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億留守兒童,逃得過百草枯,卻逃不過命運

一億留守兒童,逃得過百草枯,卻逃不過命運

最可怕的不是悲劇的發生,

而是悲劇被遺忘。

1.

殺魚弟孟凡森活過來了。

從百草枯下逃生的奇蹟,讓每一個關注他的人都深感慶幸和安慰。

一億留守兒童,逃得過百草枯,卻逃不過命運

是的,熱點已過,我也拿不準還能有多少人在這個名字上多停留一會兒。

可是,如果你肯多花一點時間瞭解他,你會明白,這個少年,他絕不是一個人。

實在是有太多的孟凡森。

實在是,在他們中間(儘管我們那麼不願意看到),只有悲劇沒有奇蹟,以不同的形式上演。

如果我們肯再多花一點時間,去多一點走近和思考他們的生活、生命,如果,你不認為那無窮遠方的,無盡人們和你毫無關係。

那我想,你也一定會和我一樣說,我們真不該忘得這麼快。

2.

孟凡森第一次走入大眾的視線是在2010年。那個嚴寒的冬天,一個顧客拍下他在菜市場殺魚的情形。

身形單薄的小孩,敲魚頭、刮魚鱗、剖魚腹、取內臟,疾速嫻熟的動作,再加上他紅腫的小手,犀利冷峻的眼神,引發了很多人的驚歎和惻隱之心,孟凡森很快成為網絡爆紅的

“殺魚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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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才九歲,剛到蘇州不久。

在這之前,孟凡森一直在山東鄉下老家,他一歲時,他的父母把他留給太爺爺,南下蘇州打工。

八歲時,因家裡人說孩子總下河摸魚各種頑皮,他父母把兩個女兒送回山東,孟凡森被接到身邊。

和其他孩子一樣,他也上學。

不一樣的是,他只能去農民工子弟學校,學生都是菜市場附近的孩子,人很少,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老師也少,要同時教語文、數學、音樂、美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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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一樣的是,在很多城裡孩子忙於各種補習班、興趣班的時候,他一放下書包,就要幫在魚攤忙碌的父母照料弟弟,看著他們手上盡是傷痕、凍瘡,懂事的他還常給父親打下手,無意間就學會了殺魚。

也無意間就走紅網絡。

那時他受到比今天更多的關注,有的人說想資助他,學校也表示要給他減免學費,還有讓不少人覺得很拉風的是,東方衛視甚至邀請孟家父子上了電視。

在節目的最後,孟凡森父親說:

“我從小沒(好好)讀過書,以後不管哪一個小孩都要讀好書。”

孟凡森也立下誓言:

“我一定會好好讀書,長大以後不讓爸爸再殺魚,過上好日子。”

命運轉換的機會來了,不是嗎?

3.

那檔電視節目叫《爸爸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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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毒sir的話來說:

“大家應該都是希望他們好的。但無意識中,偏偏成了一場赤裸裸的貧窮羞辱。

同期節目的另兩位父親,一名是醫生,一名是動畫片導演。

別人家的問題是:孩子喜歡去哪個國家?什麼是合乎標準的學習習慣和先進教育理念?

他們父子的問題是:

“你喜歡上學還是殺魚?”

“你為什麼讓兒子幫你殺魚?你想讓他長大了也和你一樣嗎?”

在這樣的追問中,聚光燈下的父親幾乎抬不起頭來,他只能一再徒勞地解釋自家的窘境,笨拙地懺悔不該讓兒子殺魚。

孟凡森也一直很少話,只是一邊偷偷抹著眼淚,一邊倔強堅持“魚是自己要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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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檔競賽類的節目,他們父子毫無懸念地輸了。

他們手上的凍瘡、傷疤,他們的生活:溫飽、冰水、死魚,離他們的優秀對手,離輝煌的舞臺實在是太過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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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的喧囂之後,除了多了一個殺魚弟的綽號,孟凡森不過還是那個孟凡森,他還是要和家人一起在溫飽、冰水、死魚間輾轉。

也和那所農民工子弟學校的的絕大多數同學一樣,他對學習也沒多大興趣,六年級了還常在走廊裡罰站。

要上初中時,他被送回臨沂一所寄宿中學,沒有逃過那種常見流動兒童的命運:轉學,厭學,逃學,最終輟學。

十四歲時他又回到蘇州,開始真正的賣魚殺魚,就像一個作者所說:在生活的尖刀和魚血中謀生的少年,註定不能擁有普通孩子的歲月靜好。

人們說,年少的孟凡森懂事、乖巧,長大後,脾氣變得和父親有些一樣,暴躁,愛和家人爭吵。

長大?

