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單田芳傳

文|劉黎平

單田芳,又名傳忠,冀州保定淶水人,甲戌歲(1934)生於營口。世曲藝,父為弦師,母為大鼓,每逢說書,以一籮周行茶社,乞錢營生,田芳甚鄙之,曰:吾男兒也,他日必不效此。

年十五,家道坎壈,父逢禍,母奪志,田芳悽惶不知所往,有女子曰王全桂,周全之,田芳得存,曰:“全桂,吾妻也”。遂娶之。王氏長田芳八歲。

田芳誓為文士,年十九,為瀋陽醫學堂所錄,然困於病,不得往。家人親戚皆曰:“天欲以汝為說書,莫作他念”。田芳嘆曰:“我以文士自許,然天以曲藝許我,命也”。乃承舊業。

田芳識人情,多歷事。戊子歲,遼東大戰,白山狼突,黑水橫戈,單家輾轉於烽煙之隙,投我師。其早歲識兵戈生死,凜凜然氣塞胸臆,故其說三國隋唐,俠客軍閥,有兵刀氣,有江湖氣。


史記 單田芳傳


既娶妻,家中蕭然,乃往鞍山,某日登壇,說大明英烈,鏗鏘鐵馬,崩裂冰河,語在眼前,意在大明,眾生大驚,遂聞名。

初,田芳說漢唐舊事,眾生聞之顛倒,無何,天下氣象大新,又說新事,若林海雪原,野火春風,眾生亦顛倒。

蓋才之所至,意之所驅,新舊事不能為隔閡也。

田芳嘗貶鄉里,不知稼穡,難辯黍麥,無分苗草,豈能自存,妻王氏往走城鄉,負糧往濟。又攜女逡巡城市,賣花營生,浸蘊冷暖,盡嘗世態,故於說書,又上一層。

己未歲,神州更新,田芳行街衢,忽逢鄉里舊人,謂田芳曰:“君胡為乎在此?”田芳曰:“吾不在此,則在何所?”鄉里曰:“君不知乎?已復爾籍,已復清譽,可速返。”田芳慨然曰:“吾今歲四十四,逢此恩遇,若昨死今生,兩世之人也。”

田芳遂持舊業,然簧舌雖在,聽者何存,樓館寂寞,茶社羅雀,惶惶不知所為。有識者曰:“昔日聽者在茶館,今日聽者在四方,何以聲聞四方,廣播也,電視也”。田芳乃入錄音棚,四顧茫然,無所憑藉,若披甲臨陣,沙場無人,何等寂然,笑曰:閉門說書,何人可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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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乃見鏡中錄音人,眉目清晰,曰:閉門說書,亦有左右可聽,吾不寂寞。

雖無茶社樓臺可居,然天下人之耳猶在,田芳說書既出,天下若草之伏風,皆來聞聽,頃刻傳神州萬里,江河南北,田芳雖有千手千眼,亦不能一一走九州為之戶說家唱。至山東評說,山西之人思之;至燕山錄音,黃河之人思之。人在一方,名布八荒;聲雖北音,嶺南亦樂。

不得分身,乃居京師,賃一室,閉門說評其中,然後散之八方,郡縣州省趨之若恐不及。

田芳說書,重考據。說廊坊抗敵事,乃至廊坊訪故老,尋舊事;說張作霖,遍走遼東,尋跡三省,一事有一事之來歷,一人有一人之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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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曰:吾於史,循其大概,不敢失實,然說書非著史,必有生動處,眾生歡喜處,此則以人情推測,裁剪刻畫,潤色修辭,朝夕不閒,兢兢然若班馬修史。

故田芳之說書,多以細微處勝之。史上有其人,有其事,然未必有其細節,田芳乃於此縱橫手筆,馳騁靈府,神思不可阻遏,妙想有若天降。其說張良博浪投錐,史記不過數語,然田芳大張其事,多造麴折,說張良酒肆輕狂,斥罵始皇,滄海公識之市人之中,遂以為知己。史上並無其事,然以情推之,則有。

說杜聿明登遼東事,見對岸遍豎赤幟,來之晚矣,大恨,碎地圖於船首,其事未必有,然以人情臆測,則或有。

於史不妄,於事不虛,然多設曲折,別有生面。

聞其說書,聲略嘶啞,攜裹漢唐,蘊含宋明,高亢處若黃河奔赴耳畔,低迴處如幽谷盤桓身周。同是一人,說白眉則俠氣慨然,說秦瓊則沉抑低迴;同是一舌,說清宮則婉轉悱惻,說梟雄則板蕩激越。不知此人何有此舌,不知此舌何有此神?三千年舊事,八萬裡風雲,盡在唇齒鼓舌間,東土眾生風靡,聞之者不下兩萬萬。


史記 單田芳傳


凡井水處,必有單公說書,然哉。

畢數十載之功,說書萬卷,自商周至於當下,無不網羅。田芳之功,在於史,其蒐羅張作霖事,賀帥事,鉅細罔缺,事據較然,他日考遼東史,田芳之說不可忽也。

晚歲,又說平生之事,曰:單田芳說單田芳。

或問單公:平生所歷,何者為要?田芳曰:熬。

或問單公:金庸之書遍天下,公何以不說?田芳曰:金庸之書,眉目五臟甚詳,吾無可說處。

戊戌歲,辛酉月,丙午日,單公卒,年八十四,天下人曰:自此再無且聽下回分解。

前此數日,盛中國、常寶華亦登遐,蓋上蒼欲聽隋唐、梁祝、樂事,召此數公往乎?


史記 單田芳傳


太史劉少時好聽單之隋唐,以其有趣也,中歲又聽單公隋唐,至秦瓊賣馬處,居然悽惻淚下,嗚呼,單公之說秦瓊,置半生艱難於其中,人我眾生,皆為秦瓊,說秦瓊者,說眾生也;說眾生者,說秦瓊也。

融眾生於說書,合世情於史傳,混溶不分,若為一境,單公偉哉!

太史劉曰:

天下不乏可說之事,可說之趣,然乏可說之人。單公此去,天下可說之事,可說之趣,頓減三分,從此耳畔徒增寂寞,良夜難度,奈何公哉,公奈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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