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世界紀錄的「周氏催化劑」:一人一生做一個結構做到極致

“左手天才、右手瘋子”這樣的句式竟然被用以形容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微妙狀態,學術上稱之為“手性”。從海螺殼的螺旋圖案到牽牛花的攀爬方向,大到浩瀚星系,小到化學分子,手性現象在自然界無處不在。它們正如人類的左右雙手,看似一模一樣,實則完全不同。

“有一本書叫《改變世界的分子》,裡面提到了300多種有機分子,其中70%是手性分子。包括中國人發現的青蒿素,也是手性分子。”10月14日,南開大學教授、“未來科學大獎物質科學獎”得主周其林院士在2018年未來青年論壇上說道。

保持世界纪录的“周氏催化剂”:一人一生做一个结构做到极致

從海螺殼的螺旋圖案到牽牛花的攀爬方向,手性現象無處不在

對手性的認知不足,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上世紀50年代末,一種減緩女性妊娠反應的藥物“反應停”被廣泛使用。其實,“反應停”的右手分子才是具有鎮靜效果的成分,左手分子卻有致畸副作用。短短數年間,全世界誕生了1萬多名先天畸形兒,被稱為“反應停”慘劇。

而在現代醫藥、農藥的生產過程中,手性工藝的使用不但會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還會減少環境負擔。

保持世界纪录的“周氏催化剂”:一人一生做一个结构做到极致

左手分子與右手分子

大名鼎鼎的“周其林催化劑”,就是一類參與手性分子合成過程的催化劑。目標是提高反應的效率和選擇性,即“想要右手分子就產生右手分子,想要左手分子就產生左手分子”。

周其林團隊在2011年合成的一種高活性手性催化劑憑藉455萬的轉化數,至今保持著分子催化劑的世界記錄。刊登論文的那期《德國應用化學》的封面圖片為長城,寓意“不到長城非好漢”。

其實,“周氏催化劑”最基礎的螺環結構,早在1999年就被選定。近20年間,螺環結構在周其林的手中不斷修飾改進,宛如一隻奇妙變幻的萬花筒。

“你想要把一件事情真正做好,可不是短時間的。有的人一輩子其實就做一件事,一輩子可能就做一個分子,把它做到極致。”周其林在演講後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等媒體採訪時說道,語速緩慢而堅定。

為什麼選螺環結構?“我看它好看”

剛過耳順之年的周其林祖籍安徽無為,1957年出生於江蘇南京。1974年,中學畢業的周其林回鄉務農,終日與農田、耕牛為伴。

1977年,重新開啟的高考制度給周其林的人生帶來了重要轉機:第一年,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考試落榜;第二年,他被蘭州大學化學系錄取。

“如果沒有高考,那肯定沒有今天,中國只會多一個農民。”時隔40年,他回憶往事時顯得淡然。所謂格物致知,神奇的手性化學本身就隱隱若合哲理。

保持世界纪录的“周氏催化剂”:一人一生做一个结构做到极致

南開大學教授、2018“未來科學大獎”物質科學獎得主周其林院士

“我選擇化學也是偶然。當時物理化學都考得不錯,第一志願物理系沒有錄取,被調劑到了化學。”但周其林現在想來,或許自己本就更適合化學。這是因為,“化學要求的人不僅要有腦,還要有勤快的巧手。現在我發現我做實驗,勤快和手巧都還是有的。”

命運的轉折點就如手性分子一般精妙,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周其林謙虛地用“偶然”來概括他的際遇,但或許,勤勞和智慧早已為成就奠定了骨架。

1987年,從中科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獲得博士學位後,周其林先後在華東理工大學、以及德國、瑞士和美國從事博士後研究,最終在1996年回到華東理工大學任教。

還在華東理工大學做博士後時,中國將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上海外文書店甩賣積壓的外文書籍影印本。周其林“用很少的錢揹回了很多外文書籍,其中包括有機化合物字典”。回國以後,他開始在這浩如煙海的化合物字典中尋找未來的“周氏配體”。“我們做催化劑的,做夢都想發現一個全新的骨架結構,適用於很多反應;而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催化劑,只用於一個反應。”

在成千上萬的結構中選定一個骨架,很難完全由理性邏輯支配,有時候甚至接近一門藝術。周其林挑選“看著順眼”的查文獻、做嘗試,經歷了無數次失敗,終於在1999年開始做一類螺環結構。

“一開始做這個螺環的時候,為什麼選擇它而沒選擇別的?我看它好看!它有C2對稱性,有對稱美。”周其林笑著說道。

同樣是在1999年,周其林被教育部聘為第一批“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並轉入南開大學工作。

在隨後的近20年間,螺環骨架結構成為了他工作的核心,不斷改進合成新的配體和催化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2011年,周其林團隊設計合成了一種新型的手性螺環銥催化劑,在酮的不對稱催化氫化反應中表現出超高活性,催化劑的轉化數達到4550000。而在此之前,文獻報道的最高活性手性催化劑的轉化數為2400000。

