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灣的懷念

水磨灣的懷念水磨灣是個村的名字,今天才從門牌號上認識了這三個字,不覺有些啞然失笑了,自己從小的認知被徹底顛覆了。

小時候,周圍的人說起我舅舅家,都說是水魔王。這麼霸氣的名字,在我心裡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加上那時電視上正播放西遊記,牛魔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每次看西遊記,也會自然而然想起水魔王這地方。不過小時候好像真沒去過幾次,也許是因為太遠,也許兒時的記憶已經消失,也許是糊里糊塗要叫許多人外爺,舅舅,總之,水魔王這個地方,就顯得既熟悉又陌生了。

最久遠的記憶是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寒假,我坐驢車去的。下午母親駕著驢車回去了,而我就留在了水魔王。可能待了好多天吧,連過年的時候都沒有回去。大舅舅家養豬,還做粉條。粉房就在後院,每天天不亮,一頭蒙著眼睛的驢就開始拉著石磨轉,石磨一轉,牛犢一樣大的公豬、母豬就開始哼哼地不停叫,還不停扒拉著鐵柵欄。前院的房子裡,涼著一掛掛的粉條,上面積滿了冰渣。小舅舅家院子裡養著許多兔子,都圈在竹竿圍成的隔斷裡。尤其是背陰的屋子裡還有一層層籠子,裡面全是雪白的長毛兔,紅色的眼珠在昏暗的屋子看去特瘮人。

這些東西是第一次進入我的視野,應該是先入為主,所以一直在大腦中有它們的固定位置。但我對這些並沒有多大的興趣,我的心思都在水魔王的身上。因為我是親戚娃,所以每天就是吃飯,玩耍,真正讓我對水魔王這名字有點模糊的理解,得從我一次撒尿說起。

我是臨澤沙河人,這地名本身就說明水很多,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夏天可以在池塘溝渠裡洗澡抓魚,冬天有許多地方可以溜冰,水就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上學放學的時候,幾個男孩子可以站在池塘邊或溝渠邊,把褲子褪到膝蓋處,比賽誰的尿射得遠,水面上就好似冒出無數道噴泉,我們還給這個遊戲起了個名字,叫龍吸水。按照孩子們眼裡的距離,目測有尿一米遠的,我們叫他一米雞,尿兩米的,就是兩米雞,當然也有三米四米的,其他人都會投去羨慕的目光。為了能尿三四米,同學們經常憋尿,有時下課後就用細繩拴著小藥瓶從井裡提水喝。在老家,往水裡尿尿是習以為常了,沒想到這個習慣在水魔王是萬萬不能的。一起玩的小夥伴裡因為有好幾個舅舅,小小年紀自然也懂得禮義廉恥。

早晨洗臉,舅媽從大水缸裡往盆子中舀上一點水,手平放進去,剛能沒過手背,還嚴格地按照長幼大小按順序洗,捱到我的時候,水不但連手背也蓋不住了,而且還變得黑咕隆咚了。我心裡就納悶,在水魔王用水怎麼和老家差別這麼大呢?

洗完臉,就可以吃早餐了。早餐一直是一人一碗小米粥,再加一個饅頭,但沒有筷子。碗都是大號的,裡面盛多半碗米湯。喝的時候邊晃碗邊喝,等最後剩下的米都聚集在碗底,就掰開饅頭,用饅頭把碗底的米全都撥拉到嘴裡。吃完了,他們把碗舉到臉前,伸出舌頭把碗底舔個頂朝天。八外奶還要把碗收過去,對著太陽檢查一遍,誇孩子們吃得乾淨,還對我們說,每天食粥一大碗,身體不斷往高長。看著他們吃早餐,確實讓我這個臨澤的親戚傻眼了。當然這套吃飯功夫我一直沒有學會,吃完了,我的碗底總還是殘留著許多米粒。幾個哥哥笑我不會吃飯,還要浪費他們辛苦拉來的水洗我的碗,我就更感到不可思議了。

拉水!在水魔王待了好幾天,我還真不知道吃的水,用的水是拉來的。我用水的時候總是從廚房裡的幾口大水缸裡直接舀,有時候夠不著,還得踩著凳子,半截身子伸進水缸裡才能舀出來。我就想,要是我掉進去了,舅舅或哥哥會不會砸缸救我呢?看到水中自己的黑一道白一道的臉,就往盆子裡多舀幾勺子,一個人洗個痛快。