長大的他今年其實才十七歲。

因為兩毛錢的差價,孟凡森和顧客起了爭執,被父親當眾斥罵後,滿腹委屈,激憤中喝下了百草枯。

一億留守兒童,逃得過百草枯,卻逃不過命運

是的,這就是少年孟凡森目前的生命軌跡。

也是一個留守兒童、流動兒童在粗糲生活中的成長之路。

就像本文一開頭說的,這樣的孩子,不止他一個。

這不僅是個人之痛,也是時代之痛,不僅是現實之痛,也是未來之痛。

4.

在這樣的痛楚中,孩子們的父母常常飽受指責。

就像孟凡森每每走進大眾視線,他的父親孟強一定會站在風口浪尖。

從孟凡森走紅的第一天,就有人指責他,為什麼不要孩子專心讀書?為什麼要生那麼多孩子?

這一次更有人拿出寒門學子王心儀的例子,說同樣貧寒之家,為什麼人家能夠考上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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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孟強真的很難解釋。

孟強年幼喪父,母親帶著他和弟弟到蘇州打工,冬天燒炭取暖時,弟弟又煤氣中毒去世。母親後來回鄉改嫁,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希望家裡人多,“自己累點沒事,家裡人多熱鬧”。

一不小心,生了六個。

這樣的生育觀,在養一個孩子都叫苦不迭的父母看來不可理解,可是在他們中,這或許就是他們的安全感,是為對抗這個涼薄世界,多一條路徑,多一份暖意。

當然也會很累。

孟強一般凌晨一點起床,去市場進貨,把四五百斤的魚蝦搬上車,再回來卸進水槽,放冰,給氧,忙到三四點。

這時妻子醒來幫工,夫妻倆一直忙到中午,孟強睡上兩三個小時,下午的顧客又來了,晚上八九點再睡上一覺,凌晨一點,批發市場又開張了。

在這樣週而復始的勞作下,伴隨著的是他的腰疾愈發嚴重,妻子腎炎,高血壓,越來越壞的脾氣,和家裡越來越多的計較、爭吵,以及,籠罩在一切之下,無暇無力顧及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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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瓶百草枯孟凡森其實已經買下了很長時間, 他說每天都很累,父母又總是爭吵,實在聽著心煩,那2毛錢引發的斥罵,不過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然而少年沉重陰鬱的心事,父母一直毫無覺察。

我們儘可以指責孟凡森的父母如何格局之小,如何不稱職。可是孟強不在乎自己的兒子嗎?

孟凡森出事之後,他光著上身瘋了似的十五分鐘內就把兒子送進了醫院。

在多年前做電視節目時,當他佈滿傷痕的手和兒子粗糙的小手握在一起時,他忍不住哭了。

哪一次不是真情流露?

說這些,絕非為孟強開脫什麼,只是我想,多一點了解他人生活的掙扎、酸辛,才能多一點理解和寬諒。

只是我想,如孟強,如絕大多數孩子遠離孩子的父母,孩子也一樣是他們心頭的寶,他們在孩子的淚水中遠往他鄉的時候,一定有心痛二字。

在很多個不能陪伴關愛孩子的日夜裡,也一定時有思念和愧疚縈繞。

是的,大多時候,他們只是疏於關愛的父母,看起來狠心涼薄又簡單粗暴的父親。

可是,現實粗糲如巖,人生最蒼涼,最沉重的莫過於無奈二字。

就如新京報記者陳迪所說:

“感情若是纖細精緻,在他們的立場上,日子是要過不下去的。

粗糲的神經,既是生存的需要,也是倖存的結果”。

覺得自己和那些悲哀的人不一樣,和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自以為是得評判別人,這些都很容易。

只要你不曾經歷他的人生,不曾走過他走過的路。

5.

很多時候,我們很多人在這樣的事件中不過是個吃瓜的觀眾,一聲嘆息後,很快遺忘,很快被新的熱點所吸引。

但是有的人,願意實實在在走進他們的生命。

我總還是會第一個會想到盧安克,那個很瘦很高,眼睛很藍的德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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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中國後,先是在城裡的大學做外教,後來一步步走進廣西的大山,在一個叫板烈的村莊停留下來。

村子裡的孩子幾乎全是留守兒童,他教他們美術、音樂、自然,每週輪著到孩子們家裡,陪他們一起吃住。

那些孩子掛在他身上,捏他的臉,偎在他懷裡,嬉戲打鬧或者安靜。

他們叫他“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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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和他們一起修路,修水塘,用DVD自己拍電視劇,整個過程讓每個孩子都參與,讓他們自己計算、勞作,設計情節。

他還要讓這些沒有家的孩子學會創建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就這樣陪伴了孩子們十多年,從青年直到中年,沒有拿一分錢的工資,只靠業餘的譯書來維持日常生活,每月的花費100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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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誰都更瞭解這些留守的兒童,瞭解他們內心的孤獨和敏感,他象大地接受淋雨一樣,接受他們帶來的一切。

他在給孩子的歌中寫到:

“我不想打掉你自己的心啊,更不想把你的心帶走,所以我,只好把我的心都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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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心都交給孩子們的,不止是他。

還記著“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這首小詩嗎?

