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三嫁親媽

商品經濟的飛速發展,沖洗了紅水村的部分貧窮。但是,那曾經的艱難歲月遺留下的人倫悲劇,卻還在發酵著憂傷。

戚老太太今年八十九了,我們那的習俗是逢九做大壽。

戚老太太八十九歲的生日不可謂不熱鬧,請了唱戲的,買了大蛋糕,子孫滿堂,歡聲笑語,一片花團錦簇。

兒女三嫁親媽

然而,圍著看戲的明眼人都瞧出了一件事,戚老太太不高興。

老太太的兒女們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都有些強顏歡笑的意思。

誰不明白老太太的心思啊,可是他們都去試過了,誰也沒能成功,還捱了一頓罵。一個個心裡埋怨起來,花了錢沒討到好,怨誰?當然是那個所謂的“兄弟”潘福貴。

而他們心裡,也並不願意將潘福貴當作兄弟。

他們姓戚,他姓潘,算哪門子親兄弟。只是,好歹有一半血緣在那,村裡人又總是愛揶揄:你們兄弟一場……

兄弟一場又怎樣,他們幾個輪流去請潘福貴來壽宴,人家不但不領情,最後竟還直接拿掃帚趕人。

如果不是老太太執意要他來,他們才不會沒的去丟這個人。娘老了,眼看著沒幾年活頭了,他們也希望她沒有遺憾。

而這幾年,隨著歲數越來越大,戚老太太的心結越來越重。總是嚷嚷著自己有罪,一定會下地獄,希望能夠得到原諒。

因為這個,她的脾氣也愈發古怪,隨時要發火的樣子。戚家兄妹幾個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辦法解開這個結。奈何,時間太久了,傷口太深了。

潘福貴,就是戚老太太的心結,也是她的大兒子。

老太太生潘福貴時,不過十八九歲。花一樣的年紀,以為人生滿滿的指望,哪裡想到命運給她安排了一場大戲,跌跌撞撞,一波三折。臨到頭了,以前的光景越發清晰。

年輕時,戚老太太跟村裡其他婦女吵架,人家要是吵不過,就會丟下一句——你這個什麼都做得出的三嫁剋夫女,我自然不比你!

這一句簡直比什麼都狠,能讓戚老太太好幾天吃不下飯。

戚老太太最初是潘太太,不過農村人都叫潘家媳婦。但是,現在沒幾個人記得她這個稱呼。而她自己的大名,阮芳,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阮芳的父親讀過書,因此她跟村裡其他姑娘很不一樣,從小教她賢良淑德,培養她大家閨秀的風範。她不怎麼曬,白生生的,走路腿夾得很緊,說是閨秀姿態。最重要的,她裹了小腳,纏得跟小粽子似的,路都走不利索,更何況下地幹活!

阮芳自然是不用幹活的,還學著認了寫字。如果生在太平盛世,阮芳最後應該會嫁給某個鄉紳,衣食無憂,榮寵一生。事與願違,她偏偏託生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

紅水村離一個抗日據點很近,那是1943年的秋天,阮芳至今都忘不了。幾個窮途末路的鬼子逃到了這裡,個個手裡都有一杆大槍,手無寸鐵的村民怎麼會是他們的對手。儘管八路軍戰士火速趕到,還是有幾個熱血男兒死在了敵人的槍口下,這其中就包括了阮芳的爹爹。

後來的日子自然不好過,孤兒寡母,境況淒涼。三年孝期一滿,阮芳就嫁給了家貧的潘勇子,成為了潘家媳婦。

由於不會幹農活,來給阮芳說親的人並不多;潘勇子雖然窮,卻踏實肯幹,還算個不錯的選擇。

安安穩穩的日子過了兩年還不到,身懷六甲的阮芳,等來了丈夫的死訊。

阮芳想吃酸的,潘勇子去給她摘野杏子,不小心掉下山溝,腦袋瓜磕在了尖尖的石頭稜上。死的時候,手裡還有一把青杏。

這下,阮芳簡直成了潘家的千古罪人。要不是她肚子裡懷著潘勇子的遺腹子,婆婆簡直能逼得她當場殉夫。

日子變得比未出嫁時更艱難,尤其是孩子出生後。裹腳不會做農活的阮芳和喪子後精神狀況堪憂的婆婆,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吵架,要不是因為有孩子,婆婆恨不得那刀劈了她。

淚水和爭執充斥著這個破敗的家,飢餓也逐漸降臨。那個年代,餓死人是常事。

潘福貴兩歲時,阮芳跑去了同村的孫家,做了孫大的媳婦。

孫家有兩個兒子,老二早就兒女雙全,老大卻還打著光棍,因為孫老大的長相不好看,可以說挺醜的。

村裡人都在背後嘀咕,這兩個八杆子打不著的人怎麼就走到一起了。當然,更多的人覺得阮芳心夠狠,畢竟孩子才那麼大。

阮芳婆婆拖著孩子來孫家罵過,哭過,最後大概是知道阮芳鐵了心,便也作罷,獨自帶著孫子過活。

兩歲的潘福貴哪裡懂這些,他只知道要媽媽,哭得撕心裂肺。

阮芳只能躲起來不見,她想活下去,不想餓死,只能狠下心來,孫老大雖然醜卻有力氣。

潘家門口是去河邊的必經之路,阮芳將挑水的事全交給孫大,想著能躲就躲吧。

可是洗衣服卻是女人的活,賴不掉。她每一次都低著頭走路,她的前婆婆,潘勇子的娘就罵個不停,阮芳假裝聽不到。

剛開始時,小潘福貴看到她經過,會很開心的喊:媽你來啦。

她聽得難過,忍住不回應。後來,潘福貴不喊了,就那樣痴痴地盯著她看。再後來,她經過時,他反應淡淡的,彷彿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潘福貴四歲時,阮芳再一次成了寡婦。孫老大得了癆病死了。有人說,這是阮芳的報應。