下午,村裡所有孩子都會用架子車拉著大鐵罐去拉水,我也跟著一起去看個究竟。

路是砂石路,高低不平。孩子們前邊拉,後邊推,雖然費力,但也好玩。用自己的拉拉子追別人拉拉車的尾,用車邊撞,直道超車……笨重的拉拉車在孩子們手裡像玩具似的。有的車上的水罐掉下來,咣啷啷滾的很遠,有的車邊折斷了,路邊找個樹枝插上,一路的驚險刺激。路上還有牽著牛,拉著驢的孩子,隊伍三三兩兩,像是在遷徙。有的驢發現了異性驢,就幹吱幹吱地叫了起來,於是所有的驢就躁動起來了。它們屁股一撅,從孩子手裡掙脫了韁繩,肆無忌憚去追異性,如入無人之境。然後兩頭驢交頸狂奔,帶起一路塵土,興奮的嘶吼聲此起彼伏。孩子們也不著急,還是拉著車子玩。

這樣鬧著,我都忘記跟著他們去幹啥了。這時,路上已經有人拉著裝滿水罐的車往回走了。水從罐口裡晃出來,順著架子車的車幫往下淌。孩子們也不再嬉戲了,自覺地把車子靠到了一邊,給裝上水的車讓道。有的水罐下邊堵出水口的木塞被水衝出來,這邊孩子看見了,扔下自己車子,一個箭步跑過去,撿起地上的木塞就給堵上了。而自己臉、衣服就被水衝花了。大冬天的,他們也不說冷,又拉起車子前進了。

到了拉水的地方,原來是一個小池塘,他們都叫澇壩,已經被冰覆蓋了。冰面上有砸開的幾個冰窟窿,人們兩人一組,用水桶從冰層下把水提上來,再倒在拉拉車的水罐裡。等把水罐倒滿了,再提水飲自家的牲口。我才發現剛才路上跑掉的驢這會竟然都在澇壩邊,等著主人提水飲它們,有的還試探著走到窟窿邊,頭直接伸進去喝水。怪不得剛才驢跑了,小夥伴一點也不著急,原來他們知道驢撒野完了,激情過後,它們還是會乖乖低頭就範。牛和驢不停地打著響鼻,孩子們也不停地叫著同伴拉車,整個澇壩邊都鬧哄哄地。

我也跑到澇壩中央滑冰,又找到了在老家的感覺。滑了幾趟,解開褲子就在冰面上撒尿。一米,兩米,三米,看著冒著熱氣的尿線劃過,還在冰上射出了一個小坑,我興奮地喊幾個舅舅哥哥過來一起玩龍吸水的遊戲,突然感到四周出奇地安靜。提著褲子回頭一看,只見所有的人都注視著我,連牛和驢也把頭從水桶裡、冰窟窿裡抬起來,默默地盯著我。

我都能聽見有人問那是誰家孩子,這麼沒出息,甚至看見幾個大孩子要衝上來揍我。我好像一個外來物種,任他們評頭論足。我也突然認識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誤,這是他們、它們,也包括我吃的水,我恨不得鑽進冰窟窿。我趕緊勒好褲子,跑回去幫他們提水、接水,還把牛和驢遺留的糞便踢到了澇壩外邊,這件不光彩的事就這樣搪塞了過去。

水磨灣的懷念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對我說,幸虧不管是上利溝,寺兒溝,下利溝,還是水魔王的人,他們好多人按輩分都是你的舅舅,都有點沾親帶故,所以才沒有追究你。我雖然覺得很僥倖,但心裡默唸著,怪不得老家人為啥說我舅舅家是吃澇壩水的。水魔王,原來不是水多,而是缺水,水魔王在我心中的形象也一落千丈。

再後來,去的次數少了,逗留的時間也更短了,他們也都通了自來水,但家家還是有幾口大缸存水。直到這次,才發現這裡不叫水魔王,而是水磨灣,一下變得溫馨了許多。上利溝,寺兒溝,下利溝,三溝匯合,應該就是水磨灣的來歷吧。因為臨澤老家的方言特點,前後鼻音不分,音調混淆,所以才以訛傳訛。

水磨灣,這美好的地名,應該留下了一代代人美好的回憶。與這裡接壤的甘浚灘,沙井,馬浚灘的砂石河床上,也留著曾經大水沖刷的痕跡。高鐵從村頭的玉米地上呼嘯而過,我的回憶和遐想被扯得七零八落,紛紛揚揚地在眼前飄落。當年的玩伴都已成家,因為他們大都常年在外面奮鬥,連殘留的鄉音都改變了,不要說鬢髮了。很多外爺,舅舅都已永遠的離開了,村莊的房子好多也還是出自我父親之手,但也已破敗了。每次的去,大都是參加和一個親人的永別儀式,所以我寧願一直留下一個錯誤的名字——水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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