2013年,

梁俊帶著新婚妻子到貴州省石門坎支教,大山裡一切資源都匱乏,他就彈著琴,把100多首古詩詞譜上曲, 一一教給那些孩子們。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他給孩子們種下希望的種子,告訴他們,生活艱辛,可是我們還有詩歌。

告訴他們,大山裡如苔花的他們,也有生命的價值,也依然可以像牡丹花一樣綻放。

還有,隆回縣七江鄉小學的歐陽恩成,為了給大山深處的孩子們建一所圖書館,從90年代起,他發出4000多封求援信,奔波了10多萬公里路程,跑遍了1000多個單位,磨破了無數雙鞋子….

還有,白髮蒼蒼的朱敏才孫麗娜夫婦,他們一個曾是外交官,一個高級教師,在退休後,告別北京安逸舒適的生活,跑到貴州大山裡去支教。

十年多艱苦的山地生活,他們深受病痛折磨,可依然說:“我們這把老骨頭,或許哪天睡下就起不來,但肯定會教到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還有,在四川省涼山州二坪山上教書的李桂林、陸建芬夫婦,為了讓那些彝族孩子能好好讀書,他們在那所懸崖學校堅守了將近20年,每次上學放學,他們都要把一個個孩子從懸崖邊、雲梯上背上背下。

還有,徐本禹、李靈…….

這個名單實在是不短。

然而,我不知道你是否和我最初時一樣,在為他們感動和致敬之餘,一想起他們背後那個更龐大的數字,還會有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疑問:

“將近一億的留守和流動兒童啊,他們的愛心善意能改變多少呢?”

6.

能改變多少呢?我真的不曉得該怎樣說。

因為我也深知,解決問題的根源是父母與子女不再分離,是所有的孩子都儘可能有平等的待遇,是他們的父母在奔波生活之餘,還能有足夠的精力、時間,尊嚴和智識去陪伴關愛他們的孩子。

或者,我們用另一種語言體系,真正的出路是鄉村振興戰略,是教育的平權平等。

然而,無論怎樣表述,一點也不用多想就能明白,在一個轉型中的,在一個困境絕不少於榮耀的發展中的國家,這些都意味著它會是一個多麼複雜的工程,一條多麼艱難和漫長的路。

那,在這樣一條修遠之路上,那些高潔之士所付出的一切是否只如杯水車薪,又能有多大意義呢?

有多大意義呢?你還記得那個在海灘上的小男孩嗎?

他把一條條擱淺的小魚扔回大海時,別人都嘲笑他徒勞,他卻不停止,說:這條在乎,這一條也在乎。

你還記得雅斯貝爾斯所說的嗎?

“一棵樹搖動另一個樹 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盧安克們留下的杯水車薪,在時光之河中,你怎麼能知道,他們會不會澆灌出一片青翠叢林?

誠然,我們大多數人,無法像盧安克、朱敏才們那般高潔,心力也都渺如芥粒,我們又能做什麼?

我們能做什麼呢?

或許,在別人呼籲給他們捐書捐物時,我們不吝惜,或許,我們可以在某個閒餘組織起來看看他們;

或許,只是在他們悲傷的時候,我們肯往他們的傷痕多投注一點溫暖目光,在有人為他們奔走呼籲的時候,我們肯傳遞那些正義良善之聲,而不是冷漠地調轉頭。

請原諒我,再一次重複在《謹以此篇,致敬那些曾為我們挺身而出的人,無論你們現在在哪裡》寫到的:

但是當點點善念匯聚起來,你看到了嗎,它讓原本陌生疏離的我們靠的如此之近,它成為了何等巨大的力量。

讓良知打動良知,讓善良傳遞善良,讓政府來俯耳垂聽人世悲聲,而改變,也就由此發生。”

或者,我們如盧安克一般,不談改變。

7.

在寫這些文字時,我又找來盧安克的一些資料,這個藍眼睛的異鄉人啊,原諒我,永遠想不出用什麼言語來形容他。

只是他的話,在這個時候,在很多時候,總是我止不住得讀了又讀。

謹此他和柴靜的一段對話,作為此篇文章的結尾。

一億留守兒童,逃得過百草枯,卻逃不過命運

柴靜採訪盧安克

柴靜:“你原來也有過那種著急的要改變的狀態,怎麼就變了,就不那樣了?”

盧安克:“慢慢理解為什麼是這個樣子,理解了就覺得當然是這樣了。”

柴靜:“你對現實完全沒有憤怒?”

盧安克:“沒有。”

柴靜:“你知道還會有一種危險是,當我們徹底地理解了現實的合理性,很多人就放棄了。”

盧安克: “那可能還是因為想到自己要改變,所以沒辦法了,碰到障礙了,就放棄了。我也改變不了,但也不用改變,它還是會變。”

柴靜:“那我們做什麼呢?”

盧安克:“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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