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到了，秋风凉了，老潘又开始利用下班时间收木材，开着那辆挂高密牌照的破车。
晚上，老潘照样用高密口音，隔着五十里给我打电话：“你在哪？出来哈(吃)拉面吧？！”他没点名也没指姓，更没直接说"出来哈(喝)酒"。
隔着五十里，我能出来和他喝酒吗?唉！老潘这个人啊！
“杀！杀！杀！我要杀猪！你这头猪啊！”
老潘嘴里的猪，是一些不如他老潘意的人，同事、同乡和朋友。凡是不如意的都是猪，他都喊杀。这样解释还不确切，这个“不如意”应该是生活处境不好的意思。说威海是个不大点的城市，可富翁的比例在全山东省排名前三。有三个人往你眼前一站，其中肯定有一个身家百万的富翁。这样形容该不过分。
老潘自己也是个“不如意”，是头猪。老潘自己就这么喊：“我这头猪啊！”
十七岁以前，老潘在老家高密开拖拉机，小小年纪就辍了学。老潘说他脑瓜笨，不如他的二哥。十七岁那年，老潘的二哥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威海劳动人事局，老潘把拖拉机“摇把子”一扔，背起一套露棉花的破铺盖卷，屁颠屁颠地随他二哥来了威海。
提到老家高密，老潘瞪大眼说：“穷！真穷啊！”喝酒的时候，提到老家，唯一有“嚼头”的一件事，就是老潘看到过大导演张艺谋在那里拍《红高粱》说到这儿，老潘两眼放光：“俺的娘啊，一大片红高粱！红!真红啊！”
老潘和公司里主管人事的主任，宋主任同岁。宋是个美女。那天，宋搬了新家，说请请老潘等同事，缘由是她新家装修时，老潘给她当过好几天的泥瓦工。宋要我做陪。
宋请客那天，我开玩笑，要老潘和宋喝杯酒。我的玩笑是这样开的：我清了清嗓子：“我宣布：老潘想和宋主任谈恋爱！”我话一出口，猜怎么着?先不说满桌的人都哈哈大笑，就说老潘的表情和举动，老潘的脸刷一下红到脖根儿，人羞得直接钻到桌子下面去了。他和宋怎么能谈恋爱呢。人家宋的老公是海关官员呢！而老潘是谁，就一个穷烧锅炉的！再说了，宋是公司里首屈一指的高管加美人。
宋主任笑得身子乱摇晃，手里端着的一杯酒洒成了半杯。
“杀！杀！杀！你这头猪啊！我什么时候说想和宋主任谈恋爱了啊？！”老潘喝醉了，人倒在传达室的长条凳上，两条腿乱蹬吧。他喊着要杀了我。
"扑——”老潘使劲喷了一口嘴里的酒气，然后睡过去了。
老潘来威海二十多年了还租房住。在公司东面的城中村租了一间四平方大小的平房，一家三口挤在一起。老潘说挤得连放个屁都是扁的。
公司是香港人开的，在大陆贷的款。说是公司，其实，就个空壳。香港老板在香港借公司的壳上市。至今，连贷款也没还上。
老潘每月2000元不到的工资，除了要交600元的房租和150元的水电费之外，还要交女儿的学费。老潘的老婆在一家小超市打工，每月也是不足2000元的薪水。老潘两个女儿，大的在高密读高中，老婆争的工资基本上负担了高密大女儿的费用。
老潘开的那辆挂高密牌照的破车就停在公司外面的树荫下面，白色的脏得都快成灰色的了。
夏天天长。下班后老潘能有四五个点的时间去收木头。城市正在加快旧城改造，大大小小的废旧木料堆满了工地。
老潘的高密老家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木材加工厂，老潘的木料就是给老家收的。收一车能赚几百元。一夏天下来，老潘能争几千元。如果人和车不出事。
公司里会开车的同事说，老潘的车得空军驾驶员开。车一发动，整个车身子乱颤，轰隆轰隆响。老潘两手紧握方向盘，使劲咬着牙。
老潘的车上还挂着一个红色的旧头盔。这是老潘进工地戴的，也是老潘开车的路上戴的。
车况不好，老潘懂得小心。
但事还是发生了好几起。
第一起，中途熄火，被后面的车追尾了。一车木头散落下来，老潘的额头缝了七针，还赔了人家2000元。
第二起，半夜从高密返回的路上，老潘犯了困，人和车开进了一条沟里，前挡风玻璃碎了一地，老潘的左臂折了。
第三起，轮胎爆炸，车突然向右一拐，把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撞了，摩托车报废，赔了人家7000元。
“杀！杀！杀！”
老潘的梦里一片杀声。
秋风凉了，老潘还在收废旧木料吗？
今天是国庆节，老潘是不是像他跟我的一样，“带着老婆孩子旅个游，一家四口去趟北京。”
我问老潘，"去看升国旗吗？"
"哪可不?!"老潘意志坚决。
二
“老梁啊！你说咱这样的活着是不是一头猪呢？！”
老潘用手捂住酒杯，瞪着眼等我回答。好像我不回答，他就不喝手下捂的酒。
“老梁啊！你给我写首诗吧！我告诉我高密的大女儿了，说我有个作家朋友哩！”
我是老潘的自豪好象。
老潘的手比我的手大出半截，最小的手指也比我的中指粗。在酒桌上，老潘给我俩剥着一头蒜，白蒜皮上粘满了他手上油污。他的手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还有，老潘的手没有哪天不出血的，不是被木头挤了、蹭了，就是被木头上的钉子扎了。
老潘嘴里喊着杀，是他的心在出血。老潘心善，他舍不得穷人，不如意的人。好象这些人都是他老潘的穷哥们一样。
08年，汶川大地震，公司动员捐款，每人一百，多捐不限。老潘从银行卡里一取就是五百。
“老潘，你家里困难……”宋主任想劝劝老潘。
“你瞧不起俺还是咋了？不就五百块钱吗？俺多拉一车木头就有了。”
捐款的当天晚上，老潘凌晨出发，载重2吨的车拉了5吨木头。下坡时，只听轰隆一声，一车木头从空中散了架，重重地压瘪了驾驶室。老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来的。
老潘的大女儿今年考上了威海的职业学院。
老潘跟我借钱，伸出了两个手指，意思是借两千元。他还开着那辆破车，手是从驾驶室里伸出来的。
我说老潘，“好好保养这台车，有一天让你开着进剧组好吗？电视剧剧组。”
老潘笑了，还歪了一下脖子。老潘的笑容和他提起张艺谋在他老家的高粱地里拍《红高粮》时的笑容一样甜蜜。
我始终没答应老潘给他写首诗。
好像能从我嘴里出来的就这样一句 ：老潘这个人啊！
给他整几句吧：
整个夏天，我将和绿生活在一起
不用行走，不用浇灌
乡村拥有麦田，城市拥有草坪
嘿！老潘！
快拿酒来灌我吧
把我的好心情再灌上二两酒
灌出一个山清水秀
老潘，咱俩这样灌一灌
夏天过去，秋天也就来了
趁年轻，咱俩多喝两杯
老潘，我满上，你也满上
你那辆挂高密牌照的破车
不喝酒它也摇晃
多么像你和我的末日
山也穷了，水也尽了
半个身子僵直，撇着一条腿
在大地上兜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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