潘家回不去了,孫家人又三番五次地趕她,孃家原本還指望她接濟所以更不能回。外面全是看她笑話的人,說她有剋夫命,阮芳幾乎想到了尋死。

然後,兜兜轉轉,經人介紹,阮芳第三次嫁人了。

這一次嫁的是孤兒戚大旺,也就是後來的戚老頭。

戚大旺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生得很是魁梧,奈何父母雙亡又無家底,三十來歲了都沒成家。

媒人來說後,他一口就答應了,阮芳雖然嫁過人生過娃,腰肢還是很細,臉蛋也比一般女子白嫩好看。至於什麼剋夫不克夫,他是全然不信的。

就這樣,沒有儀式,沒有喜宴,戚大旺借錢扯布做了一身新衣送去後,就將阮芳娶了回來。

有看不過去的婆娘背後直罵阮芳:狐狸臉,盡交男人的好運。

阮芳這一次還真是交了好運,戚大旺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幹起農活來一個人頂三個。

阮芳也爭氣,給戚家生了四男兩女,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戚大旺很滿意,說他爹孃在土裡也能笑出來了。

而潘福貴就比較可憐,死了爹,娘不管,九歲時奶奶又撒手去了。他是幾個姑姑和堂叔伯拉扯大的,受盡欺凌,日子有多苦自然是不必說。

阮芳曾經試著提出接潘福貴過來,戚大旺一口回絕了,她只能作罷。

有一次,她悄悄給潘福貴送去了些吃的。結果,十二歲的潘福貴當著她的面將吃食扔進了水塘。那晚,阮芳哭了一夜。

阮芳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尤其是改革開放後,戚家的孩子們一個個做小生意都發起來了,還都孝順。

阮芳很滿足,安心當她的戚老太太,只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潘福貴愈發成了她的心病。她信報應,也害怕報應,所以極度渴望得到這個兒子的原諒。

潘福貴也很爭氣,白手起家,蓋了新房,娶了媳婦,還生了兩個兒子。潘福貴兒子娶親時,戚家兄妹為了讓母親開心,派老大去送禮,想著回頭吃喜宴時將母親帶上,圓母親一個心願。

哪裡知道,潘福貴直接回絕了,並說道喜宴只打算請家裡人。他的意思很明顯了,家裡人不包括那個有血緣的媽。

戚老太太膽囊炎做手術住院時,有好事者跑到潘福貴跟前說,母子哪有隔夜仇,你該去看看她。

潘福貴冷冷地回道,你說的什麼母子,我只記得我小時候是個沒媽的孩子。

有人說,這是世道惹的禍,餓死的滋味太難受了,誰不想活?放在災患時,別說丟孩子了,吃孩子的都有。

最後,潘福貴媳婦受不了村人戳脊梁骨,便揹著男人悄悄割了幾斤豬肉買了兩盒子糕點去醫院看望戚老太太。戚家的兒女們自然是喜出望外地迎著,一個個都以為是潘福貴的意思,戚老太太高興得幾乎要立刻扯掉輸液管從病床上蹦下來。

不成想,戚老太太還沒出院,潘福貴打老婆的事就傳到了她耳朵裡。

得知了媳婦揹著自己做的事後,潘福貴抽了一晚上的悶煙。第二天早上媳婦去河邊洗衣服,他隨後也跟了過去,一巴掌對著媳婦抽了上去。

此時,河邊已經聚滿了洗衣的村婦,大家都愣住了。潘福貴的媳婦也懵住了,半天沒緩過來。丈夫雖是個木訥少言的人,卻從沒動粗欺負過她一下,他們可是做了大半輩子的和睦夫妻。

臉上漸漸辣起來,她將手裡的棒槌往地上一扔,大罵道:“你發什麼瘋啊!”

潘福貴臉色鐵青,冷冷地說道:“我潘福貴從小就是個沒孃的野孩子,我賤人有賤命,不需要人勞心思找人給我做娘。甭管是誰都不行。哪怕你是我娃他娘,我都照打不誤。再有下次,那就休要怪我拼命了。”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話卻是一字一頓,像板上釘釘一樣,在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打那之後,紅水村再沒有人敢攛掇著潘福貴認娘了。

而戚老太太也終於明白,大約直到她死,他都不會再原諒她了。

有人說,這都是世道造的孽,怨不得他娘。可是,那被拋棄的孩子犯了什麼錯呢?親孃日日從眼前經過,卻看都不看他一眼,任著年幼的他被風雨折磨看遍人世艱辛。

一個年輕的小腳女人,她也只是想活著,想有個依靠有個家,像個人一樣活著。

他們都,只是,為了活著。

活著的痛,或錐心刺骨,或撕心裂肺,或肝腸寸斷,箇中滋味,獨自深刻。誰都需要理解,誰都需要呵護,或者說是擔待和包容,別說沒有必要,其實真的需要,每個人都是孤獨地活著,需要的恰恰就是那些瑣碎的溫暖。

願今生,他們娘倆還能冰釋前嫌,握手言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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