微阴柔

和平時期嘛,那完全可以你喜歡胖,我喜歡瘦;他喜歡白,她喜歡黑,就跟甜鹹豆花似的各有所好。喜歡庫裡秀雅風格的,與喜歡鯊魚偉岸風格的,彼此不用打架吧?

那麼,有沒有和平時期特別約束,強調雄性審美呢?

也有。

歷史上最開始官方鄙夷陰柔、強調雄性審美的,是希臘的斯巴達城邦。

我們都知道斯巴達三百勇士大戰波斯了,人家肌肉兇猛,戰鬥勇悍,眾所周知。

介紹一下斯巴達的制度:

斯巴達的社會階層分為斯巴達人、庇裡阿西人、希洛人三個階級。

第一階級為斯巴達人,為征服者多利亞人的子孫,享有完全的公民權者,他們都住在斯巴達城內,儘管人數很少,卻掌握國家的軍政大權,雖有田而不自耕,其專門之職業為服兵役與任官吏。

第二階級為庇裡阿西人,為多利亞人入侵時,沒有抵抗而順從的居民,從事於工商業而無參政權,雖為自由民,然不得享有完全的公民權利,他們都住在斯巴達城周圍,及邊境山區和海岸地方;戰時需要為斯巴達軍隊支援。

第三階級為黑勞士,即農奴。他們常隸屬於土地而為第一階級的人服勞奉養而耕作,生活在農村上,沒有公民權與基本人權,被認為是國家的財產;戰時亦隨第一階級之後以服軍役。

以及:

斯巴達這種階級劃分——奴隸伺候斯巴達人,自由民負責納稅——是不能改變的種姓制度。

《霸王别姬》,阳刚雄健喧腾中的一缕幽微阴柔

美國人有個研究1930年代德國的論文,提過一種看法:

如果和平時期,陽剛雄性審美被刻意張揚,意味著保守主義抬頭,主旨在維護和諧統一的秩序。

保守主義具體實施時,會表現出濃烈的精英意識與道德優越感。主流強調古典姿態才是唯一正確的,別的都是邪魔外道。

榮格先生提過個想法,說集體主義與保守主義,經常是相互維繫的:這兩者一起指向父權社會,指向集體、權威、秩序。

結論是:

戰爭時期,會格外強調陽剛雄性審美;而如果和平時期大肆推廣陽剛雄性審美?

那大概,是要趨向保守、權威與秩序了。

說這麼多,跟《霸王別姬》有什麼關係呢?

李碧華的小說,慣有兩個典型人物形象:陽剛憨直到不解風情的爺們,陰柔痴情又倔強的“壞”女人。

前者如《霸王別姬》段小樓,如《生死橋》唐懷玉,如《潘金蓮之前世今生》武龍,如《誘僧》石彥生;後者如《霸王別姬》菊仙,如《生死橋》段娉婷和宋牡丹,如《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單玉蓮,如《青蛇》裡的兩條蛇。

“壞”女人所以得打個引號,只因她們並不邪惡,只是洞明世事,極端現實,在爭奪男人時不免爾虞我詐,使些手段。

如她短篇《潮州巷》,律師女助手靠著與律師積極工作、讓律師疏遠前女友,最後上位,就是典型案例:沒那麼邪惡,只是用足了心機罷了。

卻也難怪:香港在1980年代,經濟騰飛,女性地位也獨立,大家樂意讀一些女性自立自強的故事;但與此同時,香港又有濃厚的封建殘餘,所以自立自強、狠辣手腕,除了用來爭自己經濟獨立,也用來爭男人。

亦舒與李碧華們,多少都有類似的勁頭。

即,李碧華筆下的世界,大體是陰柔而現實的。

《胭脂扣》裡,如花可以一邊痴情殉情,一邊陰狠地多下一份毒;《生死橋》裡段娉婷被唐懷玉真情感動,卻也要用手段將他佔有。

因為女性視角之故,李碧華筆下的男性大多是直腸直肚,哥們義氣。對姑娘們的柔腸百結,那是糊里糊塗。

《霸王別姬》裡,程蝶衣與菊仙的生死爭鬥,段小樓就一知半解,經常在狀況之外。

話說,這也是《霸王別姬》的妙處。

以老北京為題材的藝術作品,即便卓越如《大宅門》,終究還是有點男性視角。斯琴高娃飾演的二奶奶得的稱讚,那是“不讓鬚眉”。

這也不難理解:老北京的氣性,大體是男性化的。斯琴高娃在另一部老北京題材《駱駝祥子》裡的虎妞,也是如此。

《霸王別姬》電影,張豐毅的段小樓、呂齊老師扮演的關師傅,包括新加的人物英達扮演的那坤,用一口京片子,代表了老北京的粗放氣性。包括電影后半部分慷慨激昂的萬里江山一片紅,也是大鳴大放的雄渾氣象。

然而這部電影真正的神魂,卻在張國榮的程蝶衣,在鞏俐的菊仙,在他們倆幽暗細膩、貫穿一切苦難的內鬥。宏大背景下,未被泯滅的一縷情思,大時代背景下的個人命運,這是這部電影真迷人的所在。

《霸王别姬》,阳刚雄健喧腾中的一缕幽微阴柔

在法國,張國榮的聲名頗高。一方面是《霸王別姬》在戛納的成功;另一方面是,用我某個法國朋友的話:

法國人會覺得鞏俐是個好演員,但她依然是個典型的東亞人;而張國榮身上,有種法國人很熟悉的感覺——即便他是在演華語電影時,依然如此。

我這麼猜測:法國人上一代,習慣新浪潮,所以他們對跳接的、不連貫的,非敘事的鏡頭,很喜歡。

張國榮,也許不是華語電影史上最好的“一個鏡頭下來故事講得最完整飽滿豐富”的演員。

但是:在“連續的跳接片段,能夠靠一兩個動作或眼神,甚至一個靜態,瞬間感染觀眾”這方面,張國榮,大概是獨一無二了吧?

這也是《霸王別姬》最好的地方:不在那些大鳴大放的熱鬧,而在無聲處的幽微,那一點點陽剛背景,倔強的陰柔情懷。

再強調宏偉陽剛的英雄情境,也該容得下這一點細膩的幽微。

《霸王别姬》,阳刚雄健喧腾中的一缕幽微阴柔

所以《霸王別姬》的愛好者,總愛念叨葛優演得多好,唸叨蔣雯麗那驚鴻一瞥的演出。無他:他倆的人物設定與演法,都陰柔婉轉卻又細膩周至。

在電影后半部分,那容不下個人情感的陽剛喧騰之中,他們的陰柔,是一種格外迷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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