保持世界纪录的“周氏催化剂”:一人一生做一个结构做到极致

周其林團隊在2011年合成的新型手性螺環銥催化劑保持世界紀錄。周其林將長城選為了當期《德國應用化學》的封面圖片。

“當時雜誌讓我做一個封面,我就做了一個長城。中國人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們終於爬到了長城頂上。”

周其林稱他選擇研究手性純粹是出於好奇。“對我而言手性有很多神奇的地方,它是合成化學選擇性裡最難的一種,因為看上去左手分子和右手分子一模一樣,怎麼就能區別出來呢?”這種持續的好奇心始終伴隨著周其林的科研生涯,至今未滅。

如果要發大財,不能做這麼高效的催化劑

你的研究能解決什麼問題?這是周其林心目中最好的科研評價標準。“人家已經用別的催化劑解決了,你再去做一個催化劑說我的也可以,甚至好一點,那都沒有多少意義。做應用的人可以這麼幹,做基礎研究的不能幹這事。”

當然,重要的基礎研究成果有時也有巨大的應用價值。中國目前的藥物產業中,手性藥物佔40%以上,按傳統工藝每生產一噸藥物至少產生100噸廢物計算,每年共產生12000萬噸廢物。如果採用手性合成新工藝,不但能夠節約資源,也保護了環境。

此外,全球商品化農藥中手性農藥佔25%,如果全部採用單一異構體,每年將減少數十萬噸無效異構體的生產,環境效應十分可觀。

“周氏催化劑”已經被廣泛用於手性藥物生產,“有人說催化劑這麼好,可能發大財了吧。”周其林說道。“如果發大財不能做這麼高效的催化劑。生產一噸藥品買我們一克催化劑就夠了,這不賺錢的,這是追求科學目標。”

他希望,青年科研工作者也能以“解決什麼問題”作為第一目標,千萬不能選擇好發論文的方向。

保持世界纪录的“周氏催化剂”:一人一生做一个结构做到极致

周其林指導學生做實驗

大到國家層面上,對待科學研究不能急功近利。“要給科學家一點時間,持續地支持基礎研究,我相信拿諾貝爾獎是遲早的事。而且我們也不能總盯著諾貝爾獎,我們做研究是衝著科學、衝著國家和社會需求,對不對?(諾獎)那個東西是錦上添花,做好了自然會有,對不對?你衝著獎去,結果拿不到獎,是因為你既沒解決科學的問題,也沒解決國家的問題。”

研究螺環結構研究了20年的周其林,深知板凳需坐十年冷的道理。“不要著急,越著急越糟糕,越著急壓力越大,也就越不敢做一些原創性、週期長的東西。”

也正因如此,周其林呼籲應淡化學術界“三六九等”的區別,精心培養學術土壤。作為第一批“長江學者”,周其林看到“長江學者”之類的帽子曾在經濟發展的特殊階段帶動了科研人員的待遇提高,改變了“造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的現象。但近年來,它們越來越成為固化待遇差異、影響青年科學家發展的障礙。

“做基礎研究的人,是興趣使然,不求富貴。他們能有一個體面的生活就夠了,差別不要太大。”他說道。

中國科技最大的問題是全民科學素質太低

除了化學家的身份,周其林最享受的角色是一名教師。在今年南開大學的本科生開學典禮上,他作為教師代表寄語新生:“在大學,同學們要培養獨立精神和科學精神。要學會獨立思考,凡事有自己的見解,不盲從盲信,不人云亦云。”

經歷過上山下鄉的周其林,深感他們那一代人接受的中小學教育基礎薄弱,希望擔負起育人的責任,使中國下一代的科研起點能夠更高。

“我發現中國科技整體最大的問題,還不是水平比某些發達國家落後,而是全民族的科學素質太低,太太低,還不是一點點的低。”他連用三個“低”字,彷彿一串嘆息。

周其林指出,儘管現在大街上滿是大學生,但很多人連中學時的基本科學思維方法都忘記了,遇到問題不去問為什麼,而是盲目地相信,導致騙子容易得逞。

“全民族的科學素質如果不提高,科學技術就變成少數人的事,這就麻煩了。”

看得更長遠,提前做準備,這是周其林作為科學家的自覺。不久前,他開始關注下一代的資源問題。

化石資源終將耗竭,周其林認為,這在能源上還不是大問題,畢竟有太陽能等清潔能源,配合新型的儲能技術可以解決。然而,從石油裂解等反應中提煉的化學品,構成了人類文明的物質基礎。

“我是做有機合成的,合成原料沒有了,怎麼辦?”周其林把目光轉向了二氧化碳,希冀再次找到神奇高效的“周氏催化劑”,幫助合成替代化學品。

“化石資源什麼時候用完?樂觀估計幾百年,悲觀的也要好幾十年。但科學研究一定要超前,你不知道哪年要用到,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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