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議小說《小孃孃》教你如何寫人物:跟汪曾祺學寫短篇小說3

爭議小說《小孃孃》教你如何寫人物:跟汪曾祺學寫短篇小說3

《受戒》插圖

一、意義在結構中凸顯,性格在關係中飽滿

《受戒》裡最主要的人物是明海和英子,但是汪曾祺在他們二人身上並沒有刻意著墨,而是寫足了與他們有關係的幾個人物。汪曾祺寫小說的高明處在於:在人物關係中襯托人物性格。

結構主義鼻祖索緒爾有句名言:“能指與所指(或意符與意旨)之間的關係是武斷的。”這句令人費解的話,實際是說,語言與它表達的意義並不恆定,詞與物之間有某種神秘的關聯,這個關聯物便是結構。

由此引申出一個基本原則,意義不是事物本身,不需要自證,意義是在結構中凸顯。比如說,一個人的社會價值無法從自身獲得確證,只能從他的社會位置中確認。你說他是一個強悍的人,他自身卻無法證明;但是你要說他是一位著名的紀委書記,一年抓大貪官50個,這就證明了他的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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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學家索緒爾

寫小說也是如此:與其獨立寫一個人如何如何,不如寫他在群裡的關係。

明海的出場是由他的舅舅仁山師傅引出來的。舅舅打算讓外甥明子出家當和尚,從舅舅那裡我們知道,明子是個長相好(面如朗月)、聲音好(聲若鐘磬)、記性好(聰明)的“三好”少年,因此他才有資格去當和尚。明子“三好”的個性特點從仁山那裡得到確認。

二姑娘英子的特點是從姐姐那裡確認的。小說這樣寫道: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裡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髮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裡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髮!通紅的髮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

英子的另一個性格特點是與明子的害羞木訥成對比的,她顯得更加直率坦白和無所畏懼。且看這一段: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命令明子把小船劃到蘆花蕩中去的英子是勇敢的。她喜歡明子。不會因為他是個和尚,而且還受了戒,她的喜歡就減少絲毫半分。

二、貼著人物走,就是貼著人物關係走。

小說寫作,寫好人物最重要。但是初學者往往有兩個毛病:一是寫過頭,二是寫不足。

寫過頭就是太過集中。為了寫一個好人,幾乎把所有的優點都給他,完美無缺;寫一個惡棍,恨不得他十惡不赦,罪惡罄竹難書。寫不足就是個性不分明,模模糊糊,印象不深。

這兩個毛病有一種治癒方法,那就是貼著人物走,著力點放在人物關係的搭建和維護上。

汪曾祺小說在這方面堪稱典範。

郝老師在這裡介紹一篇汪先生晚年備受爭議的小說《小孃孃》。

這是一個姑侄亂倫的故事。發表於1996年的《收穫》雜誌上。第二年汪先生便仙逝,是否與此篇小說遭到批判有關,無不知道,但是當時我覺得氣勢洶洶,有的評論家判他“流於邪癖”、“宣揚亂倫”等罪狀,汪先生有點招架不住。

郝老師覺得這是篇好小說,它逼視著人間,拷問著肉體,通篇充滿了智慧和清醒,沒有什麼邪癖的感覺。

關於小說主題,是否健康,是否邪癖,屬於“寫什麼”的問題,暫且不在這裡論辯,留待今後有機會詳述。

這裡只管“怎麼寫”,即小說如何寫人物,如何貼著人物走,如何在人物關係中塑造角色。像D.H.勞倫斯的許多作品一樣,《小孃孃》從兩性關係中揭開人性深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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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涉及性描寫,英國作家勞倫斯作品被禁多年

《小孃孃》的人物關係非常簡單,全篇主要講兩個人。早年曾出過進士的書香門第、詩禮之家的謝家,到了民國時期便人丁不旺,偌大的謝家花園裡住著的是僅僅剩下的嫡親姑侄二人,姑姑叫謝淑媛,侄子叫謝普天。按照當地人的稱為,謝普天叫謝淑媛“小孃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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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花園的是家園林式的

原本關係簡單,日子平淡的生活,可是在汪曾祺筆下突然陡轉,將二人的關係推到令人瞠目的地步——兩人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肉體關係——姑侄關係變成了畸戀關係。

一開始,小說似乎平平淡淡、徐徐緩緩的敘述。先講他們兩個相依為命,謝普天對小孃孃照顧有加:

