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希望,鬱郁的人生——《創世紀》書評

模糊的希望,鬱郁的人生——《創世紀》書評

電影《海上花》劇照

張愛玲的《創世紀》寫在《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以及《傾城之戀》以後,因為少了綺麗張揚的背景,絲絲入扣的情致,所以並沒有她前幾部小說那樣出名。

就小說本身而言,《創世紀》好像很明顯的分為兩個故事,一個寫孫女瀠珠,一個寫奶奶紫薇,偏偏又是交錯的並不熨帖或者分明,就好像不得已被一同推上臺的兩個角色,大家都不情不願的互相做個揖,點個卯,然後還各管各的去。但是觀眾的眼睛是尖的,非要把兩個人攛到一塊想,這一想,便想出許多唏噓。

瀠珠的故事的寫法是張愛玲最擅長的那一塊。大家庭裡不被重視的女兒,表面綺羅,內裡寒酸,在外面打工,還需要死撐面子說是“我做事的那個地方是外國人開的,我幫他們翻譯,練習練習英文”——也行,反正這種破落之家,人人都把這一套表面文章學的嫻熟,就算再不熟練,還有一個頑童了一輩子的老太爺在那裡每天做著示範。

瀠珠和毛耀球的愛情故事是霧裡看過的一朵花,囫圇吞下的一個棗。毛耀球應該起初還是對她有過認真的心思的,用哄女孩子的慣常的技巧,和她接近。

只是瀠珠這邊心裡剛剛有了一點動心倪,就出現裂縫——有個舞女找上門來;她剛剛想撕開裂縫,又被家人的言語夾裹著不得不進行——家人聽說他是個有根基的老實人。等到最後,實在進行不下去了,分了手,仍然繼續為大家庭提供著一點繪聲繪影的談資。

每一點點尷尬和難堪,張愛玲都讓它放大了,無從逃避。不管是露出指頭的手套,還是瀠珠買給弟妹但謊稱是毛耀球買的蛋糕,以及她分手以後去取回雨衣——一來雨衣於瀠珠是值錢之物,二來她也還想再判斷一下毛耀球的心。結果,自然是失望的。讀者也跟著失望起來,不光是對瀠珠這個女孩子的愛情,還是她對這件事情的拉扯。

讀者對瀠珠的情緒每每漲起,就被張愛玲的描述無情打斷,看著一個遺老家庭怎樣一大家子,都理直氣壯的榨取著祖母的錢,所以很多時候也和祖母紫薇一樣有著不耐煩的心思:日子已經這樣艱難,這些兒子孫子還要在那裡拎不清。

但是瀠珠的委屈又是真真切切的,因為不被理解,因為不能訴說,因為她所做的任何一切——尤其是失敗的戀情,都讓這個家庭顯得更加的與時代脫節,格格不入。

瀠珠偷偷的去做小店員——看看《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寧願每天忍受著哥哥嫂子的言語中的夾槍帶棒,也堅決不會走出這一步,所以只能靠嫁人來翻身。相比之下,在當時新舊交替的大環境中,讀者對於瀠珠這一路的選擇還是很容易認可的。

有份工作雖然比父輩那樣心安理得的的啃老強,但是有個男人又比有份工作強——大家庭的價值觀如是說。好在瀠珠雖然懵懂,但是依舊對周遭將信將疑。戀情成不成功,大家都知道,真的是需要運氣。但是,讀者至少還是看到了另一種希望。

祖母紫薇的故事顯然已經是一波三折到了盡頭,於是後半段幾乎平鋪直述。相國之女,下嫁給不喜歡自己的丈夫,“一開頭就那麼急人,彷彿是白夏布帳子裡點著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所以,急人了一輩子。本來也就算了,跟著最喜歡的小兒子,以為可以安享天年,結果卻需要她拿出所有的嫁妝本錢來維持一大家人的生計。

已經是尷尬的人生,偏偏還要被告知,新加了一出續集,一時半會結不了尾。

張愛玲最擅長這種尷尬人生的描寫,讓每個人都不如意,尤其是這個家裡本該頂天立地的男人,紫薇的兒子和丈夫。“恨他父親用了他母親的錢,父親又疑心母親背地裡給兒子錢花。”

男子的形象在這本書裡是懦弱的,隔膜的,一本正經的無賴,別無他法的無能。貫穿了張愛玲對於遺老中男人的一貫態度。相反,對於女性的描寫還保留一絲溫情。

《創世紀》的書名是包涵有無限期望的。畢竟,祖母紫薇曾經有過那麼好的機會,是很可以為這個家族開創一番盛世的。只是,她高估了家裡的男人,也低估了家裡的女人。每個人都活得找不到出口,鬱郁不得志。於是有的人覺得是因為祖母的苛刻,其實並不是。

以瀠珠為首的孫女們還是有希望的。雖然她們所在的大家庭的運轉已經荒腔走板的厲害;雖然她們名為名門之女,但是隻能塗著劣質的口紅,所有的衣服都破了洞。但是往上掙一掙,也許還能有所不同。

因為她們的時代已經行進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懵懂無妨,只要往前走,就像《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王嬌蕊所說,一開始以為不過是男人,但後來,總還是有不同。

張愛玲慣常的沒有安排一個鮮明的圓滿的結尾。她的小說裡主人公即使勝利,總還是帶著一絲悲涼淒厲,所以還不如這樣給讀者一點點希望吧。

在這部小說裡,看得到那個年代的更加真實的愛情,而非傳奇;看得到遺老們在新時代裡如何強撐的顏面和掃地的自尊;更主要的,還是隨著張愛玲的一雙冷眼,看到角角落落的世情和人心,一起沉浮在過往和未來的時間的荒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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