“謝普天和謝淑媛都住在‘祖堂屋’。‘祖堂屋’是一座很大的五間大廳,正面大案上列供謝家祖先的牌位,別無陳設,顯得空蕩蕩的。謝普天、謝淑媛各住一間臥室,房門對房門。謝普天對小孃照顧得很體貼細緻。謝家生計,雖然拮据,但謝普天不讓小孃受委屈,在衣著穿戴上不使小孃在同學面前顯得寒磣。夏天,香雲紗旗袍;冬天,軟緞面絲棉襖、西裝呢褲、白羊絨圍巾。那幾年興一種叫做‘童花頭’的髮式(前面留出長劉海,兩邊遮住耳朵,後面削薄修平,因為樣子像兒童,故名‘童花頭’),都是謝普天給她修剪,比理髮店修剪得還要‘登樣’。謝普天是學美術的,手很巧,剪個‘童花頭’還在話下嗎?謝淑媛皮膚紅嫩,每年都要長凍瘡。謝普天給小孃用雙氧水輕輕地浸潤了凍瘡痂巴,輕輕地脫下襪子,輕輕地用雙氧水給她擦洗、拭淨,‘疼嗎?’——‘不疼。你的手真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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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花頭”的髮型樣式

繼而,敘述生活的拮据,謝普天為了養家,業餘時間替人畫炭精粉畫像,增加收入,補貼家用:

“單靠中學的薪水不夠用,謝普天想出另一種生財之道——畫炭精粉肖像。一個銅製高腳放大鏡,鏡面有經緯刻度,放在照片上,一張整張的重磅畫紙上也用長米達尺繪出經刻度,放在照片上;然後用剪齊膠固的羊毫筆蘸了炭精粉,對照原照,反覆擦蹭。謝普天解嘲自笑:‘這是藝術麼?’但是有的人家喜歡這樣的炭精粉畫的肖像,因為:‘很像’!本地有幾個畫這樣肖像的‘畫家’,而以謝普天生意最好,因為同是炭精像,謝普天能畫出眼神,臉上的肌肉和衣服的質感,那年頭時興銀灰色的‘寧緞’,叫做‘慕本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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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精畫的製作方法

夜間,謝普天畫畫,小孃孃讀小說消遣:

“為了趕期交‘貨’,謝普天每天工作到很晚,在煤油燈下聚精會神地一筆一筆擦蹭。小孃坐在旁邊做針線,或者看小說——無非是《紅樓夢》、《花月痕》、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之類的言情小說。到十二點,小孃才回房睡覺,臨走說一聲:‘別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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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

可是有一天,情況突然急轉直下,主人公的命運被拋到懸崖邊上:

“一天夜裡大雷雨,疾風暴雨,聲震屋瓦。小孃神色緊張,推開普天的房門:

‘我怕!’

‘怕?——那你在我這兒呆會。’

‘我不回去。’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謝淑媛已經脫了衣裳,噗地一聲把燈吹熄了。

雨還在下。一個一個藍色的閃把屋裡照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炸雷不斷,好像要把天和地劈碎。

他們陷入無法解決的矛盾之中。他們在做愛時覺得很快樂,但是忽然又覺得很痛苦。他們很輕鬆,又很沉重。他們無法擺脫犯罪感。謝淑媛從小嬌慣,做什麼都任性,她不像謝普天整天心煩意亂。她在無法排解時就說:‘活該!’但有時又想:死了算了!”

小說至此,謝家姑侄二人,尤其是小孃孃的個性、態度、心理狀態、生命活力,乃至意識與潛意識、矛盾心理等各個側面的特徵,猶如文本中提到的那一個一個藍色的閃電,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只有在關係發生裂變的過程中才會纖毫畢見地呈現出來。為什麼莎士比亞戲劇中那些人物的性格如此鮮明,面目如此清晰,都是因為莎士比亞把他們放在人物關係的急劇變化中,逼迫他們自然而然地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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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名劇《李爾王》劇照

如果不是李爾王被兩個女人逐出家門,他不會認識到平時不阿諛奉承自己的三女兒如此之好,也不會意識到自己剛愎自用、外強中乾的性格缺陷。

在曹禺的戲劇中,如果不是那場雷雨中,三十年前被拋棄的侍萍來到周公館,要把女兒四鳳帶走,怎麼會暴露出人物關係發生了裂變?

周萍與繼母私通、與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四鳳發生關係,迷戀四鳳的公子周衝發現自己的愛人如此不堪,衝出家門觸電死亡,周萍接受不了現實開槍自殺……所有的人物性格全部暴露在人物關係的裂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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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話劇《雷雨》劇照

汪曾祺的小說看似平淡,其實他總是把人物放在一些嚴峻的情境中,逼著他們往前走,直到把他們性格中最閃亮的地方自然呈現出來。

寫人物,離不開對生命原欲的拷問。

這是汪老小說最為幽深之處:有人只是看到了他的恬淡,他的閒適,他的從容,其實沒有體會到他小說中的那種大悲憫、大傷痛